父 殤

一

最快的列車也追不上你離去的靈魂

今夜，我的翅膀被卡在兩個枕木間

全力拍打著那在黑暗中閃著黑光的鐵軌

卻沒有一丁點起飛的可能

趕在我到達之前

死神搶走了你的生命

只剩下一雙瞪大的眼睛

孤零零地懸掛在你懸崖般的臉上

是這場冬天的冷雨

突然催快了他的腳步

把我一次次阻攔

最終我被攔在了你的世界之外

二

從此，你只能在我的思念中回家

在我的夢中與我相遇

任何一星光亮都會讓你退避

從此，我憎恨太陽和蠟燭

你還沒走多遠，就走不動了

病魔像瘋狗死死咬住你的褲腳管

把你拴在慈善的監獄里

聽從藥物的擺布，依然疼痛難忍

用大叫把每一個夜晚劈成兩半

用大汗讓每一個日子都擰出水來

三

那條你我無數次走過的鄉間小路

仍然留著你二十二年前送我遠行時的叮囑

那被淚水浸透了的泥濘

如今我只能一個人去克服

你已經被層層包裹，像夢包裹著的現實

一萬條被子也不會讓你感到溫暖

我還是要給你加一條

家

從一間擴大到兩間再擴大到一棟樓

然后重新縮小

從一個狹窄的塑料盒

到一個逼仄的木頭盒

你給我們建造的房子

哪怕屋頂是整個天空

現在也已經坍塌

滿地是漏下來的星片

很快就陷入了落葉和污泥

而我懶得去搜尋

四

一幅畫像

無非是一張紙

我把印有你相片的紙

全都裝入了行囊

乘著紙張，你將走得更遠

有你的相片陪伴

我也將走得更遠

五

你腳邊破舊的小鐵鍋

我一遍遍往里添加錫箔

如同你一年年把熱飯

從鍋里舀到我童年的碗里

如同你一次次地，在我臨行前

往我的內衣口袋里塞盤纏

如今，父親，你也要上路了

讓我給你添些，再添些

你要走的路太漫長

讓我給你添些，再添些

六

此刻，我還能跪在你面前

盡管你已經根本看不見

明天，我只能跪在一堆火的前面

往里投三根細小的香

細得像我的長途電話線

細得像你生命最后的游絲

后天，我只能到你墳頭去磕頭

小時候，我不留神磕破了頭

你粗糙的撫摸是最好的治療

而如今，我的傷口只能求助于

你墳頭剛剛冒出來的小草

七

陶罐被摔碎的剎那

我的心變得空空蕩蕩

仿佛被遺忘的掃帚掃了個精光

淚水、花圈和白衣

把送別的人群融為一體

我用一跪送你上車

用一鞠躬送你進爐子

把你交給火

把你的頭發、牙齒和骨頭

衣服、鞋子和被子

統統交給火

只有經過火

你才能輕松上路

八

父親，你在我的手里

輕得像剛剛出生時的我

只是沒有目光，沒有體溫

只有一個盒子，一把灰

肉體成為灰，靈魂才能飛

可就是這把灰

壓得我幾乎動不了腿

像五歲時的我

攙著爛醉如泥的你

父親，咱們回家吧

睡一覺就好了

睡一覺就有了

睡一覺就沒了

九

來的路和去的路不同

父親，這大白天的黑暗

你可能還沒有適應

小心別迷路啊

你要注意聽從我的聲音

尤其在過橋時

你可別被水鬼迷惑

我已經在自家的地里

給你建了新居

咱們喝的是同樣的水

吃的是同樣的菜

你漂泊的靈魂如今可以安息

你沒有走完的路由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