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梅朵半閉著眼睛,長長的青草低下頭,蜂蝶歇息下來,螞蟻歇息下來,山坡疲倦、寂寞。
遠處:村莊靜臥。
我離開家門,來到疲倦、寂寞的山坡。眼前是空曠的田野,身后依然是空曠的田野。
可我聽到這寂寞山坡上格桑梅朵的私語,聽到菜花的呼喚。
大地已久渴。久渴的大地和我一樣,等待雨的傾瀉。
麻雀在很高的空中飛旋,蒼鷹也在很高的空中飛旋。
蒗苔下,一對安詳的雛子,它們等待親人歸來。
慢下來,不要驚擾,你才能感受到世界的寧靜,和包藏在寧靜里的兇險。
我坐在它們身邊,坐在寧靜與兇險的岸邊,我看到堅強生命里隱藏的脆弱,也看到存在的長久與短暫。
陽光依舊照耀著這疲倦、寂寞的山坡。
雷聲響起,即將發生的戰爭悄然結束。疲倦、寂寞的山坡不動聲色。唯有我在這疲倦、寂寞的山坡,在雷鳴閃電中俯下身軀……
看見前世,是一只雛子,做不到安靜,如此驚慌。
看到來生,是一簇格桑梅朵,閉緊嘴巴,如此喑啞。
麥子,麥子
深秋時分,我回來了。故園依舊在夕陽里,在雷鳴閃電下——
麥子黃了,那么快,不給我任何救贖的時間,就那么黃了。
巷子變得比以前深幽了許多。
一排一排的土墻默不作聲。
麻雀在屋外的枝干上一動不動,如此沉默。
我站在這片土地上,滿懷深刻的愧疚。
小紅馬在山坡上,抬起頭,依然是遼遠的蒼穹,依然是厚重的云朵。
我望見古老黝黑的屋檐,不說一句話。
楊樹又老了一圈,斑白的葉子在風中旋轉著,不肯下來。
來到不遠的麥地里,我黯然。
麥子在時光下歌唱,歌聲里,我聽見一截一截遠去的時光。
什么氣息如此迷醉?我只想在麥地里,擁有塵世上最純凈的香甜之氣。
格桑梅朵開滿山坡,它們傳送陽光的溫暖和生活的美麗。
人氣精純。四野明亮。
被麥子深深遮掩的親人,他們長久睡眠在地下,期盼秋天的到來。
我想象秋天的麥地,以及秋天里四野布滿的歌聲。
此刻,看著一片一片的麥子,蒼茫的麥子亮出鋒利的芒,無法逃避的刺傷,我矮下去的靈魂突然生出隱隱的痛。
雨又來了。你看這些漂泊的雨落在麥地里,落在我們的屋頂上,落在心靈深處,又讓我翻出陳舊的記憶。
綿綿秋雨里,我望穿四野,望穿隔于眼前的祖國山河。
我的愛人在遙遠的北方,在遙遠北方的麥田里勞作。她閃亮的耳環熠熠生輝,長發垂入地下,生出久遠的回歸,生出我心靈里渴望愛的完美。
麥子生長著,生長著的麥子無法意識暮年已抵達。暮年的麥子會不會和我一樣,想象著進入大地,然后再生。
站在麥地里,風的私語進入我心懷,進入一個虛幻的人生故事中心。為此,我熱愛麥子,熱愛在匆忙的生活中記錄著活著的真實。然后在月光下,在簡樸的茅屋里,擁有世界上最純凈的想象。然后,讓月光點燃我的思想,讓麥子久久地溫暖著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