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上海戲劇學院紅樓的“黑匣子”小劇場,觀賞了由孫惠柱等編劇、趙群導演的實驗京劇《朱麗小姐》,于是便聯(lián)想到中國文學史上的“倚聲填詞”。倚聲填詞是一個詞學術(shù)語,指先有樂曲,再依樂曲的聲腔配相應的歌詞。唐宋人一般稱“倚聲”,宋元后則叫“填詞”者為多,現(xiàn)在的大學教材上,每每合稱其為“倚聲填詞”。
我這里所謂的“倚聲填詞”,是一種比喻的意義,指按照中國京劇的范式(舊聲),演繹西方的經(jīng)典名劇(新詞)。
斯特林堡的原作《朱麗小姐》,是一部典型的自然主義悲劇,它首演于1888年,至今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這是一部描寫階級關(guān)系、男女關(guān)系的作品,是一部有關(guān)靈與肉的經(jīng)典劇作。故事說的是:貴族小姐的隨心所欲、心理沖動讓朱麗走近了男仆,肉體接觸后,朱麗原有的主人心理優(yōu)勢后退了、讓位了,主仆關(guān)系為男女關(guān)系所替代。朱麗雖然依舊不習慣男仆小屋的骯臟凌亂,卻不得不對男仆言聽計從,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順從地跟他走。一直到這里,這個故事還有點像我們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當然男仆比司馬的地位更低,也不如他有才氣),而下面的走向就大相徑庭了。由于斯特林堡筆下的這位歐陸“卓文君”拿不到家里的錢財,男仆立即就看不起她、侮辱她,甚至毀壞她靈魂的替身,而不是兩個身無分文的年輕人一起到某地開一個酒吧,“沽酒當壚”自食其力。于是,被毀滅了靈魂的朱麗只得去死。故事以愛與死為主題。一個永恒的主題。
搬上京劇舞臺的《朱麗小姐》,故事搬到了中國古代,并作了些許中國化的改造。雖然充滿著濃郁的古典氛圍,卻對今日之中國有著非常直接的針砭作用:人的貪念、一夜暴富的欲望及不擇手段、金錢至上主義的橫行,男女關(guān)系中彌散的銅臭味,理想主義拜倒在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腳下,靈與肉的分裂等等。多少“怨偶”在你死我活地斗爭著,卻不明白兩個原先如此恩愛的人怎么會走到這一步的。《朱麗小姐》告訴我們:金錢不但腐蝕權(quán)力,同時腐蝕愛情。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那么,沒有愛情呢?
要將這樣的一部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經(jīng)典劇作搬到當今舞臺上,選擇中國人喜聞樂見的戲曲形式是明智的。
青年京劇青衣趙群,第一次執(zhí)導的作品,就選擇了這部小劇場實驗京劇。她在“導演的話”中說:“一把木椅在空曠的舞臺上,時而是廚房炙熱的灶臺,時而是臥室虛掩的房門,時而抑或是后花園中的假山、浮橋——虛擬夸張的表現(xiàn)形式將帶您零距離品味中國傳統(tǒng)戲曲藝術(shù)的獨特魅力。”
其實,這樣的中國元素、京劇范式在戲里無所不在。時間背景設(shè)置在了某個傳統(tǒng)節(jié)日之夜,伯爵女兒改成了財主千金,男仆名叫“項強”(傅希如飾),廚娘名字“桂思娣”(肖健飾),交誼舞改作了舞獅子,等等。戲劇一開始就極富戲曲風味,京劇丑行肖健扮演的丑旦桂思娣,風風騷騷地出場,走一個圓場,猛一個亮相,小嗓來一段自報家門,雖與前排就坐的幾位外賓開了幾句英語(不知是“規(guī)定性情節(jié)”還是即興表演),但本質(zhì)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國戲。就連現(xiàn)場與觀眾對話,也有淵源,古傳奇劇向來有開場角色與“后行子弟”對話的傳統(tǒng),中國戲曲演出原本就不是與觀眾完全隔絕的,所以沒有所謂的“第四堵墻”。
把時間設(shè)在某節(jié)慶之夜,真是聰明的做法。武生行傅希如扮演的項強,舞弄著獅子,跳躍騰挪,忽進忽退,實在是帥氣得很。有獅子舞出現(xiàn)的節(jié)日,極有可能是元宵節(jié);而元宵節(jié),則是中國最為狂歡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狂歡節(jié)具有顛覆性、無等級性,如此演繹一段女主人與男仆的“戀愛”故事,似乎正合適。
扮演朱麗的徐佳麗,水袖功甚是了得!項強與她舞了一會兒,逃進情人桂思娣的廚房里去,朱麗小姐追逐而來,一甩袖,就將廚娘支開,這一“袖”“水”,簡直就是洪水,沖擊得人倒咽一口氣;她自以為本身就是“千金”,沒想到項強看重的是她身外的“千金”,連她最心愛的金絲鳥都被他掐死了,這時候的水袖,就是她心亂如麻、失魂落魄的外化。戲曲樂歌的婉曲吟哦一唱三嘆,是心聲的衍伸;戲曲水袖,則是心動、心痛、心花怒放等心理變化的衍伸。
《朱麗小姐》的音樂唱腔也很好聽。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倚聲填詞,我們在這一唱段里聆聽到某部老戲里的一個優(yōu)美旋律,又在那段曲子里領(lǐng)略了似曾相識的感覺。項強與朱麗的一段對唱,與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智斗”音律若即若離,聽得大家會意地微笑。這是好事。本來嘛,好聽的曲調(diào)就應該傳承下去,而熟悉的旋律,顯然便于傳唱。倚聲填詞的積極意義就在于此。
今天,許多外國戲劇家都承認,從小接受嚴格訓練的戲曲演員就是不一樣,戲曲演員身上有一種美感的積淀,戲曲的精彩都是“背”在演員身上的,這種表現(xiàn)力的繁富,是超越語言、世界少有的。
但是,中國戲曲也有天生的弱點,說她“不擅敘事”,然也!戲曲從她誕生之日起,就是這么個擅長抒情不擅敘事的玩藝兒。各類技藝早已在勾欄瓦舍里操練得發(fā)達了,這才想起該有個什么故事把它們串一塊兒,我曾經(jīng)將此稱為“借故”——借助故事。正因此,戲曲長期沒有劇本。戲曲就是這樣表演第一,故事第二,乃至后來有了成熟劇本,也會被拋開,“折子戲”的大量出現(xiàn)與風行就是明證。故而,戲曲給人的總體印象是悅耳悅目,而在撼動人心、洗滌人的靈魂、揭示人性本質(zhì)方面,卻略輸一籌。且,戲曲傳統(tǒng)劇目所“借”之“故”,對于現(xiàn)代中國人而言,是顯得老套了點。近二三十年來,本土劇作家不可謂不努力,可是,好劇本還是不多。或許因為四十多年前的“樣板戲”影響太大了,近年新編戲曲怎么看怎么有股子“三突出”味兒。要擺脫,可能還需要假以時日。在這種狀況下,改編世界名劇,不失為是一個明智而經(jīng)濟的做法。畢竟,揭示人性的光明和黑暗、優(yōu)長和弱點,是指出人生向上一路的必要前提。西方經(jīng)典在這方面是先行者。
以戲曲藝術(shù)表演上的“強”,演繹西方經(jīng)典故事上的“強”,可謂強強聯(lián)手。
當然,“倚聲填詞”,戲曲演繹世界經(jīng)典劇,并不是今天才開始的。昆劇《麥克白》,京劇《王子復仇記》等等,都已經(jīng)在戲曲發(fā)展史上著有一筆,只不過今天進行得更加自覺、更加嫻熟、更加有效了。如果劇演更短更精粹,時間控制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當然就更符合當今世界“一小時劇”的最新潮流,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生活節(jié)奏。我去年參加在首爾舉辦的韓國戲劇節(jié),觀看了七部新編劇,每一部都是一個小時。
京劇演繹西方經(jīng)典的意義,并不局限于京劇或戲曲。中國的年輕學子看這戲,既是走近世界經(jīng)典,又是零距離品味國劇,屬于雙管齊下;同時,這也是京劇走向世界的極好形式,如到原作的母國、母洲去,到世界上一切曾經(jīng)搬演過此劇的國家去,讓人看看本劇的“另類”演繹,感受中國戲曲風格化表演的深邃精神。所以,實驗京劇《朱麗小姐》“倚聲填詞”式的實驗精神,值得我們各行各業(yè)有志于中外文化交流、交融的人士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