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雜的菜市場

天剛微微亮，劉小二就睜開了眼睛。早晨的風(fēng)還透著涼氣，一股一股直往身上貼。劉小二身子先是抖了一下，然后就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像往常一樣，涼氣就在這種一抖一伸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小二仍然躺著，眼睛木然地看著四周。菜市場一片狼籍，爛菜葉到處都是，橫七豎八，毫無生氣。只有遍布市場的破塑料袋尚存氣息，在早晨的風(fēng)中蹦蹦跳跳地舞動著。劉小二記不清楚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已經(jīng)度過了多少個春秋。他也不知道，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還要度過多少個春秋。劉小二本來打算仔細想想這個問題，但是，封老秋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封老秋一來，一天的工作就來了。劉小二知道，不管是賣肉的張三，還是賣菜的李四、賣調(diào)料的王五，都不例外的看不起一瘸一拐的封老秋，劉小二卻視封老秋為恩人。因為滿市場的人都拿他當(dāng)傻子，封老秋對他兇是兇，卻是他的衣食父母。

封老秋還沒有走到跟前，劉小二就已經(jīng)離開了那塊不知陪他熬過了多少個夜晚的石板。石板是水泥做的，是菜販子賣菜用的，晚上的時候，它卻是劉小二的床板。所以，劉小二人雖然離開了，但體溫還殘留在上面。這樣的感受多了，劉小二就很哲學(xué)的想，這可能是這個菜市場唯一溫暖的地方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劉小二就感覺木棍落在了屁股上，他知道，封老秋已經(jīng)站在面前了。

傻子，傻了？

劉小二就嘿嘿笑了。

笑你娘個頭哩，封老秋歪著腦袋，又做夢娶媳婦了？

劉小二又嘿嘿笑了笑，拿起一把掃帚忙開了。

早晨的空氣是清新的，劉小二的掃帚一動，空氣中就彌漫了塵土。塵土不知是什么做的，很嗆人，也對空氣最具破壞性。但是，塵土不嗆人，菜市場就干凈不了。何況，塵土是最勢利的，它專門嗆劉小二和封老秋這樣的人，等其他的人從被窩里爬起來的時候，可惡的塵土早就乖乖地落下去了。所以，早晨的空氣依然清新。

菜市場很臟，也很大，等它重新變得干凈的時候，劉小二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這時候，劉小二就笑了，他已經(jīng)看見封老秋拿著一大把油條晃過來了，他知道，封老秋認可了他今天的表現(xiàn)。

今天早上，劉小二可以吃飽了。

天說亮就亮了，張三來了，李四來了，王五也來了。肥肥的豬肉上架了，西紅柿、豆角、黃瓜在石板上擺開了，辣椒面、胡椒粉也露面了。菜市場一下子熱鬧起來了。早起的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擁了進來，李四忙了，王五慌了，扯開嗓子招呼著，生怕早來的人跑到別人攤前去。張三鄙夷地看了李四和王五一眼，從煙盒里彈出了一支煙，卻不點燃，封老秋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了，他麻利地掏出打火機，一股火苗就躥了起來。張三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煙連同滿腹的濁氣就從嘴里、鼻子里噴了出來。張三說話了，站在封老秋后面的劉小二看見張三說一句話，封老秋就點一下頭。劉小二覺得很有趣，趕緊豎起耳朵聽了起來。張三說，還有兩扇肉沒有拉來呢；張三說，去我家拉肉的時候，把你老婆叫起來。天都亮了，叫她別再像懶豬一樣睡了；張三說，出來的時候，別忘記鎖門。張三不說了，封老秋就不點頭了。不點頭了的封老秋抬腳就踢在了劉小二的屁股上，真是個傻子，發(fā)什么愣，還不去拉架子車。

吃飽了的劉小二拉著坐在架子車上的封老秋，把滿市場的人拋在了身后。肚子里塞滿了油條的劉小二很有力氣，把架子車在早晨的路上拉得呼呼生風(fēng)。封老秋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謙恭，他很愜意地坐在車幫上，那條不太靈活的殘腿就擱在了另一個車幫上，隨著架子車的顛簸搖著頭、晃著腦。這條路不知跑了多少趟了，劉小二很快就將車子顛簸進了一個村莊。早晨的霧氣還沒有散盡，像云一樣絲絲縷縷地在村子上空飄蕩，使本來很破爛的村子就顯得有些神秘。劉小二從小就在這個村子里游蕩，這個村子的柴草垛旁、屋檐底下、土路邊上留滿了他的鼾聲。村子里的老人騙他說，這個村子就是他的家，他就出生在這個村子。但是，多少年了，他卻不知道誰是他的父母，也沒有人承認是他的父母。小的時候，他曾經(jīng)渴望過，現(xiàn)在，那些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他只知道自己一直是這個村子里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而找不到歸宿，直到封老秋把他帶到了菜市場。菜市場、村子里的人都喊他“傻子”，劉小二覺得沒有辦法和他們交流，他知道自己很聰明，就像現(xiàn)在，不用任何人指路，他很輕易地就將封老秋拉進了張三的家。

張三在菜市場出人頭地，在村子里就更不用說了。他的家在破爛的村子里就顯得有些鶴立雞群，和別人家土坯土墻相比，張三家一磚到底，房屋外還貼滿了瓷片，在村子里硬是透著富氣、顯著霸氣。劉小二知道，其實這個村子里還有一處地方都快趕上張三家了，那就是村委會。別看村子很窮，也得要臉面，于是，村委會就成了僅次于張三家的第二建筑。劉小二站在村子的第一建筑里面，覺得很有面子。但他不敢表露出來，他知道，這種感覺先要留給封老秋。封老秋果然很激動，這個地方他已經(jīng)來了不少次了，每一次來他都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與躁動。這個地方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與夢想，他覺得這個地方太好了，好到他覺得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只有神仙才配居住。神仙是不可冒犯的，但封老秋實在有點壓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跛著腿就沖進了房間。高高的磚墻下，只留下了劉小二。劉小二一直很納悶，每次到了這里，封老秋總是那么猴急地往屋子里撲。屋子里有什么劉小二不知道，他從來沒有進去過，也不敢進去。他只能慢慢地移到了窗戶前，沒想到屋子里的聲音一下子就鉆進了耳朵。

臟手臟腳的，別動我。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摸摸還不行嗎？是封老秋嬉皮笑臉的聲音。

不行。

就一下。

你去問問張蠻子同意不？

你是我的老婆啊。

你還知道我是你老婆啊，女人明顯地憤怒了，你去對張蠻子說啊。

張蠻子就是張三，封老秋就顯出了無奈，你不愿意就算了，可千萬別告訴老大啊。

女人的哭聲就傳了出來，女人哭著說，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我是你老婆啊。女人哭了一會兒，說，你這個傻老秋，還讓我拉你上來啊。

劉小二就聽到了封老秋欣喜若狂的聲音，接著，除了男人女人的喘息聲，劉小二什么也聽不見了。這種喘息聲劉小二并不陌生，他不但多次聽到過封老秋和這個女人的喘息聲，也和封老秋一起多次聽到過張三和這個女人的喘息聲。劉小二一直鬧不明白，張三是什么人啊，封老秋是什么人啊，這兩個差距這么大的人怎么在女人身上喘起氣一模一樣，而且喘完氣后兩人的表情也一模一樣，都很亢奮。劉小二由此得知，女人是個好東西，好得可以縮小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所以，劉小二心里一直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他連封老秋也沒有告訴，那就是他希望有一天也在這個女人身上喘喘氣。

在劉小二思想拋錨的這一段，封老秋已經(jīng)在女人身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女人好像一直在小聲的哭泣。在劉小二的記憶中，封老秋從來就沒有理會過女人的哭聲。像前幾次一樣，封老秋剛剛在女人身上調(diào)勻呼吸，就朝窗外大喊了起來，傻子，趕快把肉放在車上，去晚了老大又該罵了。劉小二聽見女人的哭聲突然大了起來，他不敢再聽了，急忙來到偏屋，扛起豬肉就往車上搬。豬是昨天剛宰的，肉也就還算新鮮，只是搬的時候，劉小二感覺有些出乎意料的沉。兩扇豬肉搬完，劉小二肩膀上的衣服就被水洇濕了。

封老秋出來的時候，劉小二已經(jīng)拉起了架子車。封老秋果然心情很好，劉小二就很高興。封老秋心情好了，他就能少挨罵、不挨打。心情不錯的封老秋臨出門的時候，敲了敲窗戶，封老秋說，老大說了，讓你別像個懶豬似的只知道睡覺；封老秋又說，老大還說了，中午送飯來的時候，別忘記鎖門。封老秋說完，就坐在了車幫上，兩條腿就在半空晃蕩著，隨著車子的晃動，封老秋的腦袋也晃了起來。晃著晃著，一聲高亢的秦腔就從封老秋的嘴里吼了出來：身上無衣又無蓋，肚中無食餓難挨 。這是折子戲《蘇武牧羊》中的一句，封老秋最最熟練的就是這一句，無論什么樣的心情，只要是想吼了，就這一句。

雖然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聽過封老秋的這句唱詞，劉小二還是百聽不厭，封老秋的聲音真好聽。劉小二一邊拉車，一邊想。

劉小二和封老秋趕到菜市場的時候，菜市場已經(jīng)成了人的海洋。遠遠地，劉小二就看見人不斷地往里面擠。劉小二就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根據(jù)他以往的經(jīng)驗，人多了，事就多。果然不出劉小二所料，菜市場鬧翻天了，一大群人都圍在了張三的肉攤前，唧唧喳喳地不知道說什么，張三一手拿刀，一手夾煙，滿臉不在乎的表情。劉小二就很興奮，劉小二喜歡大場面，今天的場面就很大，劉小二知道，滿菜市場也只有張三才能折騰出這樣大的場面。劉小二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就失望了。人群亂得就像一鍋粥，沒有一個主心骨，你一言我一語的，各自表達著氣憤，說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劉小二就很著急，也難怪張三不在乎，再這樣瞎嚷嚷下去，這事肯定會像前幾次一樣，不了了之了。劉小二就笑了，剛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劉小二的笑聲，劉小二笑得聲音大了，就在人群中顯得很刺耳，人們慢慢地就將目光集中在了劉小二身上，就連封老秋也像不認識了似的瞪著劉小二。劉小二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劉小二就破天荒第一次在人前瘋言瘋語了。劉小二說你們瞎嚷嚷什么啊？你們這樣嚷嚷誰聽得懂啊。你們要想解決問題，就不要亂，一個一個說，把事情說清楚。劉小二說，你們亂說一氣，你們以為我們老大怕你們啊。劉小二說，我們老大是什么人啊，會怕你們？！后面的話劉小二就不用說了，也沒有辦法說了，人群被激怒了，場面一下子就有點失控，有人就喊著要砸肉攤子，有人終于站出來說，讓市管委出來說話。這時候，張三才放下了手中的刀，放下了手中刀的張三還是不服氣，張三說，你們覺得我往肉里注水，你們有什么憑據(jù)啊？你們覺得我短斤少兩，你們可以管住自己的嘴，可以不買啊，市場里賣肉的多了，你們隨便啊。張三說完，就不再吭聲了。不再吭聲的張三摸出了一支煙，四下里看了看就自己點燃了。人群聽了，也一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吵吵著去找市管委了。

人群走了，張三的臉色就很難看，菜市場安靜得有些可怕，每個人都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張三又摸出了一支煙，封老秋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那打火機里冒出的火苗就殷勤地往張三的煙頭上湊。張三看也沒看封老秋，就抬起了腳。封老秋自然就在地上翻滾了起來，但封老秋很快就又從地上爬了起來。封老秋爬起來的時候，張三叼在嘴上的煙還沒有點燃，于是，封老秋怕別人搶先了似的，身體動作幅度很大地跨到了張三跟前，固執(zhí)地打著了打火機，這次張三沒有拒絕，吸燃了煙，直到那濃濃的煙柱從張三的鼻子里噴出來，封老秋才轉(zhuǎn)身一腳踹在了劉小二的股胯上，你狗日的是真傻還是假傻，你還成了精了。劉小二又像往常一樣嘿嘿嘿地傻笑了，笑聲感染得賣菜的李四、賣調(diào)料的王五也咧開了嘴，還沒有笑出聲，就發(fā)現(xiàn)張三的目光落在了他們的身上。經(jīng)驗和教訓(xùn)使他們立即扔下了自己的攤子，跑到一字擺開的肉攤前，一個個告誡，老大說了，今天不論是誰，一斤肉也不許賣。直到攤主們一個個明白似地點了頭，張三的目光才移到了封老秋的身上。多少年了，張三一直是這個菜市場的靈魂，一般也不太說話，但張三一說話就擲地有聲，張三說，不想在菜市場干了？張三又說，有錢還了？張三還說，有錢了就趕快還錢，趕快把你老婆領(lǐng)回去，我都膩了。張三說完就不再看封老秋了，張三說話的時候，封老秋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張三的話一停，封老秋就接上了，封老秋說，老大，你別膩啊，她愿意跟你呢。封老秋說，我腿腳不好，擠不到跟前，關(guān)鍵時候沒有伺候好你，你大人別記小人過。封老秋說，你別攆我，我愿意一輩子跟著您、伺候你呢。封老秋說完就眼巴巴地看著張三，張三不說話，封老秋就像個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張三一直把一支煙抽完了，臉上的氣色才緩和了。張三仍然沒有看封老秋，但張三的話卻是對封老秋說的，把肉拉回去放好，明天還要賣呢。封老秋如遇大赦似地長舒了一口氣，頭都沒有來得及轉(zhuǎn)過來，就大喊到，傻子，趕快往車上搬肉。

劉小二又拉著車走上了通往村子的小路，車上除了豬肉，還放了不少李四和王五送的蔬菜和調(diào)料。封老秋雖然還坐在車上，只是和早晨去的時候不一樣了，腿不晃了，頭不搖了，目光呆滯地在想著心事。他和張三是怎么認識的呢？封老秋實在不愿意提起，但那留在心靈深處的傷疤好像又在流血了。五年前，封老秋不是今天這個樣子。那時的封老秋意氣風(fēng)發(fā)，是一個精精干干的小伙子。那時侯，封老秋有個幸福的家庭，妻子的漂亮與賢惠是村子里有名的。一切都是從那天早晨開始的。封老秋一輩子也忘不了五年前的那天早晨。那天的天氣很不賴，剛吃過早飯，太陽就已經(jīng)升起來了，天空明明朗朗的，把封老秋和妻子的心情襯得興高采烈。妻子就拿出了他們結(jié)婚以后全部的積蓄。封老秋婚后的日子一直過得不錯，只是兩人都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想買一頭莊稼人離不開的牛。每年秋收春播的時候，他們都要低聲下氣地用別人的牛。那年，買牛的錢終于夠了，封老秋和妻子都感覺到好日子已經(jīng)在向他們招手了。

封老秋是在去集市的路上遇見張三的。

那時侯，封老秋和張三不是很熟悉，他只是聽別人說過張三很有錢，是遠近聞名的“萬元戶”。但封老秋覺得這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別人再有錢也是憑本事掙的，所以，封老秋看見張三的時候，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就準備側(cè)身而過。那天封老秋要是過去了，就沒有后來的事了，封老秋也就不是今天的封老秋了。真實的情形是，封老秋從張三身邊擦過的時候，也許是碰了張三一下，也許壓根兒就沒碰著，反正張三手中的一個瓶子落地了。地是泥土地，不是很硬，但瓶子一落下去偏偏就摔碎了。摔碎的瓶子就發(fā)出了一種封老秋從來也沒有聞過的氣味，后來封老秋知道了那是“洋酒”的味道。但當(dāng)時封老秋不知道，急著要趕路的封老秋就提出掏錢了結(jié)。接著封老秋就知道了這一瓶酒競是幾頭牛的價。封老秋就后悔自己承認撞人了，于是封老秋就改口了，封老秋說自己沒有撞張三，酒瓶是張三自己扔到地上的。張三當(dāng)然不能容忍封老秋出爾反爾了，氣急了的張三一揮手，七八個年輕人就對封老秋一陣拳打腳踢，等封老秋醒過來的時候腿已經(jīng)殘了。殘了腿的封老秋仍然咽不下這口氣，前前后后一直告了張三一年多，由于沒有任何證據(jù)，封老秋除了把自己折騰得一窮二白外，沒有傷到張三的一根汗毛。放棄上告的封老秋回到家的時候，才知道妻子已經(jīng)在張三家“抵債”幾個月了。倔強的封老秋就一次次去找妻子，又一次次遍體鱗傷地回來。時間長了，封老秋終于知道了，這個世界是強者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與強者作對，只有自討苦吃。明白了這個道理，封老秋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封老秋就稱張三為老大了。張三果然是干大事的人，不計前嫌給封老秋找了一個清掃菜市場的工作。幾年過去了，封老秋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生活了，尤其是有了劉小二以后，封老秋就更悠閑、更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了，至于老婆是誰的老婆，封老秋真的已經(jīng)無所謂了。要不是今天的事觸動了封老秋心里的傷疤，封老秋真的不愿意再想起這些陳年老事了。

架子車仍然在路上顛簸著，劉小二好像今天也有了心事似的，把車子拉得很慢很慢。封老秋覺得氣氛太壓抑了，就拿起車上的木棍敲了敲劉小二的肩膀，開口罵道，你狗日的這么快就餓了，有氣無力的像個死人似的。劉小二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仍然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著。封老秋積攢了很久的火氣一下子冒了出來，他從車上跳了下來，舉起的木棍卻沒有砸下來，他看見自己的老婆就跟在車后，封老秋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女人神情幽幽的，手里拎著飯盒，顯然已經(jīng)跟了很長時間了。看見封老秋終于注意到自己了，女人才開口了，老秋，我們走吧。封老秋吃驚地看著女人，走，往哪兒走？女人流著淚說，不管走到哪兒，都比現(xiàn)在活受罪強。封老秋不高興了，別傻了，現(xiàn)在這日子不好嗎？有吃有喝的，每月還有工資花呢。封老秋看了低頭拉車的劉小二一眼，這話可不敢再說了，讓老大知道了就沒好日子過了。女人就哭了，女人哭聲很大、很難聽，也很刺耳，劉小二就有點受不了了。受不了的劉小二突然拉著車跑了起來，把女人和女人的哭聲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路是熟路，劉小二用力了，車就快了，路就短了，張三家不一會兒就到了。滿車的東西都卸完了，該干的活都干完了，張三已經(jīng)收攤到家了，女人還沒有回來。張三的臉就黑了，封老秋在張三的注視下，就有了說不清楚的感覺。沒等張三發(fā)火，封老秋就督促著劉小二趕快去找。封老秋和劉小二還沒有從門里走出去，張三已經(jīng)發(fā)火了，發(fā)火了的張三就把封老秋和劉小二堵在了門里。張三輕易不發(fā)火，一發(fā)火就不可收拾。那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很晚了，張三累了、困了的時候，封老秋和劉小二才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從張三家走了出來。

那天晚上，天很黑很黑，天上沒有一顆星星，張三太困了，所以，張三不知道他的屋子把全村都照亮了。滿村的人都起來了，都默默無言地、靜靜地看著村子里的第一建筑變成了灰燼。

第二天，人們就發(fā)現(xiàn)，村委會又成了村子里的第一建筑。

只是，女人再沒有回來，劉小二也再沒有出現(xiàn)。村子里去菜市場賣東西的人說，封老秋仍然在菜市場清掃衛(wèi)生。白天的時候，他幫著這個干干這，幫著那個干干那，晚上，他就住在賣菜用的石板上，滿菜市場的人再也沒有聽見封老秋說過一句話。

〔責(zé)任編輯 雁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