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臂觀音

在碧波蕩漾的潘楊湖畔，有一條老街，老街毗鄰宋室皇庭——龍亭。我一直不明白，一個代表著上千年輝煌歷史的建筑物腳下，緣何會容納一條簡陋的街巷，而且竟然安詳相守了幾十年。

柴米油鹽醬醋茶，除了茶樣樣皆是人間俗味，可誰又能免俗呢。每天我都要走下高高的樓層，與自己的文字小別，下一趟凡間——到老街采買吃喝。

街東頭的小菜攤是一個年輕的鄉(xiāng)下女子剛盤下來的。這個攤子不僅做生意，也是一家五口的棲身之所。老兩口、小兩口和一個可愛的男孩兒，我對這家人多有留意，是因?yàn)榻?jīng)常能品嘗到融融怡怡的幸福滋味。

攤主小兩口，口碑很好，孝順老人，經(jīng)營活絡(luò)。家庭主婦們喜歡抱上孩子來買菜，因?yàn)楹⒆觽兪种幸欢〞蓄~外的獎勵，一條翠綠的小黃瓜或是一顆鮮艷欲滴的西紅柿。占了小便宜的婦女們牽著孩子的手樂呵呵地走了，攤主人也樂呵呵的……

在我看來，小菜攤就是街邊的一道風(fēng)景。無論是小夫妻為父母捧上的一碗青蔥香油做點(diǎn)綴的手搟湯面，還是他們五歲的兒子粘著爺爺奶奶嬉鬧的場面，都讓人咀嚼到闊別已久的甜味。祖孫三代生活在一起，又如此和睦的人家已經(jīng)不多見了。看過太多婆媳爭吵，父子反目，更覺得家人相濡以沫，鄰里不計短長的可貴。“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這樣的鏡頭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過。清平之樂難得啊!難就難在這個配方中需要十分的溫情，十分接納的心態(tài)，把它們疊加在一起才能獲得十分的清平。

其實(sh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攤位，能不能紅火，全在自己操持。很可惜，有些人過于精打細(xì)算，不斷地裁減攤位里的“冗員”，最后發(fā)現(xiàn)連自己也成了可有可無的一個。

我常看到有些年輕夫妻婚前口徑一致，堅持要過三口之家的小日子，首先裁掉父母。婚后又覺得孩子是嚴(yán)重影響生活品質(zhì)的禍端，然后就決心丁克，裁掉孩子。最后在喋喋不休的爭吵中結(jié)束了二人世界，裁掉對方，各自回到原點(diǎn)。在這個不斷裁員的過程中，也許我們有了車有了房，有了空間有了自由的空氣。我們拼命擠出攤位中的閑雜人等，結(jié)果并不快樂。人類抑郁成疾，苦悶無助，原來是我們自己擠干了幸福的汁水。

很多時候，我們的幸福感被狹隘和私念屏蔽了，這世上還有多少守著空攤位的人呢?

讀著陶潛的《桃花源記》，越發(fā)想念屋舍儼然，炊煙裊裊的村落以及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的愜意，相視一笑應(yīng)該是村民們無障礙的溝通訊號吧。陋室草堂，粗食濁酒，照樣會使圍坐暢飲的街坊四鄰，融融怡怡，親如一家。

只有一道無人設(shè)計的薄墻

介于我倆之間;

只要有你或我發(fā)出一聲呼喚，

就會使它無聲無息地

很快倒塌。

——里爾克

人生之舟，接納和承重多于不斷的清空。心量有多大就能容下多大的天空。比如年輕人不能接受三代同堂的生活方式，比如我不能接受帝王宮苑與粗樸陋巷的和平共處。細(xì)想起來，不是存在或排列出了問題，而是自己的心滋生了潔癖，竟容不下一粒塵埃。“背深淵而面虛無，背虛無而臨深淵，無所不背，君臨于無視，無所不面，面面的靜觀。”有時候，我們很像一只瓶子，無所不納，則圓融通達(dá);有所拒絕，就會在深淵與虛無間痛苦掙扎。當(dāng)我為了一些生活瑣事耿耿于懷，心緒難平時，就會問一問自己的心還能不能容得下“別人”，有沒有接納“難容之事”的氣魄呢?

佛陀中有一位四臂觀音，他的四只手臂表四無量心，中央的雙手合十，另外兩條手臂上舉，右手持水晶念珠每撥一顆珠即救度一眾生出脫輪回，左手持白蓮花表清凈無煩惱。我凝視佛祖的兩雙手臂，最費(fèi)思量的是高高舉起，凡人不能擁有那一雙。右手度化眾生，左手消解煩憂，這雙向上伸展的手臂，擁抱著世間萬物，把所有需要撫慰的生靈攬入他的胸懷，無量的慈悲心，給人光明的指引。原來這海量的心胸是我們不曾擁有的。我被慈悲的佛祖感動，竟忍不住以他的姿勢端坐，我用現(xiàn)實(shí)的手握住溫情，用心中生出的雙臂與世界坦誠相擁，然后發(fā)現(xiàn)陽光雨露皆是自己。

包容是一種大美，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包容了沙粒還之以珍珠，包容了夙怨泯卻了恩仇，包容了無望則人生有望。

“假寐七日，醒一千年

假寐千年，聚萬年的冥想

化渾噩為靈明，化清晰為朦朧”。

有容的心裝無量的酒，醉上一千年，醉上一萬年……

(編輯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