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還做您的女兒(外一首)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常常在心里發誓:“哼，下輩子不做你的女兒。”而當父親離開我后，我卻時常列冥冥中的父親說:“爸，下輩子還做您的女兒!”

小時候，出身不好的母親，在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中精神失常了。既當爹又當娘的父親。總是在獨自養育兒女的過程中，因精神上的折磨和身體上的辛勞顯得尤為暴躁，時常對親生骨肉大打出手。于是，“暴力”父親的形象便定格在我們的心中。

記得有一年春節除夕前的一天，父親不知從哪帶回了一塊狗肉，很久沒吃上肉的我們愣是守在父親左右不肯外出玩耍，蹲著圍成半圓看父親砍好生肉后，又站著圍成半圓看父親炒肉，待伴有八角濃香的肉香味一飄出，我們便迫不及待地對惟一有嘗肉權的父親嚷開了:

“熟了熟了，爸，你快嘗嘗，快嘗嘗啊。”

“還早，是條老狗。”父親一邊加火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爸，我們咬得動。”

“畦，這么香，肯定熟了。”

對于我們姐妹仨七嘴八舌的“讒言”，鬧得心煩的父親大聲地把我們吼住。

當口里聞香而生的垂涎咽得沒得咽的時候，肉終于煮熟了。父親往我們每人的嘴里塞了一塊后便說:“夠了夠了，今天就吃一塊。明天后天過年再吃。年三十吃狗肉，年初一吃隊里分的牛肉，討個好兆頭，明年就會一年到頭都有吃的嘍。”父親邊說邊把裝著狗肉的鐵煲，懸掛在我們頭頂上方那高高的橫梁上，然后走出了家門。

父親一走，大我許多的鄰居家的兩個兒子聞香而來，他們也想吃父親弄的狗肉，否則以后就打我這個“地主女”。害怕挨打的我來不及對比他倆與父親間的“暴力”，于是在他們答應每人只吃兩塊的承諾下，協助他們取下了狗肉。一吃到香噴噴的肉，我們就全將承諾拋到了腦后。一起狼吞虎咽地拉開了架勢……

回來見狗肉沒了，兩個妹妹哭著沖出去告訴父親。聽到過年的肉和來年的兆頭都沒了。憤怒的父親狠狠把我揍了一頓。

當晚，父親在我熟睡后給我的傷痕抹藥，已經醒來的我盡管沒敢睜眼，卻明顯感覺到父親那滴落在我臉上的淚水。

第二天，幫隊里殺牛的父親拿回了半只懸著鼓銅般大小牛眼的牛頭，見我們嚇個半死。就又提了出去;很快換回了兩只大牛蹄，“日夜兼程”地熬了起來。

父親除了工作外，整日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往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嘴里塞吃的，很少顧及我們的穿著。直到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我和大妹，這才每人有了兩條僅夠每天換洗的內褲。遇到雨夭，我們就長時間地蹲在灶前烤那沒曬干或來不及收被淋濕的內褲，常常是內褲沒烤干、或濃煙味尚未散去就迫不及待地穿上。由內褲引發的尷尬事、委屈事也時有發生。有一次，大妹的內褲被神志不清、患有嚴重婦科病的母親穿了，大妹發現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給，穿爸的。”父親似乎早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不假思索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大妹不依，賴在地上嚷著:“不。我不穿男……。”

“一天不穿能死人嗎?”心身俱疲的父親很快失去了耐心“啪”地甩去一個大耳光，扇得正在說話的大妹自己咬傷了自己的舌頭。父親見大妹口角有血，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于是放軟口氣說:“不哭了，爸明天一定給你們每人買條新的，先穿爸的，穿在里頭別人看不見的。”

聽到明天起就可以多一條內褲，大妹破涕而笑，提著父親寬大的短球褲蹦跳著洗澡去了。

父親從來說到做到，答應我們的事，哪怕借錢也會兌現。有時，父親為了自己隨口而出的承諾，就得付出一個月甚至一年的艱辛。這種超負荷的操持，透支了父親原本十分強壯的身體。終于有一次，從未病過的父親病倒了。昕醫生說他得的是可能致命的登革熱。父親感覺自己難逃此劫，于是把我們叫到床邊，叮囑“后事”:“閨女，爸可能活不成了，你們媽媽已經這樣了，要再沒有爸爸，能活下去嗎?干脆爸把你們一起帶走……”說到這里，原本有氣無力的父親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成年男人哭泣。那至今想起心都生痛的、粗濁渾厚的哭聲，讓圍站在父親身邊不諳世事的我們也跟著大哭起來。許久，父親看著在一旁咧嘴傻笑的母親說:“也想過留下你們，帶走你們媽媽，可想想還是算了，你們如果沒了爸，至少還有‘媽媽’叫。你們還小，不能沒過好日子就這樣沒了。活下去吧，活著就可能過上好日子。”

也許是上帝發了慈悲，死神沒有帶走父親，父親也沒有把母親和我們帶走。全家人躲過了那一劫，盡管依然重復往日的苦澀，卻一步一步地捱近了父親絕望時希望我們過上的那個好日子。

14年前，剛把我們養大成人的父親，因腦溢血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從小畏懼“暴力”父親、從未在父親懷里撤過嬌的姐妹仨，毫無畏懼地將父親冰冷的軀體抱在懷里。我們生命中惟一一次與父親的親近，得到的感覺竟是失去“暴力”比承受“暴力”更痛。這些在父親生前時提起就發誓要“報仇”的情節，卻在失去父親的瞬間得到徹底的解讀:那撫摸傷痕時淚水里的酸楚、那給女兒遞去自己內褲時的苦澀、那牛頭換成牛蹄背后的疼愛以及被迫要為孩子留下殘缺“母愛”時的心痛，剎時間被品盡、被理解，也被日后不厭其煩地哭著笑、再笑著哭地獨自想起、或對人訴說……

爸，真的好想您。如果還有來世，我一定做您生命中永遠的開心果，讓您的一生只有快樂。即便人生注定要有磨礪，您也不再心痛，不再流淚地笑對苦難，直至在燃盡生命燭光的那一刻，您都會笑著與我約定:來世再續今生緣。

爸，不管今世的約定來世是否可續，女兒都會對您說:下輩子還做您的女兒!

老兵老爸的兒女情長

老爸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

陰陽相隔，隔斷了父女共同生活的空間，卻永遠隔不斷一個老爸在女兒心中的印記。一點一滴中，許許多多里，老爸的一切故然猶新…一

服從是軍人的天職。這是老爸最為耀眼的閃光點。正是因為這一點，老爸一直在隨叫隨到的機動班。無論是在即將收工的白天，還是在準備就寢的晚上，無論是半山爆破，還是會戰送餐，只要工作需要。老爸他決無二話。記得有一年，隊里組織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工到離隊很遠的深山老林砍伐蓋瓦房用的橫條。看著患病的妻子與年幼的兒女，老爸竟能一咬牙，上山去了，而且一去就是兩、三個月。那是老爸最“冷酷”的一次，也是最讓我傷心的一次。然而，漫漫歲月里，老爸的“無情”又何止那一次!

如果說工作中的老爸是條錚錚鐵漢，那么生活中的老爸又何曾不兒女情長。

那是我考上大學的時候，由于相差幾分，我被列入自費讀書的行列。盡管是自費，卻是足以讓老爸榮耀一輩子的大學生。望著“躋身”于農場寥寥無幾的女大學生行列中的女兒，老爸臉上的那份光宗耀祖的光彩至今都叫我終身難忘。

“丫頭，好好讀書，不用擔心學費。你老爸就是穿褲衩，也會送你念完大學的。”老爸看著手中的錄取通知書說。

老爸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卻跑遍了所有的老鄉、朋友四處借錢，終于湊足了我上大學第一個學年的1500元學費。

開學前的那天上午，老爸一大早就到場部去買菜割肉，叫來了幾個大老早就已經請好的親戚、朋友。忙乎了好一會，老爸終于舉起了酒杯。

“粗茶淡飯不足以助興，只代表老李我此時的心情。祖宗三代到底出了個讀書人。來，舉杯為我的閨女干杯!”

自從成分不好的老媽被“批倒批臭”進了瘋人院后，喝酒便成了老爸的惟一嗜好。那次酒席，卻是十次喝酒九次醉的老爸惟一沒有喝醉的一次。酒席中，面對頻頻勸酒的親戚、朋友，老爸一反往常地拒絕道:“今天例外，今天例外，一會兒我得送我閨女上大學。”

中午11時整。略有幾分醉意的老爸站了起來，對酒席上酒興未足的親戚、朋友說:“大家慢慢喝，我得送我閨女上大學。”

老爸說完，微晃著身子離開了飯桌。

“閨女，走。爸送你上大學去!”老爸神氣十足地說。

扛著紅色的大皮箱，老爸一直走在前頭。他微弓著腰，疾步行走。那情形，仿佛耽誤了11點30分最后的那班車就耽誤了女兒一生的命運。

把我送上班車，老爸在乘務員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走出車廂。

老爸很快地站在我座位的窗下，慈愛地看著我。許久，他那下車后一直插在褲兜的手，有些猶豫不決地掏出了17元錢，顫微微地遞給我:“閨女，拿著吧，出門在外，還是多帶些錢好。”

“爸，我已經夠用了。家里還需要錢的。”我深知家庭的窘況，不忍多拿老爸一分錢。我推掉了老爸緊握著紙幣、已伸進車窗的手。

老爸看了看手上的錢，猶豫了片刻后，一邊揣好，一邊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我的臉，那噙不住的老淚直往下淌。

“閨女，本想親自送你到學校里，看看大學的模樣，可隊里已安排老爸明天到場部拉魚肥。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老爸只能送你到這了。第一次出遠門，要事事小心。”當過軍人是老爸一生中最光榮的履歷，早已不是軍人的老爸卻還總愛以軍人“自居”。

知父莫過女。我了解軍人出身的父親。不愿他為兒女情長放棄心中那份不曾放棄過的自豪。強忍著初次外出的膽怯，我用手緊捂住老爸的手，那句希望老爸相送的話瞬間變成了撫慰老爸的一句話:“爸，我才不怕!您放心，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都會找得到那個為您爭光的地方。”

汽車啟動了。滾滾揚塵中，我看見了一個一直追逐的身影。那身影弓著背，揚著手，漸去漸遠……

多少年過去了，歲月模糊了許多往事，逝去的老爸的形象卻愈發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