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裊裊
隔壁老牟烤茶的時候是在清晨。周末,我起得晚,這芳香氣味就順著籬笆縫隙跳起來,在我的床邊舞蹈,然后進了我的鼻孔,我就醒了。那時我還讀小學,老牟其實每天都要烤茶,但我聞不到,只是放學的時候,才看見老牟端著茶杯,悠然地盯著前方的道路,哲學一樣,很消閑的姿勢,他這姿勢定格了好多年。
如果是別的什么人吵醒了我,我會很不高興,特別是伙伴們的攪擾,會使我很煩躁。但周末吵醒我的是茶,那一縷帶著快樂的茶香,可以讓人來精神,你不想醒,都不可能。父親不讓我喝茶,他說,會睡不著覺的,我相信,因為我只是聞到了茶的味道,就會準時起床。
在這樣縹緲的香味里,我讀完了初中和高中,還居然到更高的學府里學上了植物,是否因為茶葉的味道進入了心靈,感染了大腦,或者說,是老牟品茶的悠然吸引了我呢?有一段時間,我其實對于植物這樣的東西真的很感興趣。這不是一個可以定論的話題,但我畢業后最初工作的地點,竟然是一片林區,村莊林海和屋舍周圍,早晚飄滿濃烈的霧氣,新栽種的茶樹和古老茶樹,擠滿了我居所周圍的山脈,我才相信了這種緣。
茶的好處自然從書本和茶農口中知道了不少,也知道工作地區因為云霧繚繞,黃土黑石,生產的茶葉具有優良品質,每次回家,便都會給父親帶上一些。隔壁老牟早已仙逝,但我自己已經學會烤茶,也學會了慢慢地煨上一罐香茶,品味其中的悠閑。
茶的味道就在霧茫茫張皇和失落的日子里,成為越來越舍不下的積累。其實人的性格本就如此,總在清朗一片的生活環境里淘洗,就會思考或者期盼著迷蒙景色出現,茶的芳香不是要阻隔人的思緒和目標,而是使人更清醒,它出自霧中,卻可以擺脫迷惑與困頓。當我想到幼年時隔壁房間沿著窗戶和門扉向外飄動的茶香的時候,我是否已經在領悟這樣的問題了?時到如今,我自己每日喝茶都是泡,可能是覺得方便吧,也可能是覺得燒炭火麻煩又浪費,沖泡的清淡茶,就如自己平頭百姓的身份,開水沖下去,起來的水霧也是可以帶著茶的香氣的,自己獨自欣賞朝霧和晚霞的時刻,太濃的味道或許會攪擾一種氛圍。
是的,活了大半生,感悟過很多霞光彩氣,沉浮和憂慮,總有一樣精神的滋潤品,是可以在憔悴時刻獨自品味的,任何人都干預不了,那就是茶了。茶香陣陣,回味過后還可以留下深思,簡單的生活,也許就如這霧氣里的茶樹,融化了鳥鳴和花語,混進了生活的艱辛和快樂氣味,又以一種飄逸的身份轉達到每個喜歡茶的人心里。生命都有盡頭,就如紅運只是過眼煙云,權錢只擺在得勢者虛偽的臉色上一樣,帝王的氣勢又有多高呢?不論他怎樣雕塑,千百年后,還不是被埋在了深深的地底,等待盜墓者光顧?
還是香味濃郁的茶來得實在,在中國,簡單而無處不在的茶葉,不僅可以使人感受人生的自在,還可以在品味茶香的同時,也品味生命的真正意義。只要不是戰亂和災患發生,豐衣足食的日子,人何嘗不在思考健康人生?而怎樣的生活才能留住清幽,繚繞一生呢?其實還是簡單也豐富的茶。只要你走進茶館,就知道,什么東西是人嘴巴里可以咀嚼回味的,而什么東西又是可以隨著唾液一起吐掉的殘渣。于是,千百年間,就有了關于茶的文化傳下來,那不僅是文字,也是戲劇、圖畫和任何藝術作品都可以提煉加工的精神產品了。所謂茶余飯后,就是人們在衣食無憂之后的最大享受,這些,都與茶有著莫大的關聯,那么,茶就是和平時代里樹立的快樂。
中國一直有開門七件事之說,幾乎都是關于吃的,而前六者,似乎都是溫飽滋味而已,獨有茶才是品味和品位、才是休閑與樂趣,才是悠居人家打開大門后的最后落腳處。試想,這七件事中,如果缺了茶,還算完整生活么?還算人生得意么?還算物質與精神的和諧么?當然了,人的追求不可同一而論,一些人的得意是追求鮮花美女,金錢權位,到頭來身敗名裂者不少,而滿足于茶中味,欣賞了茶的淡泊與深邃的普通人,不僅可以得到滿足,也由于這種樹葉無私的賦予,而藏進了哲理和文化。
亂世糧食盛世茶,如今是中國上下五千年來最熱烈而喧囂的盛世,舊時代的盛世,怎么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電器和交通,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高樓和大廈,那么,茶的意義,又怎會停留于這區區幾個字符的說教上面?它在普洱與龍井等品牌的后面,它在迷茫社會感受于人生的中間,必將發出更輝煌的光芒和效應,讓愛茶的人們活得更清晰。
煙氣繚繞
第一支香煙剛進入中國在上海出現,大約是光緒年問,那時人們對鴉片的恐懼和憎惡正處于頂峰,于是與煙有關的外來貨,都是國人排斥的對象,之后就有了這樣的笑話:商販宣傳香煙的好處,某位深明大義的國人插話:“是有三大好處,一大好處不怕狗:抽煙人一般都腰彎背駝,狗以為在撿石頭,所以都遠遠走開。二大好處不怕偷:抽煙人大多咳嗽,賊以為他沒睡著,不敢偷。三大好處永遠年輕:因為抽煙的人死得早,永遠都做年輕人。”聽到這個故事時,我還沒有學會抽煙,但后來一抽就是二十多年,沒有斷過,過程及起點在記憶中模糊不清,回想起來,其實是與人的工作、性格和環境有關的。
若干年前,參加工作到鄉村指導農耕時,我才二十歲,前一年推廣的水稻發生了猛烈病害,群眾根本不愿種新品種,推廣工作難度大,只有一家家地做工作。村里人家都有火塘,就是在地上刨個坑,用磚石簡單鑲嵌一下,火塘上方吊個可移動的竹筒,下面拴個水壺,用時拉下來,不用就收上去,再往上靠近樓板處掛著需要烘烤的茶葉、種子和臘肉。村人一邊向火塘添柴,一邊烤茶葉,一只水煙筒就在我們手里傳遞,幾趟煙下來,煙癮過足,工作也就做通了。現在回憶起來,如果當時不學抽煙,恐怕農技推廣就沒有那么好做了。農村人用的煙絲都是自己所種,在房前屋后留點地,按自己的需要留煙種,都不多,黃煙絲香得很,當一桿煙筒在主客間傳遞,整間民房就都飄起了煙草味道。一些人家,男人煙癮大,就種辣煙,用辣煙稈吸,也可以用于水煙袋,我年輕,不敢使用煙稈,怕嗆,幸好村莊里的朋友也有煙癮小的,他們家就備得有配套的“煙絲”:從山上砍來的如蘆葦似的植物稈,也帶些芳香味道,曬干,去皮,取中間部分,用快刀刮成絨絲,墊在煙筒嘴部分,在蘆絲上灑些干又碎的辣煙,點一炷土香做火娘。蘆絲是雪白的,而辣煙呈褐黃色,這樣的煙就有了好聽的名字——“金蓋銀”。
那時候抽煙,其實是一種任務,或者是一種工作工具,每當在村莊里行走,我包里的卷煙正是溝通我和群眾的橋梁,在田間地頭,我赤著腳,與泥糊滿腿的村人坐在綠草如茵的田地邊,一邊抽煙,侃完家常,看看苗情,就談到了怎樣種植、怎樣施肥和噴灑藥水,與農民的心靈瞬時溝通,那種工作起來的心情是明朗的。
我在鄉村吸了很多年的“金蓋銀”,煙癮吸大了。不僅學會了吸煙筒,還學會了區別煙絲優劣。那時我抽煙也并非都是抽群眾的金蓋銀,自己包里隨時都帶著幾包“紅纓”煙,這種煙,對于地方群眾,已是十分奢侈的了。當工資不斷增加,我包里的卷煙也開始變換,先是金沙江,后又是春城、紅梅,再就是紅河、云煙,從沒有過濾嘴到全是過濾嘴。那抽煙的風度,不是酷,也不是瀟灑,其實更多時候是種無奈。
我就在這種煙霧中開始了寫作。夜闌更深,窗外流動著飛蟲。飄過風雨,還伴隨惶恐和欣喜,激發起人生思緒,于是我可以留下一些文字,作為記錄或贊美、嘆息。累了困了,吸一支煙,就有著一種斬斷愁緒的感覺——段文字的結束、一個長夜的了斷、一些日子的消逝。很多時候,我在思考文字的時候,也思考生命的意義,香煙就是一種燃燒,把憂郁燒掉,把苦悶燒掉,把壞心情都燒掉,于是,文友們都說我的文章懷有淡淡的愁緒。我承認。談不上驚天動地,也不說悲天憫人,但生于憂患,本就是文者的責任,在抒發胸臆的時候,記錄某種時代的律動,人生的意義,何必再苛求更合理的注解?
對于一個寫者,只要是善于觀察,豐富的生活內涵又豈是幾個人、幾篇文章可以說得盡?那應該是一個漫長的行程。任何生存在世間的人,都會有苦痛伴隨,香煙可以緩解來自周圍的壓力,也可以釋放內心的沉悶,這是一個吸煙者的自我獨白。我并不主張大家都來抽煙,為稅收作貢獻,因為煙對身體的危害,已遠遠大于利,并被標注在每盒煙的包裝上。
偶一次到醫院心外科看一位朋友,才發現這里的醫生都在抽煙,這是醫院里獨特的風景了,其它科室醫生抽煙的很少,惟獨這個科竟然全民吸煙,因為心外科醫生面對的是人的心臟,手術壓力特別大,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導致心臟停跳,生命終結。如此,在煙霧里穩定一下情緒,思考將要手術的流程。就讓這些醫生都有意無意地抽上了煙。
其實,人的心理素質是決定你應該怎樣度完人生的重要前提。短暫的幾十年,有的人寂寞消沉,有的人輝煌耀眼,呼風喚雨或者沉默消極,都由自己的心態決定,乞丐有乞丐的樂趣,官爵有官爵的苦惱,什么樣的生命都不可能長存,有人靠自己的聰明贏得珍貴身份,有人善于把握天時地利獲取錢鈔利益。假如你什么也沒有,這人生卻也還得過,關鍵是你怎樣從平凡簡單的低層找到自己可以擁有的快樂。如果長期處于苦悶彷徨中,已成一個香煙的癮者,何不就在飄渺的煙氣里,對悲哀和沮喪毅然來個了斷!那就是香煙產業之所以紅火的原因了。
我在很多田園,與村莊打過交道,甚至在政府提出將烤煙作為支柱產業以后,每年春夏季節,都要直接參與村莊烤煙種植,一株株地將綠色煙苗種進土里,然后一瓢瓢澆上定根水,這時,我愿意讓一種期待的喜悅陪伴天氣變化,陪伴農村喜怒哀樂,沉浸在山野風和日麗與烏云密布的曠原。
可以在一支煙的境界里就了斷的事,并不很多,人海茫茫,前途未料,誰也不知未來的日子會遭遇怎樣的欣喜和愁苦,但凡不涉及重要災難,不違背生命原則,不侵害別人利益,可以了斷的,可以在一種和睦的煙氣里結束的事,又何必拖泥帶水,讓它影響自己可能快樂的行程?須知,任何邋遢和拖延,都是對自己所經歷的事件的不負責。
狗聲嘵嘵
舊中國曾出現過很多租界,一些租界門口悚然掛著:“華人與狗,禁止入內。”那時中國太弱,才會讓強盜占據了自己的地盤,還將自己與狗同論。事實上,鄙視弱者的人,他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有多高大,或者他本就心虛,懼怕別人強大起來,于是采用低劣卑鄙的手段。但現在的一部分國人,對狗的態度。居然表現出了令人莫名其妙的另外姿勢,就得另當別論了。
看好河邊一處幽靜的居所,傾盡畢生所有(包括后面十數年收入)搬進去,聽著風聲與水浪,賞著綠葉、品著花香,心情真的很好,以為提前消費的計劃是對的,可以就此長期安然人夢,快活地工作和生活,享受短暫生命的無限意義。不料幾天后,搬家的人多了,黃昏,就有怪聲傳來:嗚嗷一嗚嗷——。仿佛野獸襲來,又如鬼在嚎叫,深夜已然。驚異頓起。孩子被這樣的聲音駭得無法入眠,我便大膽起來查看,卻原來是新人住人家養的狼狗,黑黝黝一大只,就在旁邊一棟房屋的外陽臺上。這是真正的狼狗了,你聽那嚎叫的聲音,不是狼裔又是什么?如果世間真有鬼,恐怕聲音的凄厲,與這樣狗東西的叫聲相比,定然自愧弗如,不然,人們何必將鬼哭和狼嚎拴在一起?再幾日,這樣的聲音又從另外幾處響起,此起彼伏,你方唱罷我登場。安靜的河邊突然間熱鬧非凡。哪里還有安靜可言?
更擔心的是,出門散步,走親訪友,很多人都牽著大大小小的狗,美國、俄羅斯、日本,還有什么匈牙利,都昂然跨進中國門檻,四處張揚,它們毛色迥異,形象齷齪,有的小如耗,可以在手心里翻騰,有的大如獅,長毛墜地,兇狠無比,只要見你的形象是地道的中國模樣,它就會齜牙咧嘴撲上來,真的很兇且牙利呢,主人們往往要身體后傾、搖搖欲墜、聲嘶力竭,才勉強拽住、吆喝住。這些年,中國漸漸強了,一些仍然懷著眈眈野心的這樣那樣國,見無法用強硬手段啃食中國這塊肥美蛋糕,他們就來軟的,什么工商、文藝、輿論、經濟,都可以作為侵略工具。中國當然不怕,你送來的對我有利益,我就收下,是垃圾就毅然拋棄。民間則不同了,就如這狗,外國人見難以施行野心,就整些狗來侵略。以儒道為傳統的國人,有些時候還真的有點迂腐,見到稀奇物什,往往無論究竟、喜滋滋一概收下,甚而拼命繁殖,讓狗東西侵占大街小巷、城市和農村,并忘了曾經的傷痛,忘了不久前的貧困軟弱,以養洋狗為榮,以擁有洋狗為地位高尚,并藐視和欺負沒有養洋狗的人,視本地忠實善良的守家狗為“土狗”,捧不會看家護院、無需捕獵,只能嚎叫和瘋狂的洋狗為寶貝。須知,養狗者自己還是中國本土土人呢,不信你叫他翻翻,他的祖宗里是否有外來成分?
于是我出門時,手里總要握塊石頭。
可是中國人奉行“打狗看主人”的說法。這是一個有錢人的小區,很多人不僅買房不缺錢,還養著豪車數輛,這樣也還有剩余,所以他要養狗,有的人家豢養大小狗數只,超過了家人數。在中國,如今,一些農村連溫飽都還難以為繼,富者卻養這么多狗,而且吃的是經過專門調味的營養品,有的狗竟然每天要吃掉一個豬全部的肺。這是怎樣一種懸殊和貧富差別?我手里的石頭就永遠沒有扔出去。窮人怎能用石頭打富人的狗呢?
自己的錢。用來養狗或干什么,本來都是你自己的事,且不管你那些錢是骯臟還是干凈。但狗卻不可以侵害別人的利益,占有別人的地方吧。那天,那只哈巴狗撲過來的時候,我正晨跑,氣喘吁吁,它沒有系繩索,非常自由,于是沖過來,逮住我的褲腳不放。我只有一腳將它踹翻,后面來的主人不高興了:“踢它干什么,它又沒咬到你!”可是它明明已經咬住我的褲子了嘛?這種遍體長毛的東西,誰知道它會不會咬人,如果狗也有意識形態,那么管意識形態的長官豈不忙死?我算幸運的,總算沒被狗咬,還踢了它,報了仇。同事卻不同了,他在人行道上走著去上班。碰到對面來個婆娘,拉著大狗,繩索很長,大概兩米,婆娘被狗拽著跑,狗人各在一邊,就占據了差不多所有的人行道,同事想躲開,那狗卻一口咬上了腿部,并開始撕扯。血馬上流出來,婆娘竟然也被嚇呆了,連手中繩索都慌得丟掉,同事的慘狀無法形容。另一位少婦騎電動車送孩子上學,旁邊竟然沖來一只狗。猛撲向電動車,少婦嚇慌了,車子倒地,孩子摔向后面駛來的出租車底……
其實我并不憎惡狗。在農村,單家獨院的農居里養只狗,可以看家護院,預防偷盜。老人在家里獨處,養狗可以消除寂寞,壯膽做伴,對于千年傳承的養狗看家習俗,很多人家都不會有非議,反而因狗的忠實而產生情感,人們因為失去愛犬而吃不下睡不香的事例很多,因為家里死掉一只多年為伴的狗,我深居村莊一人獨處的母親也曾哭了一個星期。可是,狗畢竟是狗,它安靜或狂吠,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很多時候,狗們的行動多是習慣性的條件反映,他們時常會為主人惹出很多麻煩。城市養狗,并非是守護的要求,他們喂的狗,多數都安置在陽臺或專門的地方,牢牢地拴上鐵鏈,主人不會讓它在自己干凈、整齊的家里亂串,賊來了,也就不起多大作用,最多只是發幾聲響,更多人養狗,其實只是圖“好玩”。而這一好玩,卻讓別的人不好玩了,首先是清潔工面臨難題,狗是很貪吃的動物,糞便非常多,有的城市日產狗糞竟達數十噸。居民們扔垃圾都是要支付清運費的,而狗們拉屎卻都不付費,無形中清潔工作量就增加了許多。我家門口,只是兩戶人家的通道,卻有別處的狗串來拉屎,常常狗糞堆積,稍不注意,就會踩踏上去,染上滿腳臭氣。
古時,人們在村莊養狗,增添和造就了和諧,“雞犬相聞”乃是一個村莊的生機和人居氣氛,而城市,來來往往的車流不斷增加,狗究竟該占有怎樣的位置呢?我想,養狗的和不養狗的人,都應該仔細思索,最起碼,你養的狗,再可愛,也不該打擾別人的清凈,侵占別人安寧的生活,否則,就不是文明也不是和諧,甚至讓人懷疑:這究竟是狗之行為還是人之意圖!
鄉情舊道
生活的波動,可能會讓很多人遺失對故鄉的一些思緒,讓混合著土壤氣息與山花色彩的朝雨或暮色。在忙碌的時間里漸漸淡了。我卻記住了故鄉一道坎,綠樹陰里高深的姿勢,多年來依舊那么古樸,甚至帶著輕微的恐懼。
少年時期,我的故鄉其實已經遠遠地離開我,可是我卻永遠沒有越過它在我身上種下的一道坎。
輕巧古樸的木樓還存在,不過顏色更深,姿態更憔悴,河岸邊的綠柳也似乎和我一道被故鄉丟棄,水流少了,沙灘上堆滿黯然垃圾。但這些都不是值得張揚的坎。
我的同伴在一陣風似的時間以后,都已經長成苦心經營生活的累人。一起侃天說地的日子,悠然間就被遺忘到九霄云外,我已成了村莊和童年的過客。故鄉就成了一道心靈的坎。可是我的身體卻真實地邁了出去,而過不去的伙伴,是如今我的書頁間簡陋意義上的農民,是他們陪伴著我的故鄉、親情和記憶,陪伴著我的文字。
很多人其實都渴望邁出那道歷史或是政治留下的坎,那道坎就是身份,或者是某些人嘴里掛著的“等級”。對于村里的同齡人,我算是個成功者,可是身體與心靈上真正的坎的差異,不是誰都可以領悟的,當他們在試圖邁出山岳與河流堆砌的坎和祖先贈予的身份的時候,其實我已然在蒼茫生計中已邁不出一個坎了——心靈的掛懷和思戀。其實任何人,在得到一些東西的時候,肯定也丟失了一些東西。
那是關于故鄉的懷念嗎?并不完全是,但那里有一條線,長長地牽系我的生涯,不論走出多遠,我都要在某個時候返回來,去看我摔倒過無數次的青石路,去恢復我上學的記憶,去稻田壟上和河岸尋求我童年的快樂和孤單。就是忙碌工作留下了身軀,精神也會在某個空隙進入夢境深處,不間斷地顯彰故鄉的山水,那是一種徹骨的關注和思戀,這樣形成的坎,其實已經注定了我的人生命運,那就是無論怎樣的艱難和甜蜜處境,都無法抹除我心靈的深處已被刻上了的某種烙印,這種烙印復雜地混合著上升與悲涼的氣氛。我總是走不出去,這烙印也似乎就成為傷痕了。
貧農和地主的概念,在現在的人心里,早就已經淡了,可是我一走出我的故鄉,那里縱橫躺著的都是這樣的痕跡,我并沒有經歷過擁有土地的主人的沉浮過程,但我的故鄉擁有很規范的所謂地主的房屋,現在卻可以歸屬到古董行當里了,因為那些房屋做工的精細和籌劃的用心,記載的是人的信心和向上的勇氣,試想,現在留存的可以被稱為古跡的舊房,有哪一間是當時的貧農所建?那些房屋與現在的高樓當然不能相比,可是現在的貧農卻都在忙著建蓋高樓,斗爭的煙塵還不隨著自然風雨中遠去?
轉眼間,我已看得見黃土與我身軀的距離,那是因為我看到了我熟悉的人物正在從我的故鄉減少,他們一個個消失了蹤跡,甚至從人們的話語中都已經不留影子,青石鋪就的街面早就換成了水泥,就是河岸邊一座古橋,也被多事的人換成了現代裝飾,歲月的腳印磨滑的石塊,已經被無知埋到了地底層。故鄉的身影反而越來越呈現新的面目。
山野樹木依然茂盛,花色錦繡,綠葉深淺不一,如果是消閑地觀賞,在我的故鄉這樣立體的世界里。或可找到動物本能的快樂,也可解脫人世雜亂帶來的困惑。可是我卻覺得這些山林也是生命奔忙的一道坎,因為我曾經在這樣的叢林里淘取生活的必須,林邊滄桑又寬廣的黑土地種著我賴以生存的糧食,我必須從很遠的地方擔來肥料,成熟了的糧食還要背回老屋去,曬干后置于木樓上儲藏,晴天汗流浹背。雨天面色灰茫,在這樣的地方勞作,全身都是被濡濕的粘液包裹。茂盛的林內藤條交錯,它們阻擋過我前進和回家的道路,很多黃昏,我就在這樣的林中徘徊也嘆息,以為整個深夜都得在獸類的吼叫中,恐怖而焦慮地作無謂的奔命,有時按著模糊的小道前行,已經山窮水盡時,忽然看到有燈火在林邊閃爍,以為終于回到了家鄉。走近了才知道,原來卻是走到了另外的村莊。那些灰色小路其實都是相似的,夜晚,在慌忙間,又怎辨別得清?
故鄉的文化是深厚的,我走出來后的很多年,還可以感受到一種流動的文化氣息不斷撞擊心臟,于是我在空白紙上劃出記憶和感悟。‘不僅是廟宇、學校、人們的談吐,就是狼跡、河流和某種對我有過作用的草藥,都已經進入我的記錄。我還記憶了古老建筑和它們透視的文化光線。有一年,故鄉特有的冰雹造成了莊稼減收,鄉親遭難,我記錄了那份特別的惦念。其實這些已經不完全是文化,而是自然生就的過場。當然,文化的成就,很多因素都與自然有著迥然聯系,比如與地理、氣候、森林河谷等有著聯系。
數一數,憶一憶。這道坎真的很深,像一道傷痕,刻在腦海里,刻在心深處;這道坎其實也很長,可以垂直蔓延我整個的生命,我窮盡一生也翻不過去。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沒能數得清,也不愿意花心思去整理。
那么我為什么要丟棄,為什么要忘卻呢?何不就讓這樣的坎留著。那也該是人生不會忘本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