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

那棵樹長得并不特別，在樹當中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段都算是很平庸的那一種。它生長在一座破敗的祠堂背后，像—個躲得并不嚴實的人，露出一頭蓬亂的頭發(fā)。如果不是它的根須穿過墻壁伸到祠堂里來，根本就不會有人在意它的存在，誰會注意一棵貌不驚人、勢不驚心，甚至看上去還有些畏畏縮縮的樹呢?

樹是什么時候生長出來的，沒有人知道。在村里問及那棵樹，年長的人說，那棵樹好像有些年頭了，你們這些人還沒來到村莊里時樹它就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它一直偷偷摸摸地生長在高墻背后，過了上百年也沒有伸出頭來。這么多年，一棵樹躲在高墻的背后干了些什么?這個小小的謎團像迂回在村前屋后的旋風(fēng)一樣，在村里人的頭腦里打轉(zhuǎn)。

我覺得它還是挺有意思的一棵樹。因為它的所有枝丫不分主次，都平等地擁有生長的權(quán)利，可是每根枝條的愿望都得到充分表達后，樹便沒了樹的樣子。一棵樹在沒有任何喬木壓迫，也沒有受到自然和人為干擾的情況下，只要從墻后伸出頭來便可以過上陽光豐足、雨水充沛的日子，而它卻始終縮頭縮腦，對頭頂?shù)娘L(fēng)花雪月視而不見。

我們關(guān)注它的那幾年里，那樹一直保持原狀，沒有長壯更沒有長高，仿佛獨立于世界之外。它年復(fù)一年地枯榮，只是維持生命存在這種狀態(tài)，所以對于它，我覺得不能用生長這個詞來形容。它的存在，只能說明它還活著，它是一棵活著的樹，可與其他活著的樹相比，它要卑微很多。它身邊那些高大的喬木紛紛被委以重任，成為房屋的棟梁，而它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長在那里，一副昏昏沉沉、與世無爭的樣子——該抽芽的時候抽芽，該落葉的時候落葉，年復(fù)一年，周而復(fù)始。這樣的日子誰都不知道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少年，也沒人知道還要持續(xù)多少年。就在這棵樹索然無味的生活將永無止境持續(xù)下去的時候，突然到來的一場暴風(fēng)雨，打破了原有的寧靜。

那場暴風(fēng)雨帶走了村里很多東西，包括一些草垛、一些老樹、老屋，還有一些人。人們在清理風(fēng)暴帶走了哪些物件時，發(fā)現(xiàn)祠堂倒了，那棵樹獲得了自由。我們看清了那棵樹，它的根部已有壇口粗，根部以上扭曲如一棵古虬的老藤。在這塊水土豐盈的平原里，壇口的樹木早該高聳入云了。于是我想，如果那樹不是生在高墻的背后，而是生長在人的身邊，如果人可以輕易地接近它，隨隨便便地修剪幾斧子，它還會是現(xiàn)在這個扭曲猙獰的樣子嗎?也許在它的身上會發(fā)生奇跡:它會越過身邊的建筑與樹木，成為平原的制高點，成為棟梁之材。那樣，我們看它時便不會再使用現(xiàn)在這種鄙視的眼神，而是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桿，對它肅然起敬了。

可是，如果真的成為棟梁之材了，它還能站在那里嗎?也許它已成為高大建筑的頂梁柱。哪怕它平庸一些，只是一棵還算周正的喬木，或者只是身體上某一部分具有可塑性，那么它也會成為是房屋、家具或農(nóng)具的一部分，而不會以一棵樹的姿態(tài)站在這里。事實上，這些年里生活在它身邊的一些喬木已經(jīng)離開了它們的位置，走到了我們的生活中來。隨隨便便推開一家的房門，就可以見到那些樹木的身影:一年生的荊條做成了棉弓，兩年生的杏樹做成了秤桿，三年生的刺槐做成了鋤柄，四年生的桑樹剛好可以做扁擔(dān);而那些具有某種特質(zhì)的樹木在未及成年便被委以重任。保持平庸與低調(diào)，以換取長久的安寧，也許就是這棵樹的生存智慧吧。

在重建祠堂時，那棵樹再次進入人們的視線。有人提議修舊如舊，保留樹木;有人提議將樹伐掉，以除后患，最終后者戰(zhàn)勝前者。而鋸條卻在進人那棵樹的核心區(qū)域時猝然斷裂，換上新的鋸條還是如此，有人說，樹里面難道藏著石頭或者鋼鐵?樹倒下之后，人們在它核心區(qū)域看到的是一種肉紅色木質(zhì)，細致縝密的年輪緊緊地縮在一起，像凝固在巖石里的紋理，可以想象那些年它生長得多么艱難。

樹倒了可根還活著，有人毛遂自薦去挖根，可撥開泥土就傻了眼，因為他面對的并不是一棵樹的根，而是一棵樹埋藏在地下的王國。那根不是普通喬木的須狀根而是球狀根，那根像紅薯一樣把陽光的能量與泥土的養(yǎng)料都悄然儲存在了泥土以下。那樹的根系異常浩大，體積幾與樹冠等同，連青磚的墻基都被摟抱在懷中。誰能想到看上去那么卑微的一棵樹，會有這么浩蕩的根呢?

有人覺得這棵樹活得太委屈:這樣一輩子，活得值得嗎?其實，每棵樹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會選擇自己認定的活法，有的樹喜歡以十分招搖的姿態(tài)生活在泥土之上，而有的樹則恨不得將自己的頭顱也深深地埋進土里。而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選自《散文》)

小說包

由“廢樹”到“神木”，作者李磊向我們演繹了一個現(xiàn)代版的《莊子·人間世》中的那棵“不材之木”。在這棵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用平庸低調(diào)換取長久的安寧的人生態(tài)度，同時也感受得到作者對不同生活方式的尊重。不過和“不材之木”被供奉起來不同，文中的這棵神木被伐掉了，但是也只有在被伐掉的過程中，我們才看得到在這棵樹低調(diào)和平庸的背后孕育著一個堅強的心和浩瀚的胸懷，這才是它被譽為“神木”的原因吧!

——王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