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鄉(xiāng)村女性疼痛的苦魂

玉米是鄉(xiāng)土中國最普通的糧食作物之一。某種程度上玉米也代表了鄉(xiāng)土中國的文化氣質(zhì)。新生代作家畢飛宇以中篇小說《玉米》(《人民文學》2001年第四期)形象地書寫了鄉(xiāng)土中國經(jīng)驗，成功地塑造了玉米這一鄉(xiāng)村女性形象，表達了作者對鄉(xiāng)村疼痛而又復雜的情感。

玉米的父親大隊支書王連方與村內(nèi)很多女性有染，最后因破壞軍婚，被“雙開”。因為沒有權力的蔭蔽，王連方一家墜入“貧寒”。兩個女兒玉秀、玉葉在看電影時遭到村民報復性輪奸。王連方被迫重新學技，遠走他鄉(xiāng)。母親貧窮懦弱，意志頹唐，沒了精神氣。一家的命運自然而然落到長女玉米的身上。雖居鄉(xiāng)村，文化程度有限，但在精神氣質(zhì)上，玉米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一位知識分子，是鄉(xiāng)村的精英;相比姐妹們的麻木懵懂，玉米敏于感受，落葉知秋，對世態(tài)炎涼有著深切的體會。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玉米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本指望在飛行員戀人彭國梁的身上得到安慰，結果卻是彭聽信流言釜底抽薪式的毀婚。玉米經(jīng)過認真思索，痛定思痛，毅然下嫁中年喪妻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郭家興，把自身獻于權力的祭壇。

我們總是批判玉米對權力的頂禮膜拜，卻忽視了鄉(xiāng)村中國權力的現(xiàn)實。“權力無所不在，它來自各處，能夠在任何時間、地點產(chǎn)生;權力不是一種制度，不是一個結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某種力量，它是人們對既定社會中‘復雜的策略性處境’的一個稱呼。”(福柯語)王連方之所以能“寵幸”一個又一個嫁到王家莊的女性，那是因為自己是大隊支書。身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郭家興在老婆癌癥晚期能隨意支配玉米，也只是因為副主任頭上的光環(huán)。王家莊的女性之所以樂意和王連方縱情床第之歡，說到底還是因為支部書記的權力在起作用。最后因王連方被“雙開”，這些女人作鳥獸散。玉秀等遭受輪奸也是因為村民在權力鉗制扭曲下的變態(tài)報復。飛行員彭國梁之所以在與玉米的親事上變卦，說到底還是因為權力的幻滅。即便是走出了王家莊、與現(xiàn)代文明親密接觸的飛行員，也被權力這一“日常生活中的‘鬼’”(畢飛宇語)所控制。當王連方家遭受變故，風雨飄搖、危如累卵之時，玉米決定犧牲自己，以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來換取王家的尊嚴和榮耀。她對自己婚姻的唯一要求就是“只要手里有權”。這是一種多么無奈的選擇呀!可是，在當下物質(zhì)資源缺乏的鄉(xiāng)土中國又有多少底層鄉(xiāng)村女性重復著這一悲劇宿命。因此，我們不應該、也沒必要過多地批判玉米對權力的迷戀。與權力接近、緊緊抓住權力才是最真實的中國經(jīng)驗。

玉米有著鄉(xiāng)村姑娘普遍具有的優(yōu)點:顧家，“任勞，卻不任怨”，同時，因為家庭熏陶，好強的她也“絕對不能答應誰家比自家過得強”。而這種“強”其實是對男權文化意識的屈從。玉米在母親生了兒子以后取得了持家的權力，并抱著弟弟到各個與王連方有染的女性家門口無聲地示威。在內(nèi)心深處，玉米并沒有過多地檢討父親行為的不端，而是將責任推向和她一樣的女性。同時，當有人觸犯其家庭利益時，玉米也顯得異常的殘酷，哪怕是親人也不心慈手軟。這方面在她處理玉秀的相關事件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當玉秀與郭左熱戀之時，玉米有意無意地透露玉秀被人輪奸的隱情。這種張愛玲筆下曹七巧式的舉止顯示出女性內(nèi)在心理的殘酷性。同時，她毫不留情地將玉秀的孩子送人，哪怕讓玉秀看一眼也不行。不難發(fā)現(xiàn)，一方面男權文化意識已滲入玉米的意識深處，嚴重地異化和扭曲了她的性格;另一方面她又自覺地接受男權文化意識，成為男權文化的幫兇和走卒。女性自身的弱點、男權文化的浸染、權力政治的鉗制，使得處于底層的玉米每一次選擇都顯得合情合理。但是這種刀光劍影的選擇卻讓人心驚肉跳。

正因為這樣，玉米在家庭遭受變故以后的挺身而出就顯示出更為復雜的意味。玉米不顧一切的抗爭，不惜以自己的婚姻為代價，將身體作為資本的悲劇抗爭也就有了正劇的意義。對生活的把握能力，對命運規(guī)劃的主動性，某種程度上成為玉米成熟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難道這不是啟蒙精英所一直倡導的嗎?可是，畢飛宇的深刻之處就在于通過玉米習以為常的生活碎片發(fā)掘人們文化心理的缺失。而這或許就是作者的深刻之處。文化、政治、物質(zhì)進一步的繁榮才能促進人全面的健康發(fā)展，特別是精神的健康發(fā)展。

陳國和，男，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湖北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