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就像說不準哪塊云彩會下雨一樣,沒準哪一刻,父親的臉一沉,眼睛一瞪,訓斥就會像炸雷一般,排山倒海洶涌而來。半月以內甭想看到一個好臉色。
只是喝點酒以后,父親絮叨得就有點像母親了。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我想,酒,就是唯一能打開父親話匣子的那把鑰匙。可是,那時家里太窮了,父親很少有酒喝。
父親酒后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要是當初我能當上兵,就能讓你們娘幾個過上好日子。有次,旁邊的我接過父親話茬說,要是當初你當上兵,哪還會娶我媽,又怎么會生下我、妹妹和弟弟啊。
父親笑笑,不言語,右手端起酒杯,端詳了幾秒鐘,一仰脖,干了。母親遞給我一個眼色,我趕緊溜了。
當兵曾是父輩那代熱血青年的夢想。父親有當兵的條件。他個子高,身材魁梧,皮膚好像永遠曬不黑,站在那兒,筆直得像一棵泡桐,而不是像歪棗樹。怎么看都不像是個農民,儼然是一副干部模樣。
為了當兵,當時正在上高中的父親,輟學了,全力以赴了,校長來做思想工作也沒能拉回學校。
我聽爺爺說,當年全縣幾百名小伙子去參加征兵體檢,部隊就選了包括父親在內的3個。臨走,其中一位首長還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說: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父親聽出來什么意思。但父親最終卻未能如愿。其中起關鍵作用的就是村長朱下士。朱下士因與爺爺有過節,在政審一欄把著,攔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父親最終沒有走成。
正所謂:夢想是帆。帆是靠風力前行的,沒有風,帆癟了,船不走;風不順了,或者遇到逆風,風一使勁兒,船就會被吹向夢的對岸。父親的船擱淺了,停止了,只能望洋興嘆。
是夢總會醒,但是朱下士把父親的夢破壞了,將父親拉入活生生的現實。從此,我們和朱家人多年形同陌路。
那年,朱下士患了嚴重的肺癌,每天坐在院子里,咳嗽聲驚心動魄。每次路過他家的院外,父親總是低著頭,走得很快。有幾次,父親也故意咳幾聲,像是幸災樂禍的回應,完了再“呸”的一聲吐一口痰。有一次,我也跟著吐了一口。父親回頭,瞪了我一眼。
朱下士很快去世了。按照村里的規矩,村里經常主事(司儀)的王叔請父親去幫忙。所謂幫忙,主要是打墓,下葬,還包括吃飯端盤子等雜事。
王叔進門,遞給父親一支煙,說:事兒你都知道了。朱家老大讓你也去。
父親右手接過煙,在左手上磕了又磕,粗劣的煙絲一根根掉在地上,這就算應承下來了。
那天臨近中午,天下起了雨。母親回來了——她一直照顧生病的姥姥。母親問我父親去哪了?去埋朱下士了。我答道。
你去給你爸叫回來,就說家里出事了。母親邊說邊塞給我一把傘,指使我趕緊去。
循著吹吹打打的聲響,我跟過去。遠遠望過去,那些孝子賢孫披麻戴孝逶迤一路,到了墓地,陸續磕頭,哭喊。雨中的鞭炮受了潮,只能噗噗地響幾聲;燒過的紙灰,飛舞不起來了,趴在地上,又被后來的人踩在泥里。
拉棺槨的車熄火了。父親從車上跳下來,接著還跳下五個人。抬棺槨的一共六個人,穿著黑色的膠皮雨衣,前、中、后分別倆人。棺木一般都是用新砍伐的大樹趕做的,潮濕,笨重。父親和王叔抬前頭。前頭大,用料多,加上淋雨,自然更沉。
父親高高的個子派不上用場了,其他五個支點有些低,父親不能直立,不然就不穩了——只能躬身,近乎貓著。
我走近了些。新挖的泥土有些松軟,腳下一跐一滑,六個人都在用力,似乎又不敢用力。棺木似乎晃晃悠悠。六個人歪著頭,臉上淌滿了雨水。
下葬必須抓緊。父親將橫木從左肩換到右肩,左手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甩了甩。雨衣像厚重的鎧甲,束縛了他們。
父親繼續往前走,快到墓坑的時候,地下似乎有一個老鼠洞,右腿一下陷進去了。旁邊的人將父親扶起,試圖接過父親肩上的橫木,但被父親甩開了。
雨砸在新翻出的土上,濺起一個個泥泡。父親帶頭,左條腿先滑進墓坑,再將沾滿泥的右腿蜷過去,坐在坑邊,順勢站在了坑里。他將棺木轉移到雙手上,后面的人用力不均,他趔趄了一下,歪靠在坑沿上。
父親抱著橫木,其他5個人相繼站穩了,他們將棺木按照原來設定的位置,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安放好。他們爬了幾次才爬出來,地太滑了,雙手和雨衣上都沾滿了泥。
孝子們在樂隊吹吹打打中走了。
父親走到我身邊時,我拉住父親。父親轉過來,臉上都是泥。
我媽說,家里有急事。讓你趕緊回家。我低聲說。
父親抹了一把臉,臉上的泥漫布在整個臉上了。我知道。說完,父親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剛才或許扭著腳了),但仍然走得很快。我緊趕慢趕,最后還是被父親拋在了后面。
父親進了家,將雨衣直接掛在門鼻子上,雨水已經洇濕了他大半截上衣。
母親見父親回來了,想說什么,卻又止住了。
我就知道,你沒什么事。父親突然爆出來這句話。
你怎么能去給他下葬呢?你傻啊!就你那老寒腿,疼死你!母親近乎哭著說。
這事兒還沒完了是不是!仇還記一輩子了是不是!說完,父親走了,沒有穿雨衣,只留下一個倔強的背影給我。
我站在門檻外邊看著父親走遠。
那天,晚上父親喝醉了,半夜醒來,我端水給父親。他沖我笑了笑。
我好像是那一年長大的,對,就是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