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里,每天最早醒來的,不是村西早起做豆腐的陳老三,也不是村西趕集賣油條的李老四,當然,更不是喜歡熬夜的我,而是我一些長著翅膀的房客們。
每天太陽還沒爬上山頭,天空還一片灰蒙蒙的,它們就在外面高聲喧嘩,唱歌的唱歌,高談闊論的高談闊論,把我從甜美的夢里吵醒。
唱歌的是燕子,兩口子站在我房前的電線上,一唱一和,唱的大概是情歌吧,婉轉而悠揚。高談闊論的是麻雀一家,它們站在我房前的石榴樹上,你一言我一語,在熱切地討論著什么。比起燕子歌聲的細膩來,麻雀的聲音是粗門大嗓的,總是急促的喳、喳、喳,像兩個絮絮叨叨,喜歡談論東家長西家短的婦人。
燕子的巢建在豬圈的房梁上。十多年前,老燕子兩口子從遙遠的南方飛越千山萬嶺,風塵仆仆地趕來。我想它們一定是一戶一戶考察了很多家后,飛經我的院子時,意外地看到了下面的那些花花草草了,然后就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里。——那時,我常常自以為是的這樣想。奶奶說,燕子在哪家筑巢是哪家的福氣。是的,這是我家的福氣。老燕子一口泥一口泥建筑它們的家,飛來飛去歷時半個月,終于完成了這龐大的工程。竣工后的巢光滑細膩,是一件絕美的藝術品。此后一代一代,它們的子孫在這里繁衍生息,成為我的鄰居。秋天飛回南方,春天又飛回來,伴著我院子里的花開花落,重復著它們的生命歷程。
麻雀一家住在我房子的屋檐下。我也不記得是在多少年前了,老麻雀兩口子因陋就簡,選擇了瓦下的一處較大的空隙,從草坡上銜來一根根柔軟的細草,從此便與我為鄰了。一代一代繁衍,到現在也不知是第幾代了。在我院子里,麻雀總是很慵懶地踱步,儼然是這里的主人,啄啄這里,啄啄哪里,一點也不怕我。它們灰乎乎圓滾滾的,很憨的樣子,其實,它們是很狡黠的。母親在院子里曬米,就會在攤開的米旁豎起桿子,綁上紅塑料袋,嚇唬喜歡偷吃的麻雀。對這一套,麻雀是不屑一顧的,院子里有人時,它們在房頂上東家長西家短的嘰嘰喳喳,瞅準沒人時,飛下來啄上幾口就走。田野里的谷子熟時,麻雀家族總是傾巢出動,呼啦啦一大群落在地里,掃蕩一遍后,又呼啦啦飛去,只剩下稻草人斜戴著草帽,呆呆地立在那里。好在現在生活不比從前,沒人和它們計較。
燕子總是遠遠地游離在人群之外,在田野里,在小河邊,它們會掠過莊稼,掠過河水,以一種輕靈的姿勢,自在地飛翔。藍天背景下的它們,一身黑黑的羽毛,剪刀似的尾巴,高貴而又華麗。山雨欲來之時,在村子里,燕子低低地飛過人群,掠過地面。端著旱煙袋的老農,看著飛過去的燕子,就會吐一口煙圈,慢吞吞地說,又是一場好雨啊。
一年秋天,燕子回了南方的時候,我動工翻蓋了年老失修的房子。麻雀和燕子的巢,都掩蓋在了廢墟里。兩層小樓很快就蓋起來了,裝修完畢,一切富麗堂皇;破陋的豬圈也成了磚砌的平房,高興之余,我心里有一絲隱隱的疼,為我的殘忍——為了改造我的家園,我殘忍地毀掉了燕子和麻雀的家園。
時過不久,我發現,樓頂排水管的漏斗處成了麻雀的新家。厚厚的草鋪墊在漏斗里,造成了下雨時樓頂排水不暢。妻子幾次要我將麻雀的窩端掉,我于心不忍,說,算了吧,我們已經毀了一次它們的家了,不能再破壞第二次了。
第二年春天,燕子千里迢迢從南方趕了回來。我看見它們在豬圈周圍盤旋著,尋找著舊巢。我聽得出它們聲音的悲戚。它們飛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十多年后,為了追尋一個遙遠的夢想,我躑躅在異鄉城市的街頭時,突然邂逅了久違的燕子,頓時有一種見到親人的親切,我癡癡地想,那是不是我家的那兩只燕子呢?離開我家,它們是不是又找到了更好的家園?
會的,一定會的,它們會和我一樣,無論經歷怎樣的漂泊,都會找到新家的,望著那些燕子,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后自個兒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