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東古城蘄州鎮東,有一綠林掩映的村舍,名曰油鋪。相傳明末清初朱姓皇族為避清軍殺戮,改名換姓逃難至此安家落戶,屈指算來已歷兩百多個春秋。
油鋪三面環山:東依望南坡,北看鳳凰嶺,南接曬粉岡。望南坡松青竹翠,宛如村舍的天然屏障;鳳凰嶺與油鋪隔塘相望,山雖不高,卻也層巒疊嶂,樹老林深,站在月亮塘邊面山一喊,谷內回聲不絕,讓孩子們做夢都想“應聲哥哥”;曬粉岡乃村人曬粉之地,每到春暖花開季節,漫山遍野披紅掛彩,芬芳四溢。村前乃一大塘,清波蕩漾,綠樹倒映,幾只鴨子在塘里快意游弋……
油鋪住有張、田、陳三大姓氏三十余戶,形成三大垸落,秦磚漢瓦,古色古香。垸中有一榨油坊,坊主姓張名坤,因在家中排行第二,人稱坤二少爺,為垸中第一富戶。
坤二少爺自幼聰穎,三歲能背唐詩百首,四歲吟詩作賦,鄉人謂之神童。只憾張神童生逢亂世,讀至縣立麟山中學時,尚未完成學業學校停辦,便輟學回鄉。適逢老父過世,長兄張鐵頭闖蕩江湖,油坊無人打理,便子承父業,年方十六做了油坊主。
坤二少爺本是生性好動之人,哪里耐得住寂寞,不久便將油坊諸事交予油坊一蔡姓師傅全權打理,他哩,挑著一副油擔四處游鄉,名為賣油,實為暗中替革命黨打探消息,傳遞情報。為掩人耳目,他除了賣油,還相面算命看風水,陰陽八卦竟算得過去未來,莫不讓人嘆服,因此又有“油神張”之譽。
民國二十七年,蘄州被日軍占領。坤二少爺聽到消息,憂心如焚,幾欲組織人槍殲之,終因孤掌難鳴,未成。
一日,縣城“百里香腸鋪”掌柜百里香來找坤二少爺。百里香本名田桂賢,也是油鋪人,家在村東頭,跟坤二少爺既是同年,又是同學,二人自幼交好,情同手足。
百里香此次前來,是有燃眉之急求助。鬧春樓當家主唱琵琶仙,被縣保安隊長刁德恒騙到河西財主莊大善人家里,明里是避開奸淫燒殺的日本人,把琵琶仙送給莊府二姨太當琴師,實則是送給莊大善人做三姨太。刁隊長有百余人槍,是縣城呼風喚雨的人物,何以巴結山里老財?原來,這莊大善人有一胞弟,名曰莊槐,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在國民黨縣黨部任職,縣城淪陷后做了日本人的翻譯,現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刁德恒想投靠日本人,又怕日本人不信任,便來了個“曲線巴結”,通過莊大善人拉上莊翻譯,再投日本人,便把琵琶仙騙至莊府作為見面禮。
百里香是琵琶仙的鐵桿票友,對之心儀已久,暗誓今生今世非琵琶仙不娶,只是一直沒有表明心跡。眼見琵琶仙羊落虎口,百里香心急如焚,卻又無力相救,只得向見多識廣、為人仗義的坤二少爺求助。
坤二少爺聽罷,心中甚是惱怒。琵琶仙年輕貌美,多情重義,品藝雙馨,是何等冰清玉潔的人物,豈能讓一介土財玷污!但是莊大善人住在沙河沿。那是一個偏遠所在,距油鋪有數十里山地,坤二少爺從未去過。百里香也未見過莊大善人,對莊府的情況一無所知。坤二少爺閉目沉思片刻,便如此這般交待一番。百里香雖不明個中道理,但也不好多問,只得遵令而行。
次日一早,坤二少爺著青布長衫,戴瓜皮小帽,打黃緞幌子,扮成風水先生模樣。百里香則扮賣油郎,挑著油擔跟隨左右。他倆避開過往行人,直奔沙河沿莊大善人府上。途中,坤二少爺又交待一番,百里香記在心中。
晌午時分,二人進了沙河沿,在村頭大樟樹下坐了下來。坤二少爺村前村后踱了一圈,但見府前的一棵棗樹掛滿了紅棗,成熟的棗子散落地上。他眉頭一動,輕咳一聲。百里香聽到暗號,立馬脖子一揚,亮開嗓子喊:“賣香油吶,剛出榨的黑芝麻香油,快來買吶——”
莊大善人聽到喊聲,瞇著眼睛踱出門來。百里香迎上去說:“老爺,這是上好的香油,剛出榨的黑芝麻香油!”
莊大善人皺皺酒糟大鼻,嘿嘿一笑,說:“這位油客也太不走時了,我家剛剛進了兩擔香油,你要是趕早個把時辰,這擔我就買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還是去別處賣吧——”正待轉身,又止住,“這位是……風水先生?”
坤二少爺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說:“老爺您是財大氣粗啊,只可惜府中人丁不旺,恐怕后繼無人,實乃一大憾事……”
莊大善人語氣一變,雙手一拱,說:“對不起了,剛才怠慢了先生——請屋里喝茶!”
坤二少爺并不移步,說:“同路無疏伴,我還是陪這位賣油哥去別處去吧!”
莊大善人說:“先生別急,既是您的同伴,就是我的客人——這油我全買了,挑進去吧!”
坤二少爺輕輕一笑,說:“老爺客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到府上,莊大善人招呼仆人將油買下,又親自付了油錢,便將坤二少爺和百里香引入后廂。莊府一進三重,二人隨莊大善人過前堂,穿天井,走側房。過天井時,坤二少爺瞟見一雞舍,一只大公雞在舍邊覓食。
來到后廂客廳,坤二少爺、百里香依次落座。莊大善人又招呼傭人捧上谷雨龍井,才滿面堆笑地對坤二少爺說:“先生仙風道骨,一定不是俗人。莊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風水先生!”抿了口香茗,又說,“不過老朽有些疑問,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家人丁不旺的?”
坤二少爺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低頭品了一口龍井,才悠悠說道:“落地八字,富貴天定,禍福都有先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老爺家里的公雞,五更天里只啼半聲……”
莊大善人一聽,眼就大了。他說:“對對,先生說得對!我家的公雞,夜里總是啼半聲!”
坤二少爺說:“這是人丁不旺之兆。后繼無人,雞犬不寧啊!”
莊大善人連連稱是:“先生說得對,說得對啊!我莊某年過五旬,至今膝下無子!古人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莊家要是在我手上斷了香火,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坤二少爺冷冷一笑,說:“貴府富麗堂皇,卻有一股陰氣穿堂入室,縈屋繞梁,此為陰盛陽衰的不祥之兆!如果我沒說錯的話,老爺的妻室不止一房吧?”
莊大善人點頭說:“對對!實不相瞞,我有兩房太太,這么多年屁也不放一個!她們怕擔待不起,都勸我續娶三房。這不這不,前日朋友送來個女子,還沒來得及舉辦婚禮……”
坤二少爺哈哈一笑,說:“老爺有所不知,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妻妾成群的。您膝下無子,正是妻室過多所致!”
莊大善人小眼珠子直往外鼓:“啊?”
“還有,”坤二少爺進一步說道,“男女姻緣,前世所修;龍來鳳舞,相生相克——請老爺把您和兩位太太,還有三房的生辰八字寫給我看看!”
莊大善人連忙起身去了后房,一會兒便取來一帖。
坤二少爺接在手中,急速掃視一遍,不由心中一喜。他放下帖,微微一笑,說:“貴府的兇險就在這帖子之中。天機不可泄露,在下告退!”便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
莊大善人臉色一變,將手一伸,說:“慢!先生說說清楚,我府上到底有什么兇險?”
坤二少爺冷著臉說:“不敢恭維,血光之災吧!”又一笑,“過路之人,隨便說說,老爺就當沒聽見罷——我真的要走了!”
莊大善人聽有“血光之災”,額上的汗就冒了出來。他是想到了當漢奸的胞弟莊槐。日本人在中國奸淫燒殺,無惡不作,人人得而誅之。胞弟竟助紂為虐,觸犯眾怒,必然身處險境。風傳新四軍深入敵后除惡鋤奸,莫非胞弟會給莊氏一族招來殺身之禍?
想到這里,莊大善人就撩開長衫,雙膝一跪,說:“先生,您要救我,救我啊!”
坤二少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他俯身將莊大善人扶起,以毅然決然的語氣說道:“好吧!莊老爺,我看您也是行善積德之人,就幫您一回!”
莊大善人大喜,當下吩咐仆人置辦酒席,盛情款待坤二少爺和百里香。
席間,坤二少爺說:“莊老爺,您本命屬鼠,卻將虎年生人引入府中,大忌啊!”
坤二少爺所說的“虎年生人”就是琵琶仙。莊大善人一聽,額上又冒出汗來。“敢問先生,我應如何處置才好?”
坤二少爺便如此這般一說,莊大善人連連稱是。
當夜,莊大善人請來四名壯漢,用轎子將琵琶仙送回鬧春樓。看到心上人安全脫險,百里香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次日,百里香在鬧春樓設宴,一為琵琶仙壓驚,二為答謝坤二少爺的大義之舉。席間,百里香端出了藏在心里的一個疑問。他問:“坤哥,您是什么知道莊府人丁不旺的呢?”
坤二少爺哈哈一笑,說:“莊府門前的一棵棗樹,滿樹紅棗壓彎了枝頭,熟透的棗子落在地上無人去撿。如果這戶人家有小孩子,樹上樹下會是這般光景?”
“那您又是從何得知莊家的公雞半夜只啼半聲?”
“我過天井的時候,見莊家的雞窩建得很低。公雞打鳴時要踮腳伸脖,這樣才能音高聲長。在低矮的雞窩里,公雞打鳴一伸脖子,頭就被窩頂擋住,這樣啼出來的當然就是半聲了!”
坤二少爺的一席話,讓在座的心悅誠服。百里香笑說:“坤哥,您真是孔明再世,伯溫重生啊!”
從此,“油神張”的名字不脛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