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關是楊河灣村的殺豬屠夫。那天,老關從集上賣完肉回來,幫老婆在臨河的菜園里翻地。翻到傍晚時分,忽地聽見從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吆喝聲。老關循著聲音望去,只見河對岸聚集了一幫人,有的拿鋤頭,有的拿鐵鍬,有的拿扁擔。大家一邊不停地大聲吶喊,一邊拼命追著一團黑不溜秋的畜牲。那畜牲三蹦兩跳沖到河岸邊,慌不擇路,一頭栽入河水中。沒想到那畜牲會泅水,浮出水面之后,奮力向南岸游來。追到河岸邊的那幫人,只能望河興嘆。
野豬!老關從對岸嘈雜的人聲中聽明白了。這真是老天爺送來的橫財!老關心里一激動,不覺脫口喊道:“野豬!打野豬喲——”
老關這一聲吆喝,把附近干農活的男人差不多全招來了。大家拿著各種各樣的農具,爭先恐后地來到河壩上,看著那頭野豬露出半只腦袋,翹起尖尖的長嘴,奮力向這邊河岸游來,大家興奮得又叫又跳。遠一點的人們也聽見了,紛紛找來稱手的農具作武器,從四面八方向這里匯聚,并迅速進入迎戰狀態。看到這種情景,老關心里懊悔不已,直怨自己嘴多,真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如果自己不動聲色地打死那頭野豬,少說也能賣出千兒八百塊錢;眼下來了這么多人,打殺了野豬能分多少斤肉呀!
野豬很快蹚過深水區,將到岸邊時,卻陷在泥灘上。這是獵殺的絕好時機,老關將襯衫扎在腰間,提前鐵鍬,箭一樣沖下河壩。大家緊隨其后。人群后面騰起一股白色煙塵。
野豬遠遠望見這種陣式,立即意識到更大的危險正在迅速向它逼近,就更加奮力地在爛泥里蠕動爬行。終于趕在人們到達之前涉過了爛泥灘,背著這幫人向西逃竄。迅速和人拉開了距離。
落在后面緊緊追趕的人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喊叫:“打野豬喲——”散布在田間地頭的男人們聞聲手持農具紛紛趕過來,有人已經堵在野豬的前面了,眼看一場人豬之戰就要短兵相接。
野豬迅速沖上河壩,奔向地勢有些起伏的一片墳地。大林站在一座比較大的墳頭上,手持漁叉早就嚴陣以待。野豬越來越近了,大林的心禁不住咚咚亂跳,緊握漁叉的雙手不停地顫抖。一眨眼野豬沖到跟前,大林挺著漁叉,瞄準野豬肚腹,憋足力氣,從高高的墳頭上猛沖下來,漁叉刺了個正著。不料,野豬的肚皮也那么結實,鋒利的叉尖居然不能刺入,把野豬撞得身子一歪,漁叉就從脊背上滑了過去。大林意識到危險已經晚了,漁叉滑過去之后騰空,使大林被俯沖下來的巨大慣性驅使,無法及時收住腳步,反而被野豬絆倒,整個身子就趴在野豬的脊背上。野豬回轉頭,一口咬住大林的大腿,腦袋擺動兩下,大林就落在地上了,大腿上的肉被撕下來一塊,痛得他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眼看追趕的人已經迫近,野豬逃命要緊,它丟開大林,調正方向,繼續向西逃竄。
野豬很快沖出墳地,跳進一條廢棄的灌渠溝,沿著這條灌渠溝向南奔逃。
老關領頭的一伙人最先趕到墳地。大林蜷曲著身子,抱著受傷的一條腿哭爹喊娘,大聲呻吟,傷口流血不止。老關撕下他的襯衫,替他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大林家的兩個親戚背起大林,立即送往醫院。送走大林,老關已經落在后面很遠了,眼看野豬肉是吃不到了,突然有些氣餒。何況,剛才在墳地里,他感到腳底被什么硬東西硌了一下,很痛,這才發現自己光著兩只腳,鞋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丟了。他發現墳地里有不少亂石樹樁,又怕硌著腳板,只得放慢速度小心行走。
再說野豬沿著灌渠溝一路狂奔,灌渠溝的兩邊又有不少人迎上來了。沖在最前面的是臨近村子的邢姓兄弟倆。老大邢全抱著一根鋼管,落在邢二后面三四十米遠。跑在最前面的邢二,仗著在武校學過兩年功夫,平日橫行鄉里,人見人怕,他越發覺得自己武功了得,唯有他是空著兩只拳頭來的。人豬相對而行,都跑出了最快速度,轉眼之間就相遇了。邢二毫不猶豫,迎著野豬就跳了下去,正好騎在野豬的背上,雙手死死地揪住背上的鬃毛。他打算像馴服一頭小牛犢一樣,把野豬趕回家獨吞掉。殊不知野豬到底是野性難羈,而且蠻勁遠比小牛犢大得多。邢二那八十多公斤的體重壓在野豬脊背上,簡直如同海綿,野豬奔跑的速度不僅沒有減,反而因受到驚嚇跑得更快了,一眨眼就跑出了二三十米遠。邢二就像騎在失控的馬達上面,嚇得魂飛魄散,兩條手臂緊箍野豬的前腹,并嘶聲叫道:“哥呀,救我,快來救我!”沿途手持農具的人雖然著急,卻無法下手。邢二恰成了野豬的保護傘。
然而,野豬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馱著一團黏黏糊糊的家伙跑得太久了,耗費了不少力氣,它有些煩了,一邊跑一邊騰起兩只后蹄,要把邢二甩掉。
邢二堅持不住,更加歇斯底里,哭出來的聲音已經不是人的腔調。撕破嗓子,像野獸在吼叫。
野豬迎上了邢全,邢全也迎上了野豬。邢全顧不得多想,縱身跳下灌渠溝,扎定馬步,屏住呼吸,老遠就瞅準了兩只碩大的豬耳朵。等那畜牲靠近,一手就抓住了一只。野豬被逼得頓了頓。邢二趁機滾落地上,迅速翻身爬起來,兩手向后揪住了野豬尾巴。兄弟倆合力想把野豬從一側按倒。不料野豬身子側轉九十度,頂著邢全向溝壁上撞去。邢全抵敵不住,撒手滾到一邊,野豬拖著邢二一頭撞上溝壁。壁土嘩嘩下落,溝壁上凹進去一個大坑。邢全驚得倒吸一口冷氣,爬起來沒命地向前奔逃。野豬調頭欲追(其實是逃,只是選了同一個方向,看起來像追),感覺后面還被人纏著,邢二正死死拽著它的尾巴。這時,趕上來的老關見此情景,嚇得大叫:“邢二,快放手,往后跑!”但是來不及了,野豬調轉腦袋一頭將邢二仰面撞倒,一只前蹄踩在邢二的小腹上,尖尖的長嘴從邢二胸脯上滑過去,幸好只咬住了衣裳。只聽衣裳嘶的一聲被拉開了,裸露出了被牙齒劃傷的胸脯。與此同時,渠溝上幾乎所有可以擠進來的“武器”急劇地落下來,紛紛打在野豬的身上。有幾個人跳下灌渠溝,近距離發狠一陣猛打。野豬吃不住痛,放掉邢二,當頭撞翻兩個人,沖出重圍,拼命向南逃竄。
剛爬上渠溝的邢全,折轉方向來看邢二。看見邢二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立即大哭起來。再仔細查看,邢二身上并沒有致命傷情,這才明白平時英雄了得的兄弟是被嚇昏了。
當即有年長者嘆息說:“太危險了!聽說有經驗的獵人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看見野豬也只能繞著走。而這些年輕人,根本就不了解野豬是什么東西,哪有這樣打野豬的,簡直是玩命!”
聞聲趕來看熱鬧的村長也不無憂慮地說:“老關,你是殺豬的,對付野豬應該有些經驗吧?你快到前面去看看,前面還可能有這樣的愣頭青!”
老關答應一聲,提著鐵鍬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趕。
人與野豬的兩次搏斗,大家看得驚心動魄,只是沿著千余米長的灌渠溝窮追猛打,再沒有人貿然跳下灌渠溝,同野豬赤臂相搏。
灌渠溝的盡頭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秧苗已經長到尺余高度,地底都是爛泥。如果野豬沖進稻田就容易對付了。野豬不入稻田,也沒有回頭路可走,身后的灌渠溝兩側擠滿手持“武器”的人們。人們正嗷嗷地叫著,爭先恐后地追上來打它。野豬別無選擇,一頭拱進了稻田,四肢立即陷入爛泥里。野豬拼命掙扎,踏倒大片莊稼。秧苗和爛泥仿佛在一瞬間織成了網,牢牢地纏住了四蹄。追趕上來的人們毫不憐惜地揮動手中的“武器”,雨點般的打下來。
野豬開始絕望了,它看清了人類的貪婪和殘暴,比起動物世界的弱肉強食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停止了徒勞的掙扎,撐起兩只前腿,高昂著頭傲視人群,長嘴向天微張,似乎要訴說什么。鼻孔里發出哀哀的叫聲。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仇恨。整個身子隨著各種“武器”挨下而震顫不止。不料野豬這樣放松下來,四蹄反而脫出了亂草污泥的束縛。于是,它一躍而起向圍堵的人墻撞去。有人因驚駭忘了躲避,當即被撞倒在水田里。秧苗和爛泥對人同樣構成了陷阱,有人掙扎著沒有及時逃脫而被咬傷。野豬好像不再指望逃命了,只想在臨死前對人類進行最大限量的報復,它發瘋了一樣沖向人群,又有人被撞倒被咬傷。老關驚得目瞪口呆,這畜牲大約瘋狂了,再不及時制服它,恐怕要出人命了。老關忘了害怕,丟掉鐵鍬,一躍擋在野豬的前面。野豬毫不猶豫地沖上來。老關一手抄豬一只豬耳朵,拼命地把豬頭往泥水里按。野豬一翹頭,就把老關拋起來幾尺高。反復幾次,老關死不松手。同時,老關大聲喊著,指揮其他人揪豬尾巴,又叫人用扁擔用木頭橫在野豬脊背上兩頭施壓,使野豬的半拉身子陷進污泥里,動彈不得。有人掄起镢頭往野豬的腦袋上重重地砸。這下子,野豬才老實了,除了竭力嘶叫著等死,沒有任何掙扎的欲望。大約十幾分鐘以后就咽氣了。
老關確定野豬已經斷氣,才松開手,從泥水里爬起來。由于體力嚴重透支,頭腦有點眩暈,顧不得渾身的泥水和汗水,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一場人豬之戰結束了,歷時兩個小時零十八分。人和動物的爭戰中,人永遠是勝利者。但是,人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輕傷不計,重傷躺在醫院里就有四人,成百成千的醫療費遠遠超過一頭野豬的價值。這頭不足三百斤的野豬最終沒有變成鈔票,經過大家民主商議,野豬當天晚上就被肢解,凡參戰者每人都分到一斤或八兩鮮肉,受傷的可得十斤,既是褒獎,也是撫恤。在制服野豬的過程中,老關的功勞最大。老關一人獨享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