訕笑著把叫驢三兒送進深一腳淺一腳的夜里,朱二就猙獰了黑臉:明天,最遲明天晚上,一定把兒子搞殘!
雞叫過三遍,朱二朝兒子的屋喊:“鐵壯,起來,跟爹泥房!”
老伴兒說:“這一宿你翻來覆去,沒睡好就罷了,天還沒亮透,折騰孩子干什么。”
“抓緊讓他多干點活兒。”
“讓他歇歇吧,離了家還不知會怎樣。”老伴兒哽咽著擦起眼窩。
“大小伙子,干點活兒累不著。馬上六月天雨來了,房頂也該泥了。”
“你個擰驢。”老伴兒無奈何地罵了一句,穿戴齊了去做早飯。
朱二又喊了一次,兒子才嗚嗚囔囔地應了,半天不見動靜。
朱二氣往丹田沉了沉,想再喊,又停住:還是讓他再睡會兒吧。獨自出了門,把準備泥房的土扒開,圍成圓,去水坑挑來水,倒進去,水立即渾濁起來。又挑了幾擔,水飽滿地要漾出來,朱二就停下來,去打麥場背來一大筐金黃耀眼的麥秸。
屋頂?shù)拇稛熗A耍习閮汉?“吃完飯再干吧。”
朱二看看水全吃進土里,又倒些水,順勢洗干凈手才進屋。
兒子也起來了,上了茅房,洗了臉,坐在飯桌前揉著眼。
還沒睡好?真是吃得飽睡得著,媽的,老子為你一晚沒合眼。朱二忿忿地罵。
“吃吧,吃完了咱倆泥房頂。”
“哦。”兒子呼呼地喝著玉米粥。
“少心沒肺。”朱二心里又罵。
泥洇好了。鐵壯搬出鍘刀,要把麥秸子鍘成半寸長短,摻到泥里,這樣泥在房頂才不皴不裂,雨沖不走。
朱二搶先把鍘刀柄握在手里。鐵壯很驚異,平常這樣的活兒都是朱二蹲在鋒利的刀旁續(xù)草。見爹堅定地握著刀柄,問:“今天您掌刀啊?”
“是啊,什么活兒你該學著做,你都快十七了。”
鐵壯就蹲下來,學爹以往的樣子,笨手笨腳掐了麥秸,放到鍘刀下。
朱二就“嚓”地把刀按下來。
父子倆兒的額上都沁出汗。
朱二望著兒子的一雙手,真大,這么年輕的手已經(jīng)被農(nóng)活歷練得青筋暴露了。看兒子手忙腳亂地續(xù)著麥秸,他想:要鍘到手指,兒子鮮紅的血會一下子噴出老遠?若是走了眼鍘到手腕子,整只手骨碌一下子就會掉到鍘刀的另一側,兒子會疼得跳起來還是無聲息地躺在地上?朱二扶刀的手抖起來。
朱二想到了爹。爹當年跟著大師兄鬧義和拳,在廊坊跟洋毛子面對面地開了仗。人和人離近了,洋毛子的槍拿在手里還不如燒火棍。他爹揮舞著鍘刀片,像走進西瓜地,好一頓自由自在啊!洋毛子盯住他,跑到遠處朝他開一槍。洋毛子抓住淌著血的爹和鍘刀片,用鍘刀砍去爹的臂膀,爹流干了血。
鐵壯催促著:“爹,快鍘呀!”
朱二從往事里醒過來。
朱二松了刀柄:“你鍘吧,我續(xù)。”
“我不是學活兒嗎?”
“慢慢學吧,也不是一時學會的。”朱二想,這一天的時間還長,不急著弄傷兒子。
和好泥,朱二上了三間矮土坯房。鐵壯用鐵锨鏟了泥,掄圓了把泥甩過頭頂,扔到爹的周圍。朱二彎著腰,左右揮著泥板,再把泥均勻地泥在房頂上,朱二時不時前后左右地指揮下一锨泥的位置。住人的房馬虎不得,朱二泥得精心細致。
泥完了,朱二從房上下來,佝僂了腰。鐵壯望一眼爹,笑起來,爹的身上濺滿了大小的泥點點,看上去像只大瓢蟲。
地上還攤了一些泥。朱二說:“泥廂房吧,你上去。”
鐵壯大聲應了,連忙上了墻。爹今天真把他當大人看。
朱二往上扔泥,鐵壯拿了泥板,像個蹩腳畫匠似的手忙腳亂地涂抹起來。
這間廂房是朱二的哥當兵那年蓋起來的。哥走了,掙來的銀圓就買了頭驢,朱二自己拉土脫坯蓋了廂房當驢棚,驢和農(nóng)具都住在里面。一年后,哥回來了。哥在直奉兩軍交火中負了傷,打進肚子的子彈沒出來,順著槍眼往外流膿血。哥在炕上挨了幾日就死了,死時知足地笑:“我能死在家里,埋在祖墳,比扔在戰(zhàn)場上,我知足啊。”
鐵壯泥到了房檐邊。
朱二揮锨扔泥。朱二重重地看了兒子褲腳下瘦骨嶙峋的黑腳脖子。
朱二又扔了一锨泥,又打量兒子的腳。
一锨鏟到腳脖子,朱二想。一個血淋淋被鏟斷僅有部分和腿連接的腳就在腦海里。
這樣想時,朱二竟渾身哆嗦起來,坐在了地上。
“爹,你累了,咱過了晌午再泥吧。”鐵壯居高臨下,看著坐在地上的朱二說。
“泥吧,”朱二站起來拍打屁股上的土,長出兩口氣:“過了晌午泥就干了,更麻煩。”
離天黑還太早,能讓兒子晚痛苦就讓他晚受些吧。朱二打消了一個念頭。
終于泥完了,兒子安然地從一人多高的廂房上一躍跳下。朱二很累,從里到外的累,躺在地上。
晌午,老伴端出一鍋金黃的沒有摻糠的玉米面餅子。少有的好飯。鐵壯一邊吃一邊興奮地說:“也不知道我會去哪兒?”
娘說:“可別遠了,你哥走了二三年,連個音信兒都沒有。你出去了碰到來去的老鄉(xiāng),就捎個平安回來。”
“我長這么大,還沒出過遠門呢。”鐵壯說。在他看來他早該出去見世面了。
“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啊。和人說話嘴巴甜點就少吃虧。”娘嘮叨著。
朱二什么也不說,拉長著黑臉只顧扒拉碗里的咸菜。
吃飽了食困,朱二躺在炕上睡一大覺,醒來太陽都有些偏西了。
都是昨晚沒睡好鬧的。朱二想。
“鐵壯呢?”他問老伴兒。
“自己清理東西呢,把平常的玩意兒都裝了。唉,還是孩子呀。”
“叫他,跟我去耙地,河坡上我開荒的那幾分地。”
“耙什么地,沒下雨,一地的土坷垃哪里耙得開?就是耙開了也沒用,錯過了季節(jié),今年也不能種什么了。”老伴兒阻攔著。
“種地的事你比我懂?鐵壯,去廂房把耙扛出來!”朱二大聲喊起來,還剩半天時間,必須要抓緊實行他的計劃了:到地里,讓兒子站在耙上,趁兒子不注意,他在后面猛抽拉耙的毛驢,毛驢受驚快行,沒有經(jīng)驗的兒子趔趄撲倒,鋒利的耙齒穿進兒子身體的某個部位……
鐵壯應了聲,大踏步地去了廂房。
就傳來叫驢歌唱般的大聲慘叫。
朱二急忙跑去,一把大號的三刺(刨地的農(nóng)具)平躺在地上,許是毛驢把它碰倒的,它尖銳的刺芒阻擋住鐵壯莽撞的大步,深深扎進鐵壯的腳踝,疼痛和驚恐凝固住鐵壯瞬間的姿勢。
朱二心疼得怒火中燒:“你每天慌里慌張干什么呀,走路不看腳底下了?你什么時候才能不讓大人操心……”
朱二忽然記起拉上兒子去耙地是為的什么,這地還沒耙,兒子已提前受了傷,還傷得不輕。兒子受傷,不正是他絞盡腦汁所要達到的目的嗎?朱二氣鼓的肚子仿佛也撞到了三刺上,怒氣一下子消散,人也輕柔起來,扶兒子坐在地上,輕聲說:“你忍住,我把三刺拔出來。爹剛才也急昏了頭,原本不怪你,都怪這三刺放的不是地方。”
鐵壯倒也堅強,淚在眼里打著轉兒,沒流下來。朱二看傷處,刺尖進肉半寸深。他閉了閉眼睛,讓兒子忍住,雙手握住三刺,先試探著活動,才又狠勁飛快拔出。血像受盡委屈才看見自家大人的孩子眼淚,一下子流出來。抱兒子進屋,血又滴滴答答地在后面跟了來。朱二讓發(fā)抖的老伴給兒子按住傷口止血,說:“我去請大夫。”
老伴說:“你們一起去不更好?”
“這一路得流多少血呀,還是你按住傷口牢靠。”朱二想:大夫來村里一走,一村子人就都知道兒子傷了。
朱二趕上驢車出了村,去三里地外的于家塢,那村的大夫治外傷遠近聞名,在保定府學過西洋醫(yī)術。鞭子一揮,毛驢顛顛地小跑,朱二長出一口氣。從他記事起,這天下哪里安穩(wěn)過:甲午戰(zhàn)爭,庚子年洋人進北京,國民革命皇帝退位,國民軍的各路大帥相互廝殺。剛要消停,小日本兒又從山海關進來了。不管是誰和誰打,來了隊伍就和村里伸手要糧要人。他爹,他哥,他大兒子都被戰(zhàn)爭卷了進去,現(xiàn)在家里唯一的希望就是小兒子了。叫驢三兒是村長,上面逼他派丁,他就再逼各家各戶。叫驢三兒的話就是板上釘釘,鐵壯明天非去當兵不可了。朱二也鐵了心,就是不能讓小兒子去當兵了,天塌下來也不能去,他要留住一個,兒子是家里的頂梁柱,傳家寶。村東傻玉山和他大兒子同歲,走路一步三搖,見人就露出兩顆黃牙喊爹,哄笑了別人他也跟著笑。他爹花五十塊大洋給他從遠處娶來了媳婦。雖說媳婦初來時整日以淚洗面,可如今也有兩個孩子了。他朱二的大兒子倒是不傻,可孫子呢?別說孫子,兒子呢?他倒愿意兒子是個殘疾,他守他養(yǎng)活他一輩子都愿意。小兒子自己弄傷了,朱二感覺很滿意,真正去耙地了,他下得去手把兒子耙在耙底下嗎?他的如意算盤是耙傷兒子的腿,萬一毛驢驚了還不把兒子渾身都耙個血葫蘆?昨夜想了幾十種傷害兒子的方法,哪種他又能狠下心來做成?目前這樣的受傷,讓朱二感到出其不意,朱二輕快地抽了毛驢一鞭。
從里到外的痛快。
大夫提來些瓶瓶罐罐來給鐵壯治傷。大夫用刺鼻的藥水洗了傷口,還順便把鐵壯烏黑的腳丫擦出肉色來,仔細地擦,像位做工講究的木匠刨一件器物,邊擦邊說:“傷好了要堅持每天洗腳啊。”鐵壯紅了臉,覺不出傷的疼痛來。
朱二問:“這傷要緊嗎?”
“還好。就是腳踝骨這關節(jié)地方好的慢,多養(yǎng)兩個月,不過不會落下毛病。”
朱二松口氣,長長地松了口氣。
送了大夫回來,朱二看著躺在土炕上的兒子,看著兒子纏了雪白繃帶的腳,笑從心里蔓延到黑臉上。滿意,是非常滿意呀:傷輕了,叫驢三兒不會放過;傷重了,落個終身殘疾又后悔。朱二得意,站在屋門對著院子唱起戲腔:“大,大,呔!叫驢三兒,大村長,明兒個你是白來了,我兒當兵是不能去了!”
鎮(zhèn)上駐進了日本鬼子。
鬼子開始搶糧食,修炮樓,打算長住下來。可黑夜里總遭襲擊,站崗的鬼子兵被打死,其他的縮成團兒不敢出來。鬼子惱羞成怒,糾集幾個據(jù)點的人馬,進行一次地毯式的掃蕩。
到了朱二的村子。
挨門挨戶地搜。腳上纏著繃帶的鐵壯被押到鬼子頭兒面前。
看到一瘸一拐的鐵壯,鬼子頭兒眼睛一亮:“你的,傷病員?”
鐵壯從沒有聽過這個詞兒,一動不動。
鬼子頭兒一揮手,旁邊的翻譯就撕去鐵壯腳上的繃帶:褐黑的血痂,還浸著少許膿血。
鬼子頭兒讓翻譯問話:“你是哪個部隊的?竟敢在夜里打皇軍的黑槍?”
部隊?黑槍?鐵壯更懵了。
鬼子頭兒對翻譯咕嚕了幾句,翻譯對鐵壯說:“你要交代你的同伙和隊伍都藏在哪,不然皇軍對你就不客氣了!”
鐵壯想了想,說:“同伙是我爹,我們爺倆兒每天一起干莊稼活兒。”
翻譯問:“你爹呢?”
“我爹去鄰村財主家干活了。”
“你的傷?”
“三刺扎的,扎到了骨頭。”
鬼子頭兒聽完翻譯,再沒問話,一揮手叫過來兩個日本兵,拖起鐵壯就走。
鐵壯說:“你們想干什么呀?”
翻譯說:“你是讓皇軍給打傷的,你總朝皇軍打黑槍,他媽的還嘴硬,不交代同伙在哪,太君生氣了,把你拉出去槍斃!”
鐵壯奮力掙扎著,腳已不顧了傷痛,在地上亂蹬:“我沒槍,我沒見過槍!我不會打黑槍!我冤啊!你們誣賴好人啊!”
鬼子頭目心里早就盤算好了,哪里聽得進他的喊叫:搜了兩天沒結果,槍斃了這一個“傷病員”,總算可以給上面?zhèn)€交代。
朱二在鄰村聽見了幾聲槍響,等鬼子撤走了匆忙回到家。
“鐵壯呢?”朱二不見了兒子。
哭干淚水的老伴一把抓住他,撕扯著:“兒子!你還我的兒子,都是你把兒子弄傷,才被小日本打死啊……”
這時,鐵壯的尸體被鄉(xiāng)親們抬了回來。
朱二野獸般沖過去,雙手拍打著鐵壯血淋淋的身體:“孩兒啊,我沒想到啊,我費盡心機啊!我沒想到啊!我國破家亡啊!天啊,什么時候你才能天下太平啊……”
一支英勇驍戰(zhàn)的民間抗日隊伍仿佛一夜間生長出來,它人數(shù)不多,游蕩在子牙河兩岸,打擊著日本鬼子和偽軍。他們開始是收繳各村地主看家護院的槍來武裝自己,伏擊了幾次掃蕩的日本鬼子,還扛上了歪把子機關槍。傳說這支隊伍的領頭人是位老漢,老漢一張黑臉,以和鬼子遭遇肉搏時揮舞鍘刀片著名。后來,這支隊伍被挺進冀中平原的賀龍一二0師七一五團收編,融入了更強大的抗日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