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阿穆扯回來了,把先生寫的親筆信雙手呈放在宣慰使面前的公案上。安貴榮沒有立即把信折開,他有一個習慣,想猜測一下信的內容,先生對自己提出的兩樁事,是支持還是反對;支持當然令人高興,若是反對呢?總會講出道理,講出能夠使人心悅誠服的道理。于是叫人關上大門,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展開信看了起來,日:
減驛事非罪人所敢與聞,承使君厚愛,因使者至,閑問及之,不謂遂達諸左右也。悚息悚息!然已承見詢。則又不可默。
凡朝廷制度,定自祖宗。后世守之,不可以檀改。在朝廷且謂之變亂,況諸候乎!縱朝廷不見罪,有司者將執法以繩之,使君必且無益。縱幸免于一時,或五六年,或八九年,雖遠至二三十年矣,當事者猶得持典章而議其后。若則使君何利焉?使君之先,自漢,唐以來千幾百年,土地人民未之或改,所以長久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禮法,竭忠盡力,不敢分寸有所違。是故天子亦不得逾禮法,無故而加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縣之,其誰以為不可?夫驛,可減也,亦可增也,驛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
所云奏功升職事,意亦如此。夫劃除寇盜以撫綏平良。亦守土之常職,今縷舉以要賞,則朝廷平日之恩寵祿位,顧將欲以何為?使君為參政,亦已非設官之舊,今又干進不已,是無抵極也,眾必不堪。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參政,則流官矣。東西南北。惟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以一職,或閩或蜀,其敢弗行乎?則方命之誄不施踵而至。捧檄從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後使君有矣。由此言之,雖今日之參政,使君將恐辭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凡從以利害言,揆之于義,反之于心,使君必自有不安者。夫拂心違義而行,眾所不興,鬼神所不嘉也。承問及,不敢不以正對,幸亮察!
安貴榮把這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如果說,他第一次閱讀先生的來信,目光和精力完全被先生那一手好字所吸引,而今面對這封好似“鑰匙”的信,字里行間無不充滿了真摯而又感人的說服力,擺事實,講道理,由遠及近,使得安貴榮讀一遍有一遍的啟迪和收獲。當他讀了第三遍,終于不得不把信重重地擱在公案上,仰天一聲長嘆之后,無奈之中只得打消了心中的念頭。因為。他不能不被先生在信中的分析和忠告所折服,先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因此得到了又一次的提高和升華。安貴榮在心里說,真是位難得的好師長呀!不僅自己今后要好好向先生請教學習,水西地方的有識之士,都應該選派去向先生請教學習。
安責榮對先生產生由衷的信任后,自然要對先生寄予一定的希望。信任和希望,不僅使他終于掀掉了壓在心上的頑石,這把先生送來的“鑰匙”也啟開了他久閉的心扉,感到一身輕松,愉悅,重新振作精神,要為這方土地和人民多做一些有益有利的事情。
二
晨曦從山頂升起,一層淡如輕紗的薄霧籠罩著滿山遍野的森林,靜謐的黎明,清新而又帶點兒刺骨的寒氣,漸漸被一抹玫瑰色的霞光所浸染,溫柔中卻省去了許多令人不安的纏綿。夜臥濃密樹冠的喜鵲,這時幾乎全都醒來,發出一陣陣“喳……喳……”的互相問候之聲。森林便開始了一天的躁動。
在一陣陣狂歡的狗吠聲中,在慕魁帶領下的人們吆喝和嬉笑聲中,先生從“陽明小洞天”搬家了,搬到龍崗腳下新修的三間既寬敞又明亮的木板屋。先生是最后一個人帶著他的愛犬“嘯虎”離開的,當他一步一回頭走出小洞天的時候,石壁上面,自己親筆題寫的“陽明小洞天”五個大字,吸引了先生的目光,心事重重地停下腳步,久久不愿離去。還是“嘯虎”翹著尾巴返身回來,用嘴咬住先生的衣襟往外拖,先生才回過神來,伸手拍拍它那毛茸茸的腦袋說:“好……走吧……”臉上表情嚴肅,語氣中難免流露出一絲依戀。
到了新居。只見三間木屋收拾得干干凈凈。特別是“嘯虎”歡喜得高翹尾巴跑出跑進,一會兒去親親這個,一會兒又去親親那個,哪怕被小毛頭打上幾巴掌。哪怕被罵上幾句難聽話,它都全不在乎。先生一邊拱手作揖,一邊說著感謝的話,把人們全都送走之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給這三間木屋命名。
其實。早在幾天以前先生就在學子們的蜂擁下來過這里。看到快要落成的新屋時,就已經開始動腦筋了。自己住的臥室兼書齋,名之日“何陋軒”,其余兩間分別日“君子亭”和“賓陽堂”。同時,激情之中。先生以《龍崗新構》為題,寫下了兩首詩,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
營茅乘田隙,洽旬始茍完。初心待風雨,落成還美觀。鋤荒既開徑,拓樊亦理圓。低檐避松偃。疏土行竹根。勿剪墻下棘,束列因可藩。莫擷林間蔓,蒙籠覆云軒。素缺農圃學,因茲得深論。毋為輕鄙事。吾道固斯存。
先生搬進新居,諸生聞之。亦皆來集,并請將這新構名之日“龍崗書院”。先生自然欣允,即提筆大書了這四個大字,貼于院中大門之上。由于激動,先生接著還以《諸生來》為題,寫下了這樣一首詩:簡滯動罹咎,廢幽得幸免。夷居雖異俗,野外意可眷。思隸獨疚心,疾憂席自造。門生頗群集。樽斝亦時展。講習性所樂,記問後懷面見。林行或沿澗。洞游還陟山獻。月榭坐鳴琴,云窗臥披卷。澹泊生道真,曠迭匪荒宴。豈必鹿門接,自得乃高踐。
由于慕名前來求學的諸生不斷增多,先生還寫下了一首《諸生夜坐》的長詩,詩中不僅抒發了先生與諸生的感情交流,還充分表達了先生的抱負和對諸生的熱切期望。從此,這“龍崗書院”便成了先生教學有成的發祥地。
三
陰雨綿綿。透過紙糊的窗欞,先生在朦隴之中,看見不遠處的環山小徑上,走著三個不一般高大的人,走在中間的是一位手拄竹棍的老頭,步履艱難。從身上的穿戴看來。顯然不是這龍場一帶的山民,倒很像是來自中土。陡地,先生不由得“哦”的感到驚詫,因為他似乎從老頭身上,下意識地判斷出這是一位從官場上下來的吏目。
先生推開門,本想冒著這絲絲細雨,趕過去問明白,然而,他的前腳剛跨出門檻,后腳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提不起來。擺著這樣的架式猶豫了一陣之后。那三個人的身影,終于消失在濃濃的林蔭后面。那是通往驛道的小路,也是去龍場驛的必經之路。
先生回屋,雖然心中沉郁,但也感到一絲寬慰;他三人只要找到了驛丞吳,吳是個熱心人,會把他們招呼好,先生對吳放得下心。想明日一早再趕過去,打聽一,下中土的消息也不遲。
翌日,真是個難得的晴天,天空飄著幾朵絨綿似的白云,雄鷹在白云下面翱翔。先生剛洗漱完畢。小毛頭“嘎”一聲就推門進來了,手里提著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砂罐,是為先生特意燉的野雞肉。小毛頭問候了先生一句,剛把手中的砂罐找地方擱好,先生就問:“昨晚那三個路人……”
“已經走了。聽他們和爹說,是從京城里來的,要到甚么叫撒的地方,去當甚么官……“記不清楚了。”
小毛頭不清楚,先生倒是聽得明白,又忙問:“他貴姓?陪同的兩個是甚么人?”
小毛頭說:“爹沒問,他也沒說。那兩個人嘛,聽說一個是他兒子,一個是他的幫王。先生,您問他們,有啥子事?”孩子覺得有些好奇。
“順便問問,沒事。”先生沉默了,自己的心事,孩子自然沒法理解,雙目凝視遠山,只好在心底里祝愿這三個遠走他鄉的人一路平安。
晌午,尼扎普前來給先生送柴禾時說,他打蜈蚣坡過時,看見一個外地來的老者已經死在半山腰上,另外兩個年輕人抱著老者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先生的心一下沉了,死者必定是那個吏目,難過得幾乎要掉眼淚。
傍晚,從山那邊的地里勞作回家的一對夫婦經過書院門前時,從他倆的談話中,先生從還不能完全聽得懂的土話中,聽出了螟蚣坡上死了兩個外地人,還剩下一個坐在旁邊放聲大哭。
先生一夜難眠,只要把眼睛一閉,那三個人的身影就會出現在眼前,好像伸手即觸。天亮了,先生剛翻身起床,隨著“嘯虎”的親呢聲小毛頭走進屋,他是來取砂罐的。
“先生,那三個人全都死了,在蜈蚣坡,好怕人。”小毛頭脫口說。
先生呆立在床前,自言自語說:“哦……暴尸荒野。悲哉!嗚呼!走……毛頭,我們去把他埋了吧!”
“不……先生……我爹會……我……”小毛頭搖頭擺手,說得語無倫次,顯得挺害怕。
先生倏然省悟,面前這個雖然長得幾乎與自己一般高的人,畢竟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
“回去,把你爹請來成和他……”
“先生,您真的要……”
“可憐的中土人呀!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三人一樣死在荒坡,難道……”先生激動了。
“不……先生……不會的……”小毛頭被先生的情緒感染了,憫然涕下說:“先生,走……我去……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還沒有走到蜈蚣坡,半路上就迎面碰到了手提撮箕的吳,還有兩個肩扛鋤頭的山民,正從蜈蚣坡下來。吳一看就明白,先生和兒子要去什么地方。忙說:“先生,別去了,已經給掩埋好了。”
“好……好……謝了……”先生連連拱手。
“先生。這是山里的規矩,人土為安。”
次日,先生宰了一只雞,備了一些酒菜,在吳的陪同下,還是上山去對無名無姓的三人墳塋祭奠了一番,并在墳前一邊流淚,一邊擊掌吟哦: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日,連峯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兮莫知東西。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后來,在先生追述這件事所寫的《瘞旅文》中,深刻指出: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客,蹙然葢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峯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申,其能以無死乎。
先生說得太對了,扳援崖壁。饑渴勞累,以及瘴癘等客觀環境,固然能死人(侵其外),但憂郁之死人(攻其中)卻更甚矣!先生對死人之事,已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和認識。
四
夕陽反照,山睪林間,一片殷紅。
站在書院門前,含笑向諸學子一一拱手送別的先生,近月來。一直感到心神不寧,從過往山民的口中,從學子交頭接耳的言語和神情中,他知道這世上又出亂子了,而且這亂子還是出在身邊不遠的地方,還聽到了不少對安貴榮不利的流言飛語。
先生送走最后一個學子正要返身回屋,只見不遠處的林間小路上,慕魁騎著騾子正向書院走來,于是趕忙迎上前去。
“先生,出事了……”慕魁牽著騾子邊走邊對先生說,顯得又慌又急。
“進屋里談吧!”
“不了,要連夜趕過河去,祖摩有話……”
原來。貴州宣慰同知宋然所管轄的水爾,苗民在酋長阿賈、阿札和阿麻的帶領下,已在數H之內聚眾兩萬余,不僅另署名立號,還在廚攻紅邊的同時,連夜襲擊了沒有絲毫準備的宋然居住地大羊場。還好,宋然外出,免于難,只身前往貴陽督府請兵。督府便下令給宣慰使安貴榮,要他迅速出兵平亂,不得有誤。安貴榮接到命令后,猶豫不決,擁兵觀望,遲延不動,使得這把野火大有越燒越旺之勢。后來經督府三檄催促,安貴榮才不得不出兵,在一舉解了紅邊之圍后,不但沒有乘勝追擊,反而一作主張把兵撤回水西,使得已被擊散的亂民有,喘息之機,重新集結,大有死灰復燃之勢,慕魁一口氣把經過說出之后,臨別時還顯得既神秘而又憂心地對先生說:“先生、你說那阿賈為何有這樣大的膽子敢造反?都怪祖摩平時睜只眼閉只眼,更不該送給他“……又不是瞎子,不會沒有人看見……”
先生舞于明白了事件的真像,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問題的嚴重性,使先生倏然問急出了一身冷汗。出手公,出手私。先生便提筆寫信。
第七章
一
安貴榮稱疾閉目養神。-從表面上來看,他似乎顯得很平靜,好像并沒有發生甚么大事似的,督府送來的檄文擺在面前的桌子上,看都不看,因為他曉得那上面寫了些什么。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內心里卻在翻江倒海,自己在邀件事中究竟扮演著一個怎樣的角色,自己在這件事中究竟希望看到什么和得到什么……先生要是在身邊就好了。
這時,只聽得一聲“報!”安貴榮睜開眼睛一看,呈上來的是封信,先生在關鍵時刻寫來的。他一反常態,沒有把信放一放,也沒閑心去猜測信的內容『而是立即聚精會神地展信使讀:
阿賈、阿札等畔宋氏:為地方患,傳者謂使君使之。此雖或出于妒婦之口,然阿賈等自言使君嘗錫之以蠔刀,遣之以弓弩。雖無其心,不幸乃有其跡矣。始三堂兩司得是說,即欲聞之于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實之故,未必有是,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討賊,茍遂出軍剿撲,則傳聞皆妄。何可以濫及忠良,或坐或觀逗遛,徐議可否,亦未為晚,故且英隱忍其議,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徒君始出。眾論紛紛:疑者將信。喧騰之際,適會左右來獻阿麻之首,偏師出解紅邊之圍,眾公又復徐徐。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稱疾歸臥,諸軍以次潛田。其闖分屯寨堡者,不聞擒斬以宣國威,惟增剽掠以重民怨、眾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惘所知識,方揚言于人,謂“宋氏之難當使采氏自平,安氏何與而反為之役?我安氏連地千里,擁眾四十八萬,深坑鮑坉,飛鳥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縱遂離坐。不為隸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已稍稍傳播,不知三堂兩司已嘗聞之否,使君誠久臥不出,安氏之禍必自斯言始矣。使君與宋氏同守土,而使君為之長。地方變亂。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獨委之宋氏乎?夫連地千里,孰與中土之一大郡?擁眾由十八萬,孰與中土之一都司?深坑絕地,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環四面而居以百數也。今播州有楊愛,愷黎有楊友。西陽,保靖有彭世麒等諸人,斯言茍聞于朝,朝廷下片紙于楊愛諸人,使各自為戰,共分安氏乏所有,葢朝令而文無安氏矣。深坑絕坉,何所用其險?使君可無寒心乎!且安氏之職,四十八支更迭而為,令使君獨傳者三世,而群支莫敢爭,以朝廷之命也。茍有可乘之嚳,熟不欲起而代之乎?然則揚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禍者,殆漁人之計,蕭墻之憂,未可測也。使君宜速出軍,平定反側,破眾讒之口,息多端之議,弭方與之變。絕難測之禍,補既往之愆,要將來之福。某非為人作說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從頭到尾,安貴榮一口氣就把信通讀了一遍。繼而又讀一句想一句,最后深思片刻,便拍案而起說:“天助我也!先生真乃圣人,佩服!佩服!”接著傳令升堂,召集各路麻舍(領兵將)立即放炮出兵,趕往水東平息叛亂。
當然,結果全在先生的預料之中。叛亂平息之后,督府自然要報奏朝廷,給宣慰使請功。安貴榮知道后,以先生教誨的“地方變亂,皆守土者之罪”為由而不就。使得那些流言飛語不攻自破。
通過前后這兩樁事,安貴榮對先生講的道理心悅誠服,而且。從先生的身上,確切點說,是從先生的遭遇,懂得了自己過去還看不懂的東西,官乎?人乎?‘難也難,易也易。明白了,看透了,想通了,結果就會自然得出,恬淡也就是人生難得的最高境界,還有什/厶比恬淡給人生帶來愉悅和輕松?沒有,真韻沒有……
從此,安貴榮對先生更加敬重,視為師長和諍友。
二
先生把信交給吳送走后。難免又憂心重重,夜不能寐,食之無味,講課時也經常走神,不是把孔子說的話扯在孟子的身上,就是把孟子講的話扯到孔子的身上,有時還把朱熹也說成是孔子當時的門生,逗得一個個想笑又不敢笑。是的,先生的憂慮也不無道理,如今的王守仁并非昔日當京官時的王守仁,生活,環境,百難備嘗,人微言輕,使他懂得并明白了過去不懂的火生哲理,官場奧秘。前次復安氏韻信之所以能收到預期的效果,那是因為安氏主動“請纓”,其心情自然大相庭徑;這次反之,是自已自作聰明,主動“出擊”,不僅顯得冒昧,馓動中實言相勸,難免言辭過激,安氏能有容納百川之胸懷而欣然接受嗎?勉強接受而不能全力以付之,也是枉然,一旦坐失良機,千古遺恨呀!
然而,先生還在前思后想之中,終于傳來消息,人心大快,先生仰天贊道:“安宣慰真乃祖摩是也,幸哉!福哉!”
從此,先生對安貴榮又加深了一層認識和理解,二人間的友誼,像九龍山的松,像六廣河里的水。
三
春暖花開。“龍崗書院”的學子與日俱增。有來自水西,水東,有來自貴陽,還有來自其他州府,把個書院擠得滿滿當當,當地山民只要一有空閑,聚而觀之如堵。先生誨人不倦的精神加上講得通俗易懂,還結合實際情況,自然深得人們的敬服,先生親筆書寫的《示龍場諸生條》:以四事相規,,聊以迭諸生之意。一日立志,二日勤學,三日改過,四日從善。貼在講堂正中。醒目奪人。正是這種做人重德育,求學先立志,有過能改,善莫大焉,從精神上鼓舞著諸生。也大大增強了這些生長在邊睡落后之地的諸生求學上進的決心和勇氣。
先生講學,善于啟迪學子的獨立思考,凡從古人言論中提出的問題。都可以大膽聯系實際,向先生提問,請看《龍場生問答》:
龍場生問于陽明子日:“夫子之言于朝侶也,愛不忘乎君也。今者遣于是。而汲汲于求去,殆有所渝乎?”陽明子日:“五令則有間矣。今吾又病,是以欲去也。”龍場生日:“夫子之以病也。則吾既既聞命矣。敢問其何以有間,何謂也?昔為其貴而令為其賤,昔處于內而今處于外歟?夫乘田委吏,孔子嘗為之矣。”陽明子日:“非是之謂也。君子之仕也以行道。不以道而仕者,竊也。令吾不得為行道矣。雖古之有椽仕,未嘗奸其職也。日牛羊茁壯,會計當也,今吾不無愧焉。夫椽仕,為貧也,而吾有先世之田。力耕足以供朝夕,子且以吾為道乎?以吾為貧乎?”龍場生日:“夫子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子于父母,惟命之從,臣之于君,同也。不曰事之如一,而可以拂之。無乃為不恭乎?”陽明子日:“吾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吾之謎也,乃仕也,非役也。役者以力。仕者以道,力可屈也,道不可屈也。:吾萬里而至,以承譴也,然猶有職守焉。不得其職而去,非以譴也。君猶父母。事之如一,固也。不日就養有方乎?:惟命之從而不以道,是妾婦之順,非所以_為恭也。”龍場生曰:“圣人不敢忘天下。賢者而皆去,君誰與為國矣!”曰:“賢者則忘天下乎?夫出溺于波濤者,沒人之能也,陸者冒焉,而胥溺矣。吾懼于胥溺也。”龍場生日:“吾聞賢者之有益于人也,惟所用,無擇于大小焉。若是亦有所不利歟?”日:“賢者之用于世也,行其義而已。義無不宜,無不利也。不得其宜,雖有廣業,君子不謂之利也。且吾聞之,人各有能有不能,惟圣人而后無_不能也。吾猶未得為賢也,而子責我以圣人之事。固非其擬矣。”日:“夫子不屑于用也。夫子而茍屑于用,蘭蕙榮于堂階。而芬馨被于幾席。萑葦之刈,可以覆垣,草木之徽,則亦有然者,而況賢者乎?”陽明子日:“蘭蕙榮于堂階也,而后于芬馨被于幾席,萑葦也而后刈可以覆垣。今予將刈蘭蕙而責之以覆之用,子為愛之耶?抑為害之耶?”
這真是一場推心置腹的精彩問答,從中不僅可以看出先生和學子之間在感情上的交流,對認識的探討,各抒己見,獨立思考,毫無強加于人的滿堂灌。
過了三十五年以后,也就是先生逝世后的第六個年頭,嘉靖年間,先生的得意門生、巡按貴州監察御史王杏。在他為紀念先生所撰寫的《新建陽明書院記》一文里,是這樣評價先生在龍場講學的:“士類感慕者云集聽講。居民環聚而觀如堵焉。士習用變。意者文教將暨退方,無遐先生行以振起這乎?嘉靖甲子(公元1543年)予奉圣天子命出按貴州,每行都聞歌聲,藹藹如越音。予問之士民,對曰;‘龍場王夫子遺化也。’且謂夫子教化深入人心,今雖往矣,歲時思慕,有親到龍場奉祀者,有遙拜而禮者。”由此可見,當時先生在龍場灑下的一番心血并沒有白費。看來,這方土地當時沒有虧待先生,先生自然要給這方土地留下他的厚愛,是為報也。
第八章
一
夜深了。一勾彎月,藏在樹梢。沒有風,沒有蟲鳴。此起彼落的幾聲狗吠傳來,哪怕顯得單調與不和諧,也給這深沉的夜晚,憑添了幾分活氣。
孤燈相伴的先生手捧經卷,搖頭晃腦讀得入迷,不時閉目沉思,將經卷捂在胸前。陡地,靜臥在先生腳邊的“嘯虎”撐站起身,昂頭看了先生一會兒之后,似乎再也忍耐不住,只得把頭往先生緊夾著的雙腿問擠去,并同時發出輕微的哼哼聲。
先生被它的動作適笑了,低下頭瞅了它一眼,放下手中的經卷,站起身來,伸開雙臂活動了一下筋骨,才慢步走去把緊閉的大門打開。“嘯虎”像箭離弦,沖出門去,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先生手扶門框,雙目凝視著那一彎被樹梢抓住不放的勾月。勾月不去,滿月何回。滿月和勾月,先生送去了一次又一次。迎來了一回又一回。去一回,千遍如一。看似千遍如一之中,先生終于悟出了這當中蘊藏著的無限微妙之變化和玄機。這種用肉眼看不見的變化和玄機。惟有用心才有可能去體味,而且也惟有經過煉獄的人,經過血和淚洗禮的人,才會察覺,才會感悟;通過最初的體昧,到后來的察覺直到感悟,才會在心靈里獲得認識上的升華。升華,是血淚澆開的智慧之花結出的豐碩之果。
這時,像是向先生報告什么發現似的。從叢林里傳來了“嘯虎”幾聲狂吠。先生下意識地放開嗓門,大喊了一聲:“回來——!”
回來!回來!先生的聲音在這深沉的夜晚回響著,清脆、有力、剛毅。先生自己都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是我的聲音嗎?我的聲音竟還會具有如此的鏗鏘?是的,是先生的聲音,是先生面對深沉,面對黑夜,面對那一彎即將逝去的勾月所發出的聲音,回來!回來!一山傳一山,一水傳一水,傳得很遠、很遠……
“嘯虎”回到了先生的面前,高翹著的尾巴搖個不停。先生伸出手,撫摸著它那毛茸茸的沾滿了水珠兒的腦殼。它伸出粉紅的舌頭,輕輕地舔了幾口先生已滿是皺紋的手背。
關門回屋,先生的睡意完全消失,心里特別地感到振奮,撥亮了油燈,油燈似乎把先生的這間“何陋軒”照得蓬蓽生輝。于是,先生便研墨提筆,一口氣寫下了《何陋軒記》、《君子亭記》、《賓陽堂記》。這些記文寫得含意深刻,感情充沛,富有哲理。
先生還以《龍崗漫興》為題,寫下了五首詩,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歸與吾道在滄浪,顏氏何曾擊柝忙?枉尺已非賢者事,斲輪徒有古人方。白云晚憶歸崖洞,蒼蘚春應遍石床。寄語睪頭雙白鶴,野夫終不久龍場。
二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清晨,旭日托著雄鷹,在深不可測的藍天比翼。先生帶著“嘯虎”在林間草地上舒展筋骨。隨著狂吠之聲,先生收拳停步,回身望去,只見慕魁領著一位公差打扮的陌生人,大步向他走來。
“先生,他從貴陽府來,有事要見先生。”
“哦……”先生把手一拱。
公差搶先說:“是這樣,先生,我家大人寫有一封信,要我親自交給先生。”邊說,邊從身上的內衣兜里取出信,雙手向先生遞去。
先生接過一看,原來是貴州提學副使席書寫的信,言辭懇切地邀請先生前往貴陽文明書院去當主講。先生沉思片刻,問:“席大人難道不怕?”
“怕甚么呀!先生的尊姓大名,傳遍了貴陽府地,都說先生講得好。”
“我若是不去呢?”
“先生不去,我家大人說了,他就要親自牽馬來接先生。”
“當真?看來,是非去不可了!?”先生的話說得有點兒語意雙關;毛科不也曾經寫信來邀請他前去講學嗎?因先生不悅,推說染病在身,也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不知是公差沒聽懂先生的話,還是產生了別的想法,嘿嘿一陣傻笑之后,顯得無奈也顯得尷尬。
慕魁伸手拍了拍公差的肩頭說:“回去,稟報你家席大人,就說先生安排一下,兩日后到。”
先生聽了慕魁的話,愣住了,頭人怎么這般替自己說話,是有意要攆我走么?臉便垮了下來,鼻孔里吹著粗氣。
慕魁自然已把先生的表情盡收眼里,但一點兒也不介意,摸出身上一兩散碎銀子把差人打發走了之后,才回轉身。對先生說:“先生,去吧。席大人是番好意。也是個好人。貴陽地方大,書院的講臺也比這龍崗的要高幾層呢!”慕魁的話,把先生臉上的不悅掃去了許多。
先生笑著問:“你見過席大人?去過貴陽書院?”
“沒有。”
“既然沒有,你怎么知道席大人是個好人?貴陽書院的講臺會比龍崗的高幾層?”
“嘿嘿!先生,你是在考我這個粗人……”
先生也不再為難慕魁,把他請進屋,喝了杯熱茶之后,才又問:“你說,我若不去,席書真的會牽馬來接嗎?”
“會的……肯定會!”
“那么,我若是去了,又將會如何?”
“這個嘛……講學呀!不過,官家辦事,先生比我懂得多,說雨就下雨,說風就吹風。”
“那你為什么要自作主張替我回話呢?”先生開始變得有點兒嚴肅了。
“是這樣。先生,我是從祖摩的嘴里聽到的。祖摩也有這個意思。貴陽文明書院是席大人來了之后,才辦得興旺。況且,他下書來請先生,還不許差人直接到先生這里來把信交給先生,是叫差人先去找我,把他請先生的一番意思告訴我,我若是點頭答應,才能把差人帶來見先生。”
“哦……原來是這樣……”先生終于舒了口氣,臉上又露出了笑容,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既然當家的頭人已經點頭了,我還有甚么話好說。無憂矣!”
雖說無憂,先生還是不由得想起了當時謝絕毛科的邀請后,寫下的那首《答毛拙庵見招書院》的詩:野夫病臥成疏懶,書卷長拋舊學荒。豈有威儀堪法象,實慚文檄過稱揚。移居正擬投醫肆,虛席仍煩避講堂。范我定應無收獲。空令多士笑王良。
先生帶著“嘯虎”來到“玩易窩”。
“嘯虎”像一位忠實的守門將軍。蹲在洞口邊上的一塊石板上。豎著耳朵諦聽著,那怕有一點輕微的風吹草動,它都要立即躥上去看個明白,好讓先生安心靜意地在洞里沉思默想。誰知,這一次讓“嘯虎”失望了,先生是來向“玩易窩”告別的。先生忘不了一個人在這里沉思默想的寶貴時光,正是這些難忘的時刻,誠心效法周文王拘而演《周易》,把《易》讀了一遍又一遍,使自己潛心研究的幾乎走人死胡同或原地打轉的心學,突然得到了突破,得到了升華,《易經》中陰陽大化的含義實在是太深刻了,重大了。自己不正是盤著雙腿,坐在親手上山割草、曬干、打絨、結繩,然后編織成的這個草墩上面,感悟了“知行合一”的嗎?有了“知行合一”,先生的思維豁然開朗。一通百通,天馬行空……
先生環視著這洞里的每一塊巖石,好像這些巖石全都有了生命,在先生的面前活了起來,懂得喜怒哀樂,在向先生揮手告別,在向先生表示祝福。先生心潮激蕩,神采飛揚,當他的雙手抱起自己編織的草墩時,兩滴晶瑩的淚珠重重地落在了還保存著自己體溫的草墩上。
忠實的“嘯虎”守候在洞口,一動也不動。
四
兩天后。慕魁陪著先生來到了貴陽,挺胸闊步,走進確實比龍崗書院闊氣得多的文明書院。席大人帶著從全省各地挑選上來的幾十個貴陽諸生,排著隊,早在門前恭候,以所事師禮而事之。
最后,席書還不讓慕魁走,把他拉去坐在自己的身邊。一道聆聽先生的首堂講學。慕魁雖然不完全聽得懂先生講的內容,但他從席大人的臉上,從學子們的眼中,看出了先生講的東西贏得了敬重,贏得了人心。
慕魁總算把懸著的心放下了。
先生講學,從來不搞滿堂灌。從其儒家心學“性善”論,提出“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只要“在身心上做,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做”。自己講完后,留下充裕時間,讓諸生結合自己的思想提問,問答之間,不僅交流了師生感情。也明辯了是非,深化了對學識的理解。先生曾多次在回答完諸生的提問后,針對時敝,就自己在龍場的悟道“知行合一”說:“今人學問,只因知和行分作兩事,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個不善之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先生龍場悟道,貴陽傳道,王學從此開始傳播天下。
第九章
一
麟角山,屬于九龍山脈,四面群山環繞,最高處海拔千余公尺,古樹常綠,主睪高聳,直指蒼穹。睪下峭壁前有一開闊地,荊棘叢生,兩端相距近二十丈處,各有一根獨立挺拔的石筍,高約七八丈,石筍上面滿布苔鮮,小叢林如傘狀,筍尖穿過樹梢,或撥開藤蔓,仰笑藍天。這對石筍,雄偉浩然,多姿多態,宛若麟之角,故而得名日“麟角山”。麟角之下,各有泉眼一口,四季清澈,終年不絕,人稱之為“龍泉”。不遠處還有一朝天地洞,四周藤蔓如網,洞中根據天氣變化,便會涌出裊裊煙霧,令人稱奇。
關于這口井在民間還留下一個傳說:遠古時候,天地還沒有完全分開,天上住著策舉祖。專管地上的人和事。有一年。地上的河水干了,井中的水也干了,人們幾乎都要因為沒有水喝而干死。天上的策舉祖知道了,便派人下地來查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原來是地漏了,天上下的雨全都從河里、井里漏掉了。唯有一個叫數普(即現在黔西縣素樸鎮)的地方,還有一口井沒有漏。
策舉祖想,只要能把數普這口井里的水提一桶到天上來就有辦法了。于是,便打發一個最有本事的大將莫阿候到地上去尋找這個唯一不漏水的地方——數普,然后把數普這口井里的水,提一桶到天上來。
可是,地大得無邊無際,怎樣才能找到數普呢?何年何月才能夠找到數普呢?奠阿候感到為難。策舉祖一想,這也有道理,時間拖長了,人們就會渴死了。于是就讓莫阿候騎上自己的麟,到地上去找。麟是策舉祖的神騎,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然而,地太大了,跑得麟筋疲力竭,口渴難忍,還是沒有尋找到數普這個地方。十天半月過去了,老天不負有心人。最后,還是找到了數普,看到了那口冒著清泉的水井。
莫阿候太高興了,也太累了,倒在草地上,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麟雖然有神氣,但口渴得要命,看見井中汩汩的清泉,實在是想喝得很。看見莫阿候倒在地上睡著了,趁此機會,它就悄悄掙脫莫阿候捏在手里的繩子,跑到井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越喝越想喝,一口氣就把井水喝見底了。
等到莫阿候醒來一看,麟已把井水喝得一滴沒剩。急得他隨手從身邊拔起一棵大樹。跑上前去要懲罰麟。
麟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把井水喝干,曉得犯了死罪,只好拔腿就往山里跑。眼看要被追上,麟只得埋著頭,閉上眼睛往地下鉆去。誰知剛把身子鉆進地里,麟角還露在地面上,莫阿候已經跑攏來了,一雙手緊緊抓住麟角,雙腳踩在麟的背上,大聲吼著說,看你這畜牲還往哪里跑!如不把喝進肚子里的水吐出來,我今天就要扳下你的麟角,讓你不得好死!
麟沒法了,既不能全身入地,也出不來,只好把喝在肚里的水,從麟角下面擠出來,變成了一個泉眼。
看見麟已把水吐出了來,莫阿候只好用桶裝了,帶回天上去向策舉祖交差。
麟從此便把角留在地上,留在山夆峭壁下。
后來,由于莫阿候玩忽職守睡大覺,就被策舉祖罰他再次回到地上,將那桶已經被策舉祖施了法術的水,分別灑在地上所有干涸的河流和井里。于是井里和河里都冒出水,人們的日子又開始好過了。
麟角山上的麟角,角下面的兩眼泉水,都是這只麟留在這里的,那地洞中時常涌出的煙霧,是麟喘出來的氣。由于麟角山有了這些靈氣,滿山遍野長滿了奇花異草。四季綠蔭,清泉叮咚,百鳥啁啾,風光優美。因此歷代詩人無不贊之日“黔邑挺秀佳境”,“水西拔萃奇觀”。
明初,奢香夫人修龍場九驛,驛道正從這里渡過六廣河,是六廣驛到谷里驛的必經之道。早在明代以前,主峯的半山處,就曾經建有象祠一座,常年累月,朝拜者不斷,香火不絕。
象祠,就是供奉象的廟宇。
象,又稱傲象,是舜的同父異母兄弟。由于從小受到父親的溺愛,驕橫粗野,長大后更為狂傲險惡,多次設計害兄霸嫂,干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丑事,是歷史上一個大惡人。
舜,名重華,史稱虞舜,傳說中的五帝之一,炎黃部落聯盟的首領,黃帝七世孫。是個大孝子,在《二十四孝》中被列為首位。中年時經過四岳舉薦,被唐堯選為繼承人,后來當了皇帝。
作為兄長的舜,對象所做的壞事不僅不計較,反以寬容之心相待,用自己的德行去感化。后來。舜當了皇帝之后,還封象為有庳(今湖南道縣)的國君。由于象得到舜的寬容,也被舜的德行所感化,終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當了國君之后,能夠知賢任能,安于其位,為當地百姓做了不少的有益之事。死后,人們為了紀念他,便建祠尊奉,屢世不絕。歷史記載,在全國共有象祠三座,一座在象當時的封地,一座在湖南應陽縣東山。一座在水西境內的麟角山。
如今這麟角山上的象祠因風吹雨打,年久失修,四壁垮塌,難以維持。這里的山民便找到慕魁。慕魁再去找則溪穆濯(管理這一片區的首領),穆濯只好報到宣慰使司,安貴榮早有此意,立即吩咐管事撥出銀子。請來匠人,修繕麟角山上的象祠。經過半年多時間的修繕,如今的象祠光彩照人,象的塑像也重現金身。安貴榮聞之,率家人前來祭拜,父祖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祀之,自己當然不敢忘記。
祀畢,安貴榮獨坐在祠前的石臺階上遙望遠方,只見排排山巒朝覲一般,滾滾向麟角山涌來。他突然感到心血來潮,機會難逢。趁這象祠修葺一新之際,應該請先生前來寫下一篇記文,先生一旦離去,將是千古之遺憾。于是,叫來穆濯,交待下去。穆濯自然很快去找龍場慕魁,把請先生寫記文之事,如此這般吩咐下去。
二
慕魁和孫兒阿熱洛嘎牽著兩匹水西馬來到貴陽文明書院,開門見山地把祖摩安宣慰恭請先生前去麟角山,為象祠作記之事,一句不漏地向先生講了。
先生聽了,連連點頭應允,到龍場一轉眼三載矣,多方得到使君無微不至的關照,早該當面致謝,再則,也該為使君做點兒什么,以免留下心中之愧疚。然而,令先生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僻遠的邊陲地方,竟會有象祠!象與生活在這里的夷苗人到底有什么關系?而且象乃惡人也,在其兄舜帝未登上寶座之前,幾乎做盡了喪天害理之絕事。先生記得,在象的封地庳,雖然曾經建過象祠,但到了唐代,道州剌使薛伯高認為象是惡人,不該祀奉,便將象祠毀了。后來,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還奮筆疾書。寫下了著名的《道州毀鼻亭神記》一文,號召人們要“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于江”,可見其對象恨之入骨。
先生搖了搖頭,這樣的記文恐怕不好寫,因為自己也是個與柳氏有著同感的人,不明白水西之地怎么會有象祠,又為何重修象祠?而且還要作記以紀念之?這當中,應該有一定的歷史原因和奧秘。先生生性好奇,對越奇之事越感興趣,恨不得快馬加鞭,渡過六廣河去看一看,聽一聽。
晚上,月朗星稀,慕魁陪著先生,他們三人只好住宿在六廣驛。六廣河屬于烏江水系,六廣驛因坐落在奔騰咆哮的六廣河畔而得名,驛丞早已得報:有貴客臨門。便不亦樂乎地殺雞宰羊盛情款待先生。酒足飯飽,一夜無話。次日一早,便乘船放馬過河。
先生佇立船頭,飽覽兩岸景色,山青嶺秀,河水平緩清亮,如畫一般的良辰美景,實在是令人羨慕,由不得噴噴贊嘆。于是以《六廣曉發》為題,寫了一首詩:初日瞳瞳似曉霞,雨痕新霽渡頭沙。溪深幾曲云藏峽。樹老千年雪作花。白鳥去邊回驛路,青崖缺處見人家。遍行奇勝才經此,江上無勞羨九華。
三
數普(素樸)離麟角山不遠,只有幾里路程。這是一塊山坳中的平壩,住著幾十戶人家,以夷人為主。過去,這里曾經建過同知府衙院,現已搬遷,留下的幾間空房成了宣慰使的臨時邸宅,倒也顯得寬敞和清靜。
轉過一道山彎,眼前突然顯得開闊,裊裊炊煙,隱隱傳來雞的高啼,狗的狂吠。
“先生。前面就到了。”慕魁下馬,剛抬手一指,便聽到三聲炮響,接著就響起“的的噠噠”的嗩吶聲。
這是迎接先生的前奏曲。
先生趕緊下馬。當他和慕魁一前一后來到院門前,只見用松竹搭成一道十丈余長,丈余寬高的圓形拱門走廊,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松針。安貴榮身著夷人盛裝,雙手抱拳,旁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身穿百褶長裙,頭頂繡花帕子的年輕伺女,手里捧著托盤。安貴榮笑容可掬。
先生走上前去,躬身一拜說:“久聞使君大名,伯安今日特來請安了!’'
“免禮!免禮!”安貴榮連忙拱手向先生回禮說,“先生到,不玖直把(安的彝名)之幸也!水西之幸也!先生請飲三杯。”邊說邊從伺女的托盤中端起酒杯。
先生一下愣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知道這是禮儀,是規矩,亂來不得。于是,只得掉過臉去,看著身后的慕魁。
慕魁從先生的目光中看得明白,抿嘴一笑。湊過嘴去對著先生的耳朵悄聲說:“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自己喝。”
當先生接過酒,一杯舉過頭頂敬天,一杯倒在地上敬地,一杯自己一飲而盡之后,又是三聲炮響,月琴嗩吶聲齊鳴,還隨之傳出了一陣陣吆喝似的歡呼聲。在音樂和歡呼聲中,安貴榮后退一步,單腿下跪,拱手作揖。向先生行了最隆重的迎尊師大禮之后,才伸手拉著先生的手,慢步走過地上軟綿綿的還散發著清香的松針鋪的路。跨過門檻,到了內院,進了迎賓堂,分賓主而坐,沏茶遞煙,然后侃侃而談,宛若一對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這也難怪,二人早已神交,只是相見恨晚。先生開門見山地就象和象祠的事,邊飲茶邊向安貴榮一一詢問,以解自己心中之疑團。從祖傳到民間安貴榮盡知而答,不讓先生失望。通過對話,先生陡然明白,夷人歷史淵源流長,錯綜復雜,舜之于象,是感化,象之于舜,是升華。也就是說,是舜使象這個惡人變成了好人,改惡從善,并做好事以補過。反之,象的改惡從善,又見化于舜,使舜的道行和崇高人品得以光大。依此而推之,人們祭祀象,其實也是在祭祀舜,因為沒有過去的舜,也就沒有今天的象。這是一個辯證的關系,也是一個因果關系。實在是太重要了,使先生在這個問題上的認識,比起柳宗元來,不是大有長進嗎?先生感到大有收獲,心情激動之中,《象祠記》這篇留給后人的經典,已經打好了腹稿。
翌日,艷陽高照,麟角山沐浴在一片五彩繽紛的歡樂之中。先生凝視了好一陣那對長滿了藤蔓,依天聳立的麟角(石筍)之后,若有所悟地對安貴榮說:“使君,此乃靈氣之所現是也!雖有不足之處,惟象祠可補之,足矣!”
安貴榮聽了先生的話,探問道:“先生。這不足之處……”
先生說:“使君不必憂之,人無完人,何況物乎?”接著以商量的口吻說,“依伯安之見,麟角二字太實,物非物邪,應改之為靈博,不知使君以為然否?”
安貴榮不假思索地點頭說:“先生言之極是,好得很,就改為靈博吧!”先生真不愧是大師也。接下來打開象祠正門,擺上供品。說實話,在先生的心目中,只有此時此刻,象才成了他虔誠拜祀的一個遠古時代之偶像,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象這樣的古人雙膝下跪。先生感到這一跪是值的。
擺開桌案,文房四寶俱全。安貴榮親自洗手研墨。先生也不客氣,正襟危坐,閉目略思片刻,提起筆來,龍飛鳳舞,一口氣便寫下了六百余字的千古名篇《象祠記》: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夷苗之居者,成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日,毀之乎,其新之也。日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日,斯祠之肇也,藍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也,自吾父吾祖逆曾高而上,皆尊奉禋而禋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日,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壞于有鼻,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于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且少哉。而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鳥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底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日,天下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見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兄而人懷之也。諸候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傲于舜之封象歟。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令之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第十章
先生寫完《象祠祀》,放下筆,從頭至尾默讀了一遍后。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雙手向安榮貴一拱說:“使君請閱,如有不當之處,可再酌之。”然后徑直走出門去,站在檐下的石臺階上,遠眺重重青山,靜聽滾滾松濤,想讓胸中涌起的浪潮得到一點平靜。
其實,安貴榮早已隨著先生的運筆,一字一句,把這篇《象祠記》已通讀了一遍,誠服。不過。安貴榮還是想再讀一遍,這一遍不是默讀,是朗誦,讀得抑揚頓挫。讀得神采飛揚,讀得搖頭晃腦。從這篇記文中,不難看出,始于他和先生的對話。從對話中再引入主題,關于修祠的原委,關于象和舜的歷史,以及先生最后的闡釋,通過舜對象的大愛感化,象的重新做人,任賢選能,澤惠于民,從而得出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的結論而達到認識的最高境界。
安貴榮讀得神情并茂。說真的,他這輩子讀過不少古人和今人的文章,但從來還沒有讀到過像今天這樣使他深受感動,心潮激蕩的好文章。當然,這恐怕是與他自己的經歷和對先生的崇拜不無關系。
先生獨自佇立在臺階上,雖然下人已在他身邊放上一把椅子。隨著安貴榮的閱讀,在抑揚頓挫聲中,先生不時點頭稱是,甚至在某些精彩的地方,不由得把掌一擊,像是在點評和欣賞他人之杰作。這時,只聽得一股強勁的風吹來,把周圍的青松柏樹,全都吹得頻頻點頭哈腰。像是在向先生鞠躬致謝;只見得一群從后山林中飛出來歇在象祠屋頂上的喜鵲,“嘰嘰喳喳”望著先生發出陣陣悅耳的歡叫聲,像是在向先生傾吐滿腔的感激之情。
這篇《象祠記》在安貴榮的交待下,派人到平遠(今織金縣)選了當地出產的一塊上等墨玉石,請來匠人將全文刻于這方墨玉石之上,安放在象祠進門的大院正中。(可惜,到了清康熙年間,因吳三桂兵剿水西,象祠及碑刻便毀于一旦)。
日照中天。先生和安貴榮棄馬步行,正走在林間的小道上,突然有差人急匆匆趕來,雙手向宣慰使大人遞上一書。安貴榮接過一看,原來是巡撫衙門來信,說有要緊事,催先生立即返回貴陽。安貴榮眉頭一皺:福耶?禍耶?
天上的太陽,照得人的周身上下暖烘烘。
從安貴榮看信的表情,先生猜測一定與自己有關,正想開口問,安貴榮把信遞給了先生。在現在的安貴榮心目中,先生已是棵大樹,根深葉茂的大樹,不怕狂風惡浪的大樹,大樹頂天立地,將會成為國家之棟梁。
先生接過信去,看完后遞還給安貴榮說:“看來,時不待我,伯安只好就此向使君道別了。”先生的語氣雖然顯得輕松,卻也流露出難言的苦衷與無奈,身處異鄉這三載。先生的感受和感慨真是太多,太多了。
安貴榮聽了先生的話,說:“先生此去,日后恐難再見。不玖直把還有好多、好多心事,想向先生請教呢!”言畢,緊緊拉住先生的手,生怕先生立即展翅飛了去。
“使君言重了。為人做官,繁華過眼三更促,名利牽人一線長。只要把名利二字看輕一些,淡一些,好多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的,自己也就免去了許多的勞累。”
“先生是說,恬淡之心人皆有之?”
“是呀!只有恬淡,人才會變得聰明;只有恬淡,人的心胸才會開闊。”
“先生之教。不敢忘矣!”安貴榮點著頭說,“傳說劉瑾等人已觸犯天威。得到了應得的懲罰。先生此去。恐怕是應詔回京吧……”
“惡有惡報,自然是小人必然的下場。回京與否,恐怕不那么容易,聽天由命吧!伯安已經不再計較這些得失了。老子講得對,禍兮福所依,沒有這次的生死遭遇,沒有這次被貶謫到龍場,伯安對心學將會是終身不悟其道,一事無成,自來一世矣!如是觀之,苦難倒也可以成就人的一番事業,問題是應該如何去面對這苦難。”
“先生高見,自是圣人之心也。心為性,性乎其命,知行合一,蓋乎其生矣!”安貴榮天資聰穎,已把先生的教誨領悟,敞口而出說。
先生感到一震,贊之日:“使君悟性極高,真是個難得之帥才,日后定有大為。”
“先生過獎了,羞愧得很。天容乃大。只要能在這水西地盤卜站穩腳跟,安其位而澤加于民,不辱祖先之功,不失祖先之德,不玖直把今生足矣!”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回到了邸宅。滿桌的酒菜已經擺好,按規矩是八大碗,外加一只烤全羊。本來,安貴榮是想把這桌八大碗,辦成接風酒,讓先生盡情在水西地盤上走一走,看一看,講一講。誰知,這桌八大碗竟辦成了餞行酒。
“先生別去,難相見矣!直把就此舉杯,謝先生的多次教誨,免陷泥潭之恩。”
先生接過杯一飲而盡說:“使君何出此言,伯安難以身受。區區小事,乃應盡之責耳!沒有使君,伯安且能安在哉!”接著,兩眼飽含熱淚說,“使君與伯安,情同手足,筋骨相連,時雖短而僅三載,勝過千秋,使君之情誼,伯安永生難忘。”言畢,便手提衣襟離席,深深向安貴榮躬身一拜,“伯安不才,如有冒犯不恭之處,還望使君大人大量多多包涵。日后如有可用之處,伯安定效鞍馬之勞。”
安貴榮激動了,雙手一下抱住先生,哈哈大笑,說:“識得先生,乃不玖直把人生途中之大幸也!祖上積德……祖上積德,我要親自送先生過河,過六廣河……”
這時,下人從內屋取出一付精美的酒具。安貴榮接過之后,雙手捧遞給先生,說:“此乃百年前先祖靄翠和順德夫人奢香,留下來作為傳家之寶的一付酒具,是大定(今大方縣)地方以皮胎生漆制作的特產,請先生留作水西之行的一件紀念品吧!”
先生伸手接過,二人四目相對,終于忍不住潸然淚下。有道是相見亦難別亦難,意重深情兩難忘。
三
安貴榮說對了,劉瑾等奸佞的倒臺,使先生的冤案得到了平反,雖然暫時還沒有官復原職,被吏部先調往江西廬陵去擔任知縣。知縣,是個小官,先生這樣的人才,可以說是大材小用。不過,人,只要有機會站到“起跑線”上,只要是真有實力的“運動員”,最終是可以跑出水平,打破記錄。跑到仕途或人生的最高點。先生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奇才。
慕魁來到貴陽,他是按照祖摩的安排,前來打探先生有關消息的。月色朦朧中,他敲開了先生住的房門,“先生,祖摩打發我來看你。何日起程?”
“你們都知道了?”
“曉得。衙門里面都傳遍了。”
“府上正在安排。不日吧,我還在收拾呢。”先生招呼慕魁落坐之后,平靜地說,突然又問道,“龍場的鄉親,還有吳,他們都……”
“不曉得!不曉得!先生是不是……”
“我想在未走之前,去看看吳,看看小洞天,看看書院……‘嘯虎’還乖吧?”
“好,要得!,’慕魁高興,站起身說,“先生想去,現在就走吧,恐怕到了天明……”
“天明又怎么,他們難道敢不讓去!”先生的口氣粗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們曉得了,恐怕會前呼后擁的陪著先生去,到那時,就不好……”
“不會吧,小小一個知縣,在他們這些人的眼里,,,,,,',
“不,先生,知縣雖小,前途無量,他們都知道先生家的底細,這些人一個個都是精怪,還會不……”
“說得也是。現在去,天這么黑……”
“不怕,外面有人牽著騾馬呢!”
先生點頭,提筆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說明去向,并說明不日方回。
先生騎馬,慕魁騎騾。前面帶路的是阿熱洛嘎和小毛頭。他倆是來給老人當幫手的。先生騎的水西馬,雖然山路崎嶇,月色不明,卻感到馬的步伐走得相當的穩健。水西馬真是名不虛傳,個頭雖小但體壯,善走山路,更善走夜路;馱著慕魁的騾子已經有了兩次失蹄,差點兒把慕魁摔下來,水西馬卻處之安然。
天亮了,他們在一座山岔路口歇腳。阿熱洛嘎從身上背的袋子里取出干糧,小毛頭從樹下的井里舀來泉水,四個人便開始了簡便的早餐。騾子和馬也不閑著,埋著頭在路邊的草地上忙著填飽肚皮。一個時辰之后。他們又起程上路了。
太陽當頂,他們終于來到了龍場,來到了已經人去屋空的“龍崗書院”。慕魁把騾馬交給孫子,對小毛頭說:“快回去告訴你爹把飯菜做好,先生一會就到了。”
“看看小洞天,看看我的玩易窩,還要看看‘嘯虎……”先生說著,和慕魁一起走進書院大門,在已經長滿青草的地上坐了好一陣。
在小洞天,先生伸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在石壁上留下的墨跡,遲遲不愿離去。
在玩易窩,先生進洞去,希望第一眼能夠看到的是自己親手編織的草墩,先生決意將它帶回中土去的草墩。可草墩不見了,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一種無可奈何的失落感,突然向先生襲來,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腳軟了,頭發暈,搖晃著幾乎要跌倒在地上,先生趕緊伸手扶著巖壁,頭上冒出了一層虛汗……
這時,洞外傳來慕魁的喊聲,同時也傳來了‘嘯虎’親切的狂吠,先生才終于有了精神,扶著石壁緩緩走出洞去。
“嘯虎”已在洞門口它經常趴的那塊石板上站著等候先生。先生的身影剛一出現,它就一下躥到了先生的面前,先是伸出粉紅的舌頭去舔先生的手背,繼而就把它毛茸茸的腦殼直往先生的兩腿間搓摩。先生撫摸著它身上的長毛,好久不見,“嘯虎”似乎又長得肥壯多了,先生感到欣慰,也感到放心。
“嘯虎,聽話,前面帶路!”慕魁發出了指令后,掉臉對先生說,“時候不早了,該去吃飯了。”
吳早已把飯菜做好,擺了滿滿的一桌,還特意為先生準備了愛吃的野雞,在鼎罐里煨得香噴噴的,令人饞涎欲滴。
先生和慕魁一前一后,鉆進了新蓋上杉皮和裝上了木板的驛屋。吳笑逐顏開,招呼先生坐好之后,便伸手拉著慕魁走到屋外的檐下,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了一陣悄悄話。
喝了兩杯酒,吳似乎有點兒心急,眨著眼睛直向慕魁示意。
慕魁說:“你有什么話,自己直接向先生開口說。又不是外人,別老拿眼睛看我。”
先生說:“吳,你有話要對我說?說吧,大起膽子說,說什么,我都聽著……”
“咳……咳……是……是這么……這么回事。這……這……”吳一時間變得臉紅,結巴似的。
“看你,還是個管路的男子漢,這點兒事,都不敢說出口,我來說……”慕魁急了。
“就是!就是……您老人是慕魁,求您老人還不行……”吳松了口氣,連忙拱手作揖。
“先生,是這樣,你要走了,要到外面去當官了,他想把兒子小毛頭托付給先生,去給先生當個牽馬磨墨的,讓娃兒出去見見世面,學點本事,在這山旮旯兒里蹲下去。沒得出頭之日。你是這么對我說的吧?”
“是,是,是這樣說的。先生,毛頭這娃兒乖,聽話,他一定會聽先生的教誨。”
先生沒有說話,對這件事既不感到突然,也不感到奇怪,更不感到驚詫,因為自己也非常喜歡毛頭這個孩子,既懂事又聰明,孺子可教。先生于是放下手中的筷子,用眼睛看了看蹲在火塘邊埋頭燒水的女人,又抬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的毛頭。
吳是個聰明人,完全明白先生眼中的意思,忙說:“先生請放心,這個主意還是毛頭他媽出的,也是他這個老舅公平時調教得好。”說著,把對明亮的眼睛望著慕魁。
“你們兩家還是親戚?”先生這一回真有點兒感到意外:異族通婚?
“是……先生,看在兩族人的分上,你就答應吧,我在這里先謝了。”慕魁站起身來,躬身拱手向先生一拜。
小毛頭趕緊雙膝下跪,向先生磕頭說:“先生,我早就想隨先生去了。收下毛頭吧,毛頭會盡心盡力服侍好先生。”
“起來,孩子。既然如此,我還有甚么話可推辭的呢?”先生邊說,邊伸手去拉毛頭。
慕魁這時卻突然用土話大喊一聲孫兒。阿熱洛嘎早已等候在門口檐下,隨著爺爺的喊聲,他跑進屋來,挨著毛頭雙膝往先生面前一跪,說:“先生,把我也收下吧!我愿和毛頭一道去伺侯先生。鞍前馬后,洛嘎有的是力氣。”
怎么又冒出一個?先生是有點兒懵了。但掉過臉去,看著正捋著胡子微笑的慕魁,先生又全都明白了,于是莞爾一笑說:“你兩親家安排的這頓飯,可不是隨便吃的呀!年輕人,凡做事都要想清楚,想透徹,官家的碗可不是好端的,碰掉牙齒。咬破舌頭都是常見的事。”
“先生放心,我們不怕,別說是碰掉牙齒咬破舌頭,就是掉了腦殼也才是碗樣大個疤。”
先生把二人從地上拉起來,說:“既然有這樣的決心,我答應。快去準備準備。”
“都準備好了,現在就可以和先生一道上路。”慕魁轉身對孫兒說,“還不快去把先生的馬牽來!”
原來安貴榮特意在幾十匹水西馬中,挑選了一匹最好的駿馬,連夜送來給先生作遠行的腳力。
先生騎著駿馬,帶著阿熱洛嘎和小毛頭,剛剛走到回貴陽的半路上,只聽得前面人聲如潮,只見無數旌旗飄飄。走攏去一看,原來是貴陽各府衙門的官員,帶著不少人馬要趕往龍場,去送即將赴任的王守仁。
先生拱手哈哈大笑,說:“小小一個知縣。何勞各位大人興師動眾,如此賞光!”
牽著馬的阿熱洛嘎,看在眼里,聽了先生的話,回頭悄聲對著小毛頭的耳朵說:“看見沒有,這就叫阿諛奉承,拍馬屁……”
阿熱洛嘎的話說得再輕,還是被先生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又是一陣哈哈……
這一回,他二人也都跟著先生笑了。
第十一章
一
經過幾天的行程,在先生的授意下,他們三人特意繞道,來到湖南邊境的白梵山。翻過這座并不太高,但卻森林茂密的白梵山之后,便可以看見霞光寺了,先生要去的霞光寺,師祖三年前的音容笑貌,智清大師三年前在龍場分別的身影,這幾天來,幾乎無時無刻都出現在先生的腦海里。古人云:施人勿念,受施勿忘。
眼看就要到霞光寺了,就要見到久別的師祖和智清了,先生的心里自然難得平靜。
這也是一個難得的好晴天,萬里無云,頭頂上的烈日,照得火辣辣的,使人既感受到了溫暖,也感受到了燥熱。
“先生,霞光寺在哪里呀?”從白梵山里鉆出來,眼前便是一片開闊地,地上除了一些零星的水田之外,連一戶人家也沒有。
阿熱洛嘎和小毛頭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向先生詢問。因為他兩個人的心里,也都在不停地叨念著智清大師;一個是智清曾經救過爹,一個是智清曾經治好了媽的腳。所以,在離家的時候,當爹的和當媽的,都抓住兒子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說:“有時間一定要去看望智清爺爺,見了爺爺要給他磕頭,磕響頭,他是我們家的恩人哪!‘‘這些話,兩個孩子牢牢記在心里。從貴陽一路走來,聽先生說要去霞光寺,去看智清,兩個孩子的心早就飛了,飛到他倆還不曾見過的霞光寺去了。可是來到這地方,來到先生說的這地方,眼前并沒有寺廟呀!
先生騎在馬上,手搭涼棚,集中精力辯認了一陣之后,說:“不錯,應該是這里呀!我們到前面那林邊去看看。”
穿過開闊地,來到了林邊,只見一棵高大已干枯的柏樹,孤零零地佇立在四周全是斷垣殘壁的荒草叢中。先生跳下馬背,走上前去一看,這的的確確就是三年前的霞光寺,那倒塌而又被火煙熏黑的墻壁,那完整的石基和階梯,凡有泥土的地方,已經長滿了青草和荊棘。看來這里曾經遭受了一場大火的洗劫。
先生拖著沉重的雙腳,沿著石梯而上,只見在一片廢墟之中,靠著墻角邊上,有一個用未曾燃盡的木材搭成的窩棚,窩棚里似乎住得有人。先生趕緊走攏去一看,門虛掩著,喊了兩聲,也沒人答應。先生完全明白了,這霞光寺是遭到了一場火災了。可師祖和智清大師呢?難道……先生不敢往下想,只有找到住在窩棚里的人問一問了。可住在這窩棚里的叉會是誰呢?先生的心由不得一陣又一陣的感到絞痛……
二
正當先生納悶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了喊聲:“先生,快回來,智清爺爺在這!”
先生聽了,三步并作兩步轉過墻角來到大殿的廢墟上,智清大師已經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走了上來,睜大眼睛看了先生一眼之后,才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在這里碰上的竟會是先生!”
先生說:“智清大師,這是怎么回事?師祖他……”
“圓寂了!圓寂了!''智清說著,把他三人引進自己住的那個搭在墻角的窩棚,然后才一五一十地把經過說了出來。
一年前的一天,師祖突然將寺里大小僧人全都叫到自己跟前吩咐說,你們都出去化齋,兩日后才能返回。最后留下智清,親手把一個小布包交給智清說:你把這個布包帶在身上,保管好,兩日后回來。不管寺里發生了什么事,別人可以離去,你千萬不要走,要在這里住下來,半年之后。最多不會超過一年,會有一位貴人找上門來。這個貴人你也許認識,也許不認識,你就當面把這個布包替師父交給他,算作師父贈送他上任、出征前的禮物。然后你就可以離去了。當然,如果他有什么大事要委托你去做,你又能做到,那就應該去做,做好。智清接過師祖手中的布包,只得含淚離去。兩日后回來時,霞光寺已被一夜的電閃雷鳴,被天火燒了個干凈,師祖在火中坐化圓寂了,沒留下絲毫的痕跡。智清牢記師祖的話,不敢離去,守候在這里,等待著貴人的到來。
“先生。想不到這貴人就是你呀!再過一月就滿一年了,師祖說得真準。”智清說著,取出布包,雙手遞給先生。“阿彌陀佛!師祖的心愿已了,貧僧到了該走的時候。”
先生把布包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本不知保存了多年的名日《兵法》的書,翻開已破損的封面,從畫像和題名上看,先生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不正是南宋時期的抗金名將韓世忠留下來的嗎?世上有識之士,幾百年來一直在打聽,甚至不惜花費重金尋覓。先生如獲至寶。趕緊把書重新包好之后,問智清道:“師祖姓韓么?”
“正是,師祖姓韓,先生難道不知?聽說還是大家出身。”
先生搖搖頭,又點點頭,他終于明白師祖那一片難得的苦心和對自己所寄予的厚愛和厚望。于是。便朝天跪拜,之后,又問智清:“大師,你難道真的要走?”
“不走。留在這片廢墟上又有何用?周圍人煙稀少。化緣都難。”智清說的是實話,也顯得無可奈何。
“應該把這霞光寺重修。以慰師祖的在天亡靈。”
“先生說得對,貧僧也曾有此念想,但談何容易呀!哪里來這許多的銀子。只能是空想一場了,阿彌陀佛!”
“大師,不是空想,是事實。需要多少銀子才夠?”
“先生,你真會……”智清咧嘴一笑,沒有把話說下去,顯得有些寒磣。
先生立即掉過臉,吩咐身邊的小毛頭說:“還不快去把銀子取來!”
毛頭說:“阿熱哥已經去取了。”
剛說完,只見阿熱肩上扛著一個口袋上來了。先生把口袋打開,對智清說:“你看看,這些銀子夠不夠。”
智清看得呆了。他沒有想到先生會有這么多的銀子,又從哪里來這么多的銀子。于是便回答說:“夠……當然是夠了。先生,這些銀子是……”
“你就放心地花吧!只要能使這廢墟里霞光寺里重現金身。”
原來這許多的銀子,是貴陽各府衙門的官員送給先生在路上買杯酒喝,買碗茶吃的。當時先生嚴辭拒之不受,還是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孩子從旁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這些官人的銀子都是一些不義之財,都是從百姓身上割下來的肉,先生收下這些銀子拿去沿途做些善事,豈不是更好?先生一想,覺得也是道理,就睜只眼閉只眼地讓他二人收下了,于是才有了口袋里這許多銀子。這銀子終于在這里派上了用場。先生高興,智清高興,兩個孩子更高興。
智清擱好銀子之后,送了先生一程方回。
三
先生突然勒住馬韁,對兩個小孩說:“你二人就在這樹下休息片刻。我去一會就來。”
“先生要去哪里?”
。
“剛才一時忘了,有件重要的東西,要送還智清大師。”先生說完,轉身揚鞭催馬沿來路而去。
轉眼就回到了山腳下的林前,只見在一片耀眼的陽光普照下,霞光寺金壁輝煌地出現在先生眼前,和三年前在這里借宿時毫無差別。先生正感到奇怪,不覺間已來到緊閉著的寺門前。先生剛一跳下馬背。只聽得“嘎”的一聲門響,身披袈裟的智清大師,口念“阿彌陀佛”從門中走了出來,雙手合十對先生說:“施主還有甚么不放心之事?”
先生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空藥瓶,雙手奉給智清說:“這是大師當年在龍場所贈之物。瓶內丹丸已全都救苦救難了。現在應該完璧歸趙。”
智清沒有伸手去接。又是一聲“阿彌陀佛”之后說:“施主大化大成,還是把它留在你自己身邊吧!瓶內丹丸已滿,日后沙場征戰,自有用得著之處。”言畢。便轉身進寺。隨著一聲“嘎”的關門聲,先生好似從夢中驚醒。放眼望去,太陽被遠處飄來的云遮住,面前又是一片荒涼的廢墟,那棵直立于廢墟中干枯了的老柏樹上。一只烏鴉正在點頭晃腦地哇哇叫喚。
先生對眼前瞬間的變化,既感到不可思議,又感到了宛若霧里看花似懂非懂。于是,把手中的藥瓶打開,一看,呀!丹丸確實被裝得滿滿的,而且一陣沁人心脾的芳香隨之鉆進了鼻孔,聞之令人心曠神怡。
先生翻身上馬揚鞭而去,那兩個孩子還枉前面的路上靜候著先生的到來。
太陽又從云里露出了笑臉,把溫暖灑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