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和綜合國力的增強,中國的軟實力迅速崛起,體現在節日文化上,就是中國傳統節日逐漸走向國際化,除了傳統漢文化圈的日本、朝鮮半島以及華人聚居地東南亞等把春節定為全國法定假日外,美國的紐約州、馬里蘭州和紐約市、舊金山市,澳大利亞的悉尼市等地也先后把春節定為法定假日。
2005年,韓國“江陵端午祭”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這使中國人認為自己的文化主權受到強烈挑戰。文化主權的危機感使中國人重新重視傳統節日,并掀起一股保護文化主權風。中國人民大學校長紀寶成等知識精英、社會名流的奔走呼吁,促使中國政府一改先前對除春節外的其他傳統節日漠視的態度,于2007年首次正式將清明、端午、中秋列入國家法定假日,將其作為構建和諧社會、復興中華民族的重要舉措,給予大力扶持。
不過,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盡管政府大力扶持,但中國各地的百姓普遍認為目前過節的味道越來越淡了,傳統節日的衰落和被“邊緣化”幾成社會共識。
為什么中國傳統節日在國外漸熱的大環境下卻在國內呈現趨冷的態勢?為什么政府與知識精英大力提倡而民間反映卻很平淡?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轉型時期,中國人究竟需要什么樣的過節方式?體現在傳統節日上的上述吊詭現象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折射出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所面臨的挑戰?這些問題不能不引人深思。因此我們試圖從當代過節方式的轉變來探討中國人在傳統文化繼承與發展方面所面臨的艱難抉擇,并對傳統文化在中國的未來走勢,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一
要探討中國人的傳統節日觀念為什么越來越淡薄,不能不追根溯源,從傳統節日的源頭談起。
傳統節日的形成過程,是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歷史文化長期積淀凝聚的過程。首先,傳統節日與二十四節氣是和諧統一的。它們產生于農耕社會,服務于農耕生產,滿足著農民或全社會的生活需要。他們體現著農業耕作中農作物生長周期的循環往復規律以及寒來暑往自然季節時令的變遷。其次,許多傳統節日與傳統中國人的精神信仰有密切的聯系。農業耕作方式對大自然嚴重依賴,促使人們在豐收后,通過提供豐富多彩的飲食和繁縟的祭祀,表達對自然的敬畏與崇拜,在神人共娛中誕生出中國特有的飲食、娛樂等文化習俗。再次,在傳統中國,歷代知識精英還依據時代及社會的需求,用儒家思想不斷對這些節日進行重新編碼,以整合社會秩序,于是節日不僅逐漸成了國家、政權合法性訴求的一種工具儀式,而且也成為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
但是,進入20世紀以來,從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的狂飆,到毛澤東時代“破四舊”的革命沖擊,傳統的文化記憶在中國趕超西方的激進思潮和政治革命的急劇變革中支離破碎,節日的內容與形式迅速碎片化,節日文化傳承的鏈條出現斷裂。尤其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快速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邁進,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逐步瓦解了傳統社會結構,科學技術進步也促使人們的思想信仰產生重大變革。工業化讓傳統節日承擔的歡慶豐收的社會功能失去了意義,科學化則使自然、神靈崇拜被弱化,而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物質生活的豐富,讓日常生活“天天跟過節一樣”,削弱了節慶的飲食功能。還有一些原因,如傳統新年慶祝儀式繁雜耗時,也需要依據時代發展作重大調整,等等。因此,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傳統節日的被‘邊緣化’是與農耕文明的被‘邊緣化’同時發生的。”(曹林:《讓農耕文明喘息的法定假日》,《南方都市報》2004年3月13日)
另外,在中國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快速跨越的過程中,社會的發展迫切需要節日慶祝方式作相應調整以滿足人們的時代需求。對此,北大高丙中教授指出,傳統節日“沉靜”的慶祝方式與洋節“狂歡”式的慶祝方式相比,后者更符合現代社會架構與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在當代社會中,中國傳統節日的委靡與洋節的如火如荼之所以形成鮮明對比,根本原因是:在中國的節日框架中,傳統節日大都是以先賦性的社會關系為基礎,它們首先是以血緣群體、其次是以地域群體為依托,這個框架缺乏為個人后天建立的社會關系提供社交機會的節日。而在現代社會,隨著個人后天的關系(如同學、同事、朋友、師生、對個人的生活和工作具有重要性的熟人)在整個社會關系中的重要性逐漸提高,對補充這種功能的節日的需求越來越強烈。而洋節承載的社會功能更具人情化和親和力,這為現代人情感的溝通、宣泄和表達提供了制度化渠道,它的盛行正是迎合了市場經濟體制下建構起的新興人際關系和社會網絡。(高丙中:《圣誕節與中國的節日框架》,《民俗研究》1997年第2期)
傳統節日在中國社會被“邊緣化”,當代人們的節假日觀也是一個無法忽略的因素。假日文化作為現代工業文明的產物,將人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極大地提高了人的生活質量,成為現代社會的文明共識。與傳統節日的節俗禮儀活動模式化、參與主體的群體性等節慶方式相比,假日文化的內容更為廣泛,涵蓋消費、美容、旅游、體育、養生、娛樂、休閑、進修等諸多領域。它不僅可以凸顯現代社會個性自由、多元化、時尚化和享受生活等理念,也符合人們生存、享受和發展的多重人生層次。因此,在當今開放、多元的時代,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和城市化步伐的加快,以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生活節奏為中心的假日文化,似乎更容易獲得中國人的青睞。因此,在2007年中國將清明、端午、中秋列入法定假日后,就有人指出當今中國出現傳統節日假日化現象。
但是,傳統節日假日化雖讓人獲得了休閑的權利,但節日的豐富文化內涵及厚重的社會意義反而被淡化,人們與傳統文化的聯系沒有因為節日法定化而增強,也便違背了政府設定傳統假日以弘揚民族文化的本意。因此,中國人的節日假日化需求與傳統節日深沉內涵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錯位及張力。
盡管家庭是節日禮儀、風俗的主要載體,但是,政治、社會環境和社會風尚對于節日文化的盛衰也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東方社會,由于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政治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不言而喻。體現在節日文化上,就是國家通過政策的制定以及意識形態的宣傳來影響節日的內涵和發展走向。 如1999年開始的黃金周就是政府為了通過刺激消費拉動內需來緩解亞洲金融風暴給中國經濟的沖擊而設置的,盡管在一定程度上收到了預期效果,但其弊端也很明顯,造成了交通擁擠、旅游景點和文物古跡遭到破壞等一系列社會問題。而被中國人稱為“精神年夜飯”的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作為正在形成中的“新民俗”,也被學者認為:“二十多年來的春節聯歡一路走來,充分構成了主流意識形態變化的譜系。”(呂新雨:《書寫于遮蔽:影像、傳媒與文化論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政府有意識的選擇和遮蔽,直接影響到節日文化的形塑和走向。
與此同時,市場經濟的功利性對傳統節日文化的發展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市場經濟參與傳統節日民俗固然是一種社會進步,但如果把這種參與當做“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過度放大節日消費的經濟功能,把傳統節日文化演繹為壯觀的民眾消費狂潮,將在很大程度上削弱傳統節日的文化與精神內涵。因此,鼓吹傳統節日要從民俗文化走向消費文化,即是對傳統節日文化的嚴重扭曲。而取消黃金周等長假,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政府從消費旅游到發揚文化的調控。
還有,在全球化的時代主題下,世界經濟一體化也促進了人類社會的交流與融合。中國人在享用西方產品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文化思想的浸染。而且文化的發展有其自身的內在邏輯,中國傳統節日的現代轉型不僅應該立足于中國社會的自身去尋找發展契機,而且也要以寬廣的胸懷在文明的交流和競爭中取長補短,人類歷史上任何一次文化的繁榮無不是兼容并蓄的結果。因此2005年圣誕節前后,十位名校博士生呼吁“走出文化集體無意識,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反對中國人過圣誕節以“捍衛春節”,實在匪夷所思。
二
中國傳統節日在當代社會所遭遇的尷尬局面,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傳統文化在當代社會進行“創造性轉換”時所面臨的巨大挑戰。因此,重新認識和建設自己的文化,成為當代社會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
在當代社會,如何對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換”呢?
首先,必須要對傳統文化的地位和現狀有一個清晰的客觀的認識。以傳統節日為例,盡管它在當代社會遭遇到頗為尷尬的境遇,但是傳統節日的核心價值并沒有解體。以過年為例,在除夕前夜,天南海北的游子,無論旅途多么艱難,也要趕回家吃團圓飯,這充分證明了傳統節日文化的恒久魅力。只是,迄今為止,傳統節日的精神內涵在現代社會轉型中尚未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所以有人就指出:“我們缺乏的是先進的過節理念和過節方式。我們所急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賦予傳統節日以新的時代和文化內涵,如何更加強調傳統節日的現實意義,如何以創新的精神發展傳統節日文化。”(王玉鳳:《理性看待中秋節調查,要以創新精神發展傳統節日》,《新京報》2004年9月16日)
其次,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共性和個性的統一,吸收借鑒人類優秀文化成果是實現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換”的重要舉措。其實,新加坡中元節的成功轉換或許能夠提供一個可資參考的個案。以祭祀孤魂野鬼和祖先為主要內容的中元節,隨著華人南來而傳入新加坡,后在新加坡經歷了一個本土化的過程,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政權的更迭,這個富有草根性的傳統節日習俗凸顯出頑強的生命力和時代特征,如祭祀禮儀從早期的目連戲發展到現在通俗化、時尚化的鄰里歌臺,而節日功能則從原來單純地祭祀祖先和客死他鄉的孤魂野鬼的民間信仰擴展到包括社區慈善基金、NKF募款以及促進種族和諧等社會和文化功能。同時,通過電影《881》的現代傳媒的重新包裝,為世人呈現出雖源于中國但卻富有本土色彩,盡管古老卻又具有時代特征的新加坡民間文化。
最后,變遷是文化和社會制度中永遠存在的現象,但在傳統節日文化的現代變遷中,唯有一個萬變不離其宗的法門,那就是以人為本。上述北大高丙中教授就對中國傳統節日與洋節做過深入的比較,認為洋節的盛行是因為迎合了市場經濟體制下建構起的新興人際關系和社會網絡,便是個很好的例證。
三
在城市化、全球化的當今時代,中國人傳統節日味越來越淡,引起社會的關注和警覺。節日是民族文化的象征,傳統節日的邊緣化也折射出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困境和艱難選擇。與傳統文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越來越火的洋節,它不但是年輕人對于西方文化的向往,也體現出洋節的過節方式更加適合于現在社會的架構。在中國的轉型過程中如何讓傳統文化融入現代文明,并光大其內涵才是需要人們嚴密考慮的。
文化上的自覺是對傳統文化進行定位的前提,兼容并蓄所有人類的先進文明,挖掘傳統節日的文化內涵,才能創造出個性鮮明的過節方式,來彌補節日與時代的裂痕,在繼承中實現發展,讓中華節日文化重新綻放異彩。
(題圖:《清俗紀聞》中的元宵節燈棚)
作者單位:新加坡國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