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人性之光照亮車禍撞黑的歲月

將人撞飛后，喪心病狂的司機又開車倒了過去

對于李延章來說，1999年3月6日這天是一個不堪回首的日子。

這天上午9時，他接到交警的電話趕到醫院時，早晨還為自己熬豆漿的妻子此刻正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間里。而一位目擊者還原的車禍現場，更是讓他悲憤交加。那天清晨7時，李延章的愛人劉梅像往常一樣，牽著8歲女兒天天的手，走在送孩子上學的路上。走至學校大門前的人行橫道時，突然，一輛凌志轎車飛奔而來，劉梅本能地將女兒向前一推，自己卻被毫不減速的轎車攔腰撞擊，飛出二十多米。也許是出自母親的本能，當時七竅出血的劉梅居然能夠抬起頭來，向女兒的方向張望。這時，令所有人驚悚的一幕出現了——凌志轎車再次向劉梅沖了過來，壓過去，并倒車又輾了一遍。在確認劉梅死亡后，司機開車揚長而去。

妻子的后事尚未料理，更沉痛的打擊卻接踵而至:親眼目睹媽媽慘死車輪之下的女兒在車禍當天便失語了，而那個喪心病狂的司機趙琪卻被鑒定為間歇性精神分裂癥，免于刑事處罰，住進了大連市某醫院。李延章不明白，出事前，趙琪身為大連市某銀行的信貸科主任，怎么可能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為了給妻子討回一個公道，為了給8歲的女兒一點兒心靈安慰，滿懷巨大痛苦的李延章走上了漫漫的上訪路，可是半年過去了，事情毫無進展。2000年2月19日，春節剛過不久，李延章所在的單位委婉地解除了與李延章的勞動合同，年富力強、一度是企業里技術骨干的高級技師失業了。拿著單位買斷工齡的6000元錢，李延章很想大哭一場。可是，他仰天逼退了淚水，然后告訴自己:“工作還可以再找，妻子卻不可以因為自己的放棄而死得不明不白，孩子幼小的心靈成長不能等。”

孩子終于會說話了，但只會一句“還我媽媽”

令李延章頗為窘迫的是，失業之后，女兒天天所在的小學幾乎每天都勸李延章將天天送往培智學校。李延章知道，天天智力沒有任何問題，根本沒必要送培智學校。但他更清楚，這個學校女兒是不能去了，那樣一個同情與嘲笑目光并存的環境，已經不是女兒成長的樂園了。2000年3月1日，學校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李延章為女兒辦理了退學手續，他決定由自己來帶女兒。

令李延章沒有想到的是，當他把女兒接到家里時，竟看到一夜白頭的老母親，帶著許多親戚正等候在自己家，愛莫能助的親戚朋友在度過最初的憤慨后，都現實地勸李延章:“日子還得過下去，為了女兒，別再上訴了。”老母親把孫女摟在懷里，聲淚俱下:“延章啊，你就答應媽別再折騰了。就算那個人不是精神病，你把他送進大牢，劉梅人死也不能復生。咱忘了吧，日子得往前看啊……”

面對白發的母親、淚流滿面的女兒，李延章也決定放棄了，他一個人背著仇恨過日子無所謂，可是，他不能讓女兒陪著他一起遭罪。從那天開始，李延章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幫助女兒恢復語言功能上。每天只要女兒一睜眼，李延章就會一刻不停地和她說話，輔導功課、講故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李延章的嗓子嚴重發炎，舌頭腫得連吃飯都抬不動。給他看病的社區診所的醫生看到他，一邊開藥一邊落淚，說從來沒見過有人說話能把舌頭說得腫成這樣。李延章含糊地說:“你可千萬別……我現在就見不得誰掉眼淚，為了孩子，就是舌頭掉了，我也得撐著。”他一邊吃藥打針，一邊用沙啞的聲音給女兒唱歌、講故事。李延章還清楚地記得，5月的一天，自己講完《金剛》的故事，又在腦海里搜尋再講些什么時，天天流著眼淚，用小手把爸爸的嘴捂上，要爸爸別再講話了。

那一刻，父女兩個人抱在一起痛哭。李延章告訴自己，為了女兒有一個陽光的未來，什么屈辱他都可以忍受，他更加堅定地想把過去忘記，不帶陰影地好好過日子。

蒼天不負有心人，在李延章堅持不懈的努力下，2004年3月15日晚7時15分，天天終于開口說話了。只是，女兒語言功能的恢復并沒有讓李延章欣喜若狂，因為她清晰地吐出的四個字是——“還我媽媽”。

那一刻，李延章才明白，要想真正治好女兒的失語癥，就是為妻子討回公道，彌合孩子心靈深處那道深深的傷口。

只是這一次，李延章不再一級一級地找相關部門，他把目光投向了車禍后便住進了精神病院的趙琪，他知道只有拿出證據，證明他并非一個精神病患者，才可以為妻子討回公道。

監視“兇手”，不料他的病情越來越重

從2004年7月13日開始，李延章幾乎每天都去醫院，觀察趙琪的一言一行，并用攝像機記錄下趙琪的種種舉動。自出車禍后，被單位開除了公職的趙琪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只是趙琪的待遇比普通病人要特殊許多——他一個人擁有一個裝修得十分舒適的單間，里面各種家電一應俱全。

在暗處觀察的李延章，看著趙琪每天曬太陽、到點吃飯、到點睡覺、周六周日還和家人小聚的滋潤生活后，他連殺人的心都有了。2004年10月的一天，趙琪在與醫生打撲克，只見他連連獲勝，甚至連醫生手里剩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副牌3，他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刻，李延章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沖上前去，揪起趙琪的衣領。很快，醫生和醫院的保安將他們拉開了，而“受了驚嚇”的趙琪居然當場發病，將自己的衣服撕成了一條一條的，在院子里裸奔。

“你裝吧，有本事你就裝一輩子。”留下這句話，李延章就坐在了趙琪病房外的凳子上。從那天開始，趙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甚至有一次趁醫生不注意，將自己的指甲掀掉了，自己痛暈了過去。

這一切都映入李延章的眼簾，他像一個雕塑一樣，就坐在窗外。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趙琪會堅持不下去的。

事實上，最先堅持不下去的，是趙琪的家人。車禍五年后，趙琪的愛人王利第一次找到李延章，先是道歉，接著是聲淚俱下的懇求:“我們家老劉已經這個樣子了，我們也很痛苦，你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家人都要瘋了。”

這是車禍后第一次，李延章聽到有人對他說“對不起”，但一切都來得太遲，遲得李延章痛苦的心，都硬了、銹了。“你知道，我和女兒這5年來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嗎?我們甚至有時候都希望我們瘋了，把過去都忘了。可是，可能嗎?明白地告訴你，我會一直呆在這里，直到你們主動要求重新做精神鑒定，并為你們曾經的過錯負責任。如果你們還要說他不是一個正常人，那好，我就要他永遠過這種裝瘋賣傻的日子。”趙琪的妻子聽罷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改變命運的，是孩子那顆金子般的心

李延章成為精神病院“常住人口”后，女兒天天就一直托付在奶奶家里，幾乎每天都會給爸爸打電話，不會說話，只是想知道爸爸在做什么。2004年12月15日，奶奶病了，李延章只好把天天帶在身邊。

那一天，天天跟隨父親見到了趙琪“發瘋”的一幕:趙琪拿著指甲刀將自己的雙手剪得鮮血淋漓，還開心地大笑不止。同時目睹這一幕的，還有趙琪16歲的兒子趙月，他剛好來探望父親，見到父親自虐，孩子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搶指甲刀，誰料趙琪竟然開始向自己的兒子發動襲擊，拳打腳踢，趙月完全不顧父親對自己的暴打，只是死死地拿著指甲刀。鮮血順著趙月的眉骨汩汩而下……

第一個沖上去拉架的，居然是瘦小的天天。她用細細的胳膊拽住趙琪的一只手，很快便被發瘋的趙琪甩了出去。反應過來的李延章和醫生護士一道，將趙琪按住，打了鎮定針，趙琪很快睡著了。

李延章轉身不見天天，結果在醫務室找到了她。天天正看著護士為趙月包扎傷口，看著趙月疼得呲牙咧嘴，她的眉頭皺得很深。看到了李延章，趙月突然跪倒在地:“叔叔，你放過我爸爸吧，你家阿姨的命由我來賠。我可以給你們家做飯、洗衣服，我可以給你們家打一輩子的工……”

就在李延章不知如何面對時，令他更加沒有想到的事情同時發生了，那個只會說“還我媽媽”的女兒，也跪在了趙月的身邊，臉上全是淚水……

孩子是無辜的，對于大人的過錯，跪下來的不應該是他們，甚至都不應該讓他們看到人間這最為不堪的情境。面對仇人的孩子，李延章想培育恨的感覺，可是，看著那還在流血的傷口，看著女兒難過的淚水，李延章的心再次碎了。他身不由已地蹲下身去，把天天和趙月一起摟在了懷里，三個人哭成了淚人。

仇人的兒子打工，贖罪的日子里漸生親情

2004年12月16日一大早，李延章正在給天天做早餐，突然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只見趙月正提著豆漿、油條站在門外。就在李延章發愣的當口，趙月已經進屋了，他將早餐放在桌子上，然后找到拖布就開始拖地。拖完地之后，又將李延章和天天的床單被套分別扯下來，裝進了自己的書包，然后背著書包上學去了。晚上6時李延章回到家里時，發現趙月又來了，并且晚餐已經做好，四菜一湯。趙月正在天天的房間里教天天寫作文。見李延章回來了，趙月知趣地拿出自帶的火腿腸和面包吃起來。等天天和爸爸吃完飯后，趙月又忙不迭地搶著去刷碗、收拾廚房。然后再給天天輔導功課。直到晚上9時，趙月才禮貌地跟李延章父女告別，坐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家。

李延章看得出來，天天對趙月很友好，但他想不出應該以什么樣的態度來對待仇人的兒子。第二天早晨6時，趙月又準時地出現在李延章的家門口，從貓眼里看到是趙月，李延章不想開門。天天卻從臥室里跑出來，繞過爸爸，開門將趙月放了進來。那天，趙月沒有去上學，因為天天前晚兒著了涼，拉肚子。懂事的天天沒有告訴爸爸，卻被細心的趙月發現了。李延章晚上從精神病院回來時，趙月正在給天天做雞蛋炒蒜，這是他從他奶奶那里得到的偏方。晚上9時，趙月該走了，外面卻下起了冬雨，李延章想送他，又覺得不合適，最后還是讓天天把雨傘送到了趙月的手上。

12月18日早晨，李延章又像往常一樣想去精神病院，鞋剛穿好，天天卻從背后抱住了他的腿，用眼神懇求爸爸不要去，并在她的本子上寫著:“爸爸，別再去那兒了。找個工作，上班吧。”

就這樣，兩個孩子讓李延章左右為難，尤其是趙月的任勞任怨，讓李延章開始有了一種負罪感，卻又要在他面前表現出應有的冷漠。他很想愛憎分明，可是越來越力不從心。尤其是看到兩個孩子越來越像兄妹般的親近，他矛盾極了，他開始打怵早晨的門鈴聲，也害怕與趙月四目相對。

2004年的下半年，趙月正讀高三，別人家的孩子都被皇帝般地保護著，準備高考，趙月卻像一個成人一樣，承擔著為父親贖罪的重任。趙月的媽媽王利再也坐不住了，尤其是想到一向不事家務的兒子，卻在李延章家擼胳膊挽袖子干活的樣子，王利的心都碎了。2005年2月1日，王利和趙月一起來到李延章的家里。王利低三下氣地對李延章說:“無論如何，是我們家給你們家帶來這樣的不幸，從今天開始，我來給你們家打工贖罪。”就在李延章不知如何接話時，趙月開口了:“父債子還，天經地義。如果你不讓我來承擔，媽媽，你別怪我，我就不參加高考了。”看見媽媽傷心的樣子，趙月緩下口氣說，“媽媽我答應你，盡量不耽誤學習。”

就這樣，趙月依然每天來李延章家。2005年3月1日，趙月將天天送到了他讀過的小學，那是全市的重點小學，他把天天送到了他當年小學班主任的班級，老師對天天格外關心照顧，開學當天特意為天天開了一個歡迎儀式。而最讓李延章開心的是，就在老師對天天說:“天天，我聽趙月說，你既懂事又優秀，孩子，歡迎你來我們班。”而天天居然很禮貌地回答:“謝謝老師。”仿佛她從來就不曾失語過一樣。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天天和李延章喋喋不休地講著學校里的趣事，仿佛要把這幾年來沒有說的話都補回來一樣。拉著女兒的手，李延章把頭扭向一邊，淚水流了一路，對他來說，女兒的聲音就是天籟。為了這銅鈴般的聲音能夠再次響亮，他真的很想對那個17歲的少年說聲“謝謝”。

回到家里不久，趙月來了。進屋便問:“天天，今天在學校怎么樣?如果有誰欺負你，一定要告訴我，哥幫你。”李延章這才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兩個孩子已經以兄妹相稱了，那份孩子間純真的親近，竟讓他好生羨慕。

2005年3月2日，李延章沒有去精神病院，而是去了人才市場，雖然當天只是填了幾份簡歷，沒有找到工作，但他卻有種回到人間的感覺。他覺得，再在精神病院呆下去，連自己也要瘋掉了。

2005年8月，本來可以報考清華的趙月，以高出分數線50分的成績報考了本市的一家理工大學，誰都知道他如此“自毀前程”就是為了留下來，繼續為父親贖罪。得知了這個消息，李延章自責了。他把趙月叫到家里，命令般地告訴趙月:“你必須復讀，明年考清華。”趙月搖頭:“我要留下來照顧天天妹妹。”

“如果你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你就不會成為天天的榜樣，我也不再放心讓你來照顧她。”李延章嚴肅地對趙月說，但他沒有想到趙月的話更加男人:“如果不能承擔錯誤，改正錯誤，我就算考上清華，也未必就說明有前途。”

這是一場男人間的對話，也酷似中國式父子間的談心。李延章那一刻明白，有了這場談話，就相當于把過去的恩怨全部一筆勾銷了。他在為這個孩子著想，而這個孩子也在超越贖罪的初衷，和這個苦難深重的家，漸生親情。

最后李延章還是說服了趙月，他說:“你如果考上清華，你的人生就又上了一個更高的臺階，才更能勝任天天的榜樣，才更有能力為父親的過錯承擔責任。”此外，他答應如果趙月明年能夠考上清華，他就為兩個孩子舉行一個認親儀式。

2006年8月，趙月如愿考入了清華大學。8月27日，趙月赴京的前一夜，李延章兌現了諾言，為兩個孩子舉行了簡單但莊重的認親儀式，看著兩個孩子對著蛋糕上燃著的蠟燭許愿，李延章在妻子去世的7年后，第一次笑了，第一次覺得自己還可以擁有幸福。

孩子的人性光輝是消除仇恨的良藥

從2005年3月2日至今，李延章再沒有去過趙琪所在的醫院，只從趙月那兒聽說，趙琪恢復得不錯，醫生建議2008年的春節將其帶回家里靜養。趙月把這個消息告訴李延章時，李延章沒有說話，倒是越來越懂事的天天對趙月說:“對我和爸爸來說，這算不上是好消息。我們只會為你高興。”女兒能說出這樣的話，李延章十分吃驚，心結猶在，但讓他最欣慰的是，這特殊的經歷，沒有繼續造就兩個問題少年，倒是讓他們比同齡人更知人間冷暖，更知責任的道德含量。

2009年年末的一天，李延章銷毀了自己錄下的趙琪在醫院的一切影像，也放棄了要求重新為趙琪做精神司法鑒定的申請。他說，十年了，大家失去的都找不回來了，值得慶幸的是，因為純真善良的孩子，人性的光輝占了上峰，扭曲的心態重回了平常。

采訪中，筆者與趙琪的妻子，即趙月的母親王利見了一次面。王利告訴筆者，整個事情的結局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車禍發生后，丈夫失去了工作，住進了精神病院，兒子正在讀書，她一直在想著自己家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卻從來不曾換位想過，那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更可憐，那個中年喪妻的男人更窩心。是趙月，讓她看到了自己的狹隘，讓她明白，法律解決的只是是與非的問題，而真正的人心工程卻要由人用真心來完成的。她說，是兩個孩子，讓原本的悲劇有了出乎意料的結局。

(因涉及人物隱私，文中所有人物皆為化名。)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