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樹(組詩)

夏日之后

太陽將無數只箭鏃拋了回來

大地像被誰捅紅了脖子和耳根

房瓦在漂浮

我的故鄉踉蹌了幾步

又堅定地站在河岸上

如果此刻農婦彎腰拾豆

她的悲傷恰好埋進一抔黃土

一群赤腳走過的人扶起樹枝

一朵野花始終等待一個花匠的愛撫

一只螞蟻緩慢地走進黃昏

它和我們一樣享有星星和蒼穹

誰最終消失在夏日之后

留下半生叮嚀 這個微茫之城

豐收后的土地 像一塊凝凍的血跡

此刻在它的胸膛

誰在尋找著天鵝和情詩

秋風中那些果子渾身掛滿金穗

仿佛一支支遒勁的歌

一個面目模糊的斟酒人

慢慢地下滑 上升

把美酒獻給低處的靈魂

在無名峽谷

不要以為這個季節

它是完美中的最完美萬山中的唯一

也不要以為這個世界

鮮花開過就絢爛塵埃飄過就岑寂

在這幽深的叢林我只循著一個方向

陽光遮擋著它

道路是那么曲折漫無邊際

遠方有大鷹喚我

聲音哽咽像多年前的朋友

每一株圓柏都在問我

你究竟在尋找什么

雨水釀成了林中之蜜

星宿投進了新的湖泊

而我究竟是為了什么來到這里

被遙遠的天燈凝望了一夜

被孤獨的空谷擁抱了一夜

像一匹噴血的鬃馬旋轉飛奔

一點一點地接近高原藍天

并在那里交出了半個夢

風繼續吹冰雪就要覆蓋土地

帶走河源兩岸

成熟的莊稼和牛羊的熱流

人世間的悲與喜

就像剛卸下外衣的漿果和灌木

不要以為它跌進了一個鹽湖

就不要重回山林

我的馬兒最終要躍出水面

它的翅膀將蓋住曲曲彎彎的旅程

一場雨的甘甜

一場雨把這個農家小院洗了一遍

到處是糯米粽般的香甜

小蘑菇和萵筍剛剛從地里采摘回來

它們都是我的最愛

立在墻角的犁耙

我牢牢記得它們彎腰的樣子

沒有人能讓它們如此安靜

閉目閑思好像身上還有一股勁

要和這個春天較真

你和孩子們的神采都來自山野

跑起來像一陣風

高高的山毛櫸有時會突然遮蔽過來

攔腰截住羞怯的笑和追逐

午后的陽光在哪里并不重要

有多少幸福總是這樣被隱藏的

在這座山的背后

是從前的空氣從前的生活

現在我應該像一只鳥或者一棵樹

隨著這遞增的地勢上升

直到能夠和你耳語并且依偎

感恩

想對一個陌生的地方說感謝

為了它我在這塵世間無故奔波

走了幾回彎路

現在終于躺倒

夾在無邊無際的砂石中間我不是累

我只是像荒野里的一只羊蹲下來

對每一棵擦身而過的草木招手

表達親人般的依戀

今夜就算沒有你

一定還會有別的事物讓我心生愛戀

坡上梨花在四拍子的和聲中飄飄灑灑

我不得不承認已到了歲末

丘陵中的村莊

已經不再有金黃的稻束將我環繞

它們整整撫育了我四十年

如今要鎖緊糧倉獨自過冬

河流漂浮著西風無所不在

哦這個地方難有出口

而我從不曾于懦弱中中斷自己的行程

我無法判斷今生

兩個遠方之間何時能夠交疊

我見到最后一次沉墜的日光清澈溫暖

那么請給我一分鐘的時間再次致謝

我的未完成的天空

我的廣闊河田

我只想一次對你說

沒有你的夜晚

痛苦不會擅自搬離自己的身體

我也要送你一棵遺世的燈草

在黑暗世界里變幻舞步

歌聲唱給孤獨的圓唇

他們

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曾經在農家小院混居過的孩子

從一出生母親就給我們戴上不同的銀飾

跟著繁茂的莊稼一起長大

對光身子的老榆樹

一大早就咯咯叫的老母雞

墻頭的太陽花點燃了冬天的干草

因熟悉到陌生像被提前沖刷走的

門前小小的支流

我不能望見故鄉的青竹和梧桐樹

風在它們身上刻下了多少傷痕

我多想去攙扶它們多想像往日那樣

在它們身上攀爬嬉戲

喚醒一些青色的夢

七月的夜晚我已不能望見祖母和母親

在河邊搓蓖麻

那唯一蜿蜒在記憶里的絲縷

沿著春天的小徑

長成一片黑森林

我不會再從我的故鄉回來了

這里也沒有人再記得我

那些塵埃靜靜地鋪落

其實它們比我老得還要快還要久

(選自《詩潮》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