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認為,影視作品在某些方面有著文學作品不可比擬的優勢,從人的接受習慣來看,圖像和聲音直觀而信息豐富,而讀書則需要充分發揮聯想,再將文字轉化成具象。兩者比較起來,觀看電視電影顯得要比讀書更輕松些,事實也證明,這些年來,電視電影更受大眾的歡迎。但是,閱讀了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我會暗暗為那些有意改編他的作品的導演和編劇們捏把汗,這需要表演功底何等深厚的演員才能夠演繹出那些自始至終都在內心中困頓掙扎的角色呢?正如幾年前,徐靜蕾在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改編為電影劇本之時,也感到了這種痛苦,于是,她只好將這個故事搬到了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借特殊的時代背景來增強電影的故事性。電影拍出來之后果然獲得了成功,我覺得可惜的是,在某種程度上,電影讓觀眾產生了對原著的“誤解”,許多人唏噓感嘆的是女主人公的至情至性,但是,這絕非是原著最過人之處。如果你有興趣去翻開茨威格的小說讀一讀,會發現那將是一次非凡的閱讀體驗,仿佛坐一次驚險刺激的過山車,又仿佛淋一場酣暢淋漓的夏日大雨,讓人流連忘返的并非是那些個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而是那種浸潤在字里行間的紛繁復雜的思想與情緒,穿透發膚,激蕩心智。
譬如茨威格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部小說《象棋的故事》,許多評論者認為,這部小說是他一生作品的濃縮版,他將自己的看家本領發揮到了淋漓盡致之境。小說講述了奧地利B博士的一段離奇經歷,二戰期間,他被蓋世太保長時間關在一間小小的旅館房間里,沒有任何可以供消遣或者打發時間的東西,他經受著孤獨和空虛帶來的巨大折磨,那種內心的空寂感是非常絕望的,可以想象一下,我們置身在一間空房子里,四周寂靜無聲,一小時可以過去,忍一忍一天或許也過得去,如果這樣的時間長達幾個月甚至一年呢?于是,B博士在一次審訊時冒著巨大的風險偷走了一本小小的書借以打發時間,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本書只是一本棋譜,于是,他只好從這本棋譜開始,進行大量的記憶、思索和自我對弈,長此以往,高強度的內心博弈竟然讓他陷入了一種精神分裂的狀態之中,這種精神隱疾是影響深遠的,即便是在他獲得自由后,與國際象棋大師對弈之時,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瘋瘋癲癲的自我精神博弈的狀態。茨威格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要抨擊法西斯,卻不正面描寫集中營中的血腥和暴力,他更為關注戰爭對于人的靈魂與精神的扭曲,這比有形的肉體折磨更為殘酷和恐怖。茨威格的小說之所以精彩,關鍵在于他那不可思議的人物內心刻畫能力,茨威格最著名的幾篇中篇小說,如《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和《馬來狂人》等都是采用的一個主人公講故事的手法寫成,這種寫法能夠更好的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在《象棋的故事》中,他對B博士被關押時的心理描寫堪稱一絕:
我就像潛水球里的潛水員一樣,置身于寂靜無聲的漆黑大海里,甚至模糊地意識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纜索已經扯斷,再也不會被人從這無聲的深處拉回水面了。我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沒有什么可聽,沒有什么可看。我身邊是一片虛無,一個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虛無之境,處處如此,一直如此。你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你的思想也跟著你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一直不停。
茨威格對人物心理捕捉的功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而譯者張玉書先生心領神會,傳達得精湛絕倫。這樣的文字溢滿了孤獨感和空虛感,如潮水一般襲來,此起彼伏,拍打著讀者的心。
茨威格一生都在為他所堅持的理想而奮斗著,年輕時曾為反戰而四處奔走,中年為了逃避法西斯的迫害而顛沛流離,從歐洲一直流亡到巴西。他的作品充滿了人道主義精神,他熱衷于描摹道德淪喪給人的心靈造成的巨大痛苦,尤其是“以罕見的溫存和同情”塑造了許多經典的女性形象。閱讀他的小說,你會為這位男性作家敏銳的洞察力和捕捉力而驚嘆不已,不論是貴婦、少女、兒童、賭棍抑或花花公子,他都可以將不同人物的性格特點和行為動機把握得惟妙惟肖。
這位體味了人的內心世界一切冷暖悲喜的偉大作家最終未能走出自己內心的博弈,1942年,他和自己的妻子在巴西里約熱內盧的寓所里服毒自殺,一段段精彩紛呈、讓人嘆為觀止的心靈描摹就此畫上了句號。但是,讀《象棋的故事》,他在巴西寫就的最后一部作品,我并未感到一種深切的絕望和悲哀,我只能感嘆于人之精神力量的偉大與不凡,那波濤洶涌的心靈河流淌過白紙黑字之后,我所見到的,是茨威格所向往的充滿道德力量的安靜而和平的世界。我堅持相信,茨威格最后終結自己生命的人生選擇不是源于對生活的絕望,只是,他可以做的,是通過死亡來達到自我內心的平靜。他給后人留下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已然在他的文學作品中熠熠生輝,這也許是聲光色影的影視作品無法徹底表達的——對人內心的深刻開掘以及對人的尊嚴的最高尊重。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