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的左右(組詩)等

生日的左右(組詩)

◎ 張爾客

四十五次擊打之后……

1

在命運的四十五次擊打之后我依然

很完整。像斧子無法劈開的一塊石頭

——怎么就突然老了呢?

若干白色的異化的頭發是吞吞吐吐的歲月的裂隙

是頭頂上方的黑森林里

指向神秘去處的小徑

是一束灰色的平方的詩

一些已知的未知

一段涂滿了謊言的神圣的預言

是已經走遠了的，一簇悲傷一團滄桑

是已經成為另一種欣喜的嘆息

無色的淚水凝結成四十五粒白色的珍珠

我一一撿起，數落，撫摸

我清醒而又迷茫

2

叮叮咚咚的聲響從骨頭的深處

響過來，又響過去

是怎樣的器物敲擊著我的身體?

讓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部件，所有的時間

像張開了嘴巴的樹葉，飄搖、眩暈

那些溝壑中的漩渦，路途上的坎坷

那些粉塵和光斑，那些期許和失望

那些詛咒與被詛咒

那些偶然，被偶然，偶然中的必然

那些我看過之后又合上的書頁

又被什么人再次打開，如同我重新走了一段回頭路

卻找不回那段路

卻還在那段路上徘徊。如果在這個小小的碼頭上

我盤腿而坐

你看我的臉

是不是有了蓋過印章的公文那般的固執和寧靜?

3

我拍打自己的背部，直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背部

我是一個總在探究自己內部洞穴的人

我的身體里有你看不見的山山水水

是全部的風景，所有的角落

而什么樣的角落是我的床?

什么樣的陽光是我的夢想?

什么樣的茶與咖啡點燃我又熄滅我?

遲早我會打開完全的我，以另一個我，另一個時辰

在我四十六歲的生日之時，我喝過了酒

與幾個朋友，以及朋友的影子一起發出笑聲

我將自己放在餐廳里

獨自在陰冷的街道行走，試圖尋找溫暖的燈光

一個雅致的天使手拎著一串星星

從路畔的樹中走過來，她說:明天早晨陽光明媚

我說:下午就會有雨，晚上就會有雪

——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允許……

生日這天，在時間的灰燼里

我撿回我自己

剝開那些物質化了的火苗

我發現自己新鮮如初

如同水里保存了多年的魚

你不能因為我曾經哭泣

就將我判決為風的奴隸

我身體的粉末也是金屬的

沒有翅膀，是沉重的思想

我還年輕

布滿皺紋的額頭只是干涸了的河床

我在我的鼻梁上掘出一道引水渠

在眉心處挖出一張嘴

用淚水澆灌那些已知和未知的皺紋

現在我以多年來成熟了的幼稚

懇求你，命運，允許我哭泣

允許我走路

允許我去死

允許我將自己藏起來

允許我重新活過來

抑郁的左手

我與所有的左撇子互相握著右手

一起走在越來越窄的甬巷里

青石板路以三等功臣一樣無聊的感覺

慢慢洇染我們的腿

成為綠色，長滿青苔

像明朝的廢墟，清代的殘垣

而麻雀是一群跳躍著的休止符

左撇子的思想就像書法作品的背面

他們顛倒著自己的唾沫

以嘴的反面去咀嚼、去吸吮，去品味

左撇子的嘴只是用來呼吸

其余的交給反作用的另一張嘴

只是用來吶喊，將沉默交給手

只是用牙齒咬破嘴唇，讓血變甜

讓汗水成為蒸汽

讓骨頭發光

讓皮膚透明

讓自己的身體成為自己背負的故鄉

我是左撇子的代表，世界在我的右方

我伸出左手

試圖牢牢地扼住命運的喉管

而發出“呃呃”之聲的那個人

怎么會是我自己?

右邊的身體

我在自己身體的西半球，發現了暮年和夕陽

老人斑和皺紋，都是那種陳舊的童年味道

經常耽于回憶的人會老的

我甚至在我身體的一個角落

發現了早已廢棄的鷹的巢穴

那里現在住著一群無家可歸的鳥

總是長不大的鳥，其實是一團做夢的虱子

身體的左半球還很年輕，還有幾聲殘余的微笑

還有忙碌的螞蟻在皮膚的森林里

像一群放大了村民，搬運沉重的汗珠

就是這樣我才想起，河岸上的第五棵柳樹

在我的左腿被車輪碾碎之后，如何被父親掐斷

如何安裝在了我左邊的臀部

所以我左邊的身體有著植物性的年輕

右邊的衰老是動物性的衰老

人類因為植物而不老，因為動物而衰老

其分界的根本不是形態，而是欲望

樹的欲望僅是成長的欲望

而肉的欲望太多，不僅有關溫飽，而且有關淫奢

所以它會生蛆，我們正是為了生蛆而活著

我的右邊的身體是可以基本舍棄的了

為兒子十九歲生日作

我的鬢角老了，身體還沒有老

我看到鏡子深處的山峰

我還想攀援于其上

然后呼喊自己的名字

我的身體老了，思想還沒有老

我看到窗外遠方的云彩

我還想蹲坐于其上

然后暢想更遠的遠方

我的思想老了，而世界沒有老

它沒有老，我就會再一次年輕

然后重新生活

像從來沒有倒下來的一棵樹

我的世界老了，而你的世界沒有老

我走出我的身體，在你的世界里

重新開始一次郊游

雖然我采到了不是一朵花

而是一片枯葉

在那脈絡里，我卻看到了春天的色澤

我確實是老了

我的內部和外部的一切，都隨之老了

而我確實沒有老

你不老，我就永遠不會老

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延續

我還在你年輕的十八歲里沉思

想著關于成熟與否的淺顯的道理

而你再過幾天，就要過十九歲的生日了

其實等到你老了，我就更不會老了

我會在你的照顧下，重新開始童年的生活

任性地走在你的身影里

去尋找我剛剛出了遠門的孫子

而你還沒有老，孫子已經老了

他說:“你們兩個人，爺爺和父親，都坐下來

我給你們講一講秦朝和秦朝之前

那時候，我和呂不韋一起編寫呂氏春秋的故事”

就像你小時候在幼兒園，我們乖乖地坐在板凳上

左邊是太陽，右邊是月亮

這兩個泥和石頭做成的皮球

等到下課之后，就要被我們拿到手里

在小小的人生操場上

拋來擲去

地球因此悠悠蕩蕩

全世界的人都在蕩秋千

兒子:我還沒有老，你就不能太成熟了

你的成熟會使我衰老

其實，在命運的麥田里，

我還沒有到了收割的季節

這尷尬而又無奈的中年呀

所以兒子，我以這種身份為你祝福

并為你剛剛青年的生活

懸掛上第二枚

可以隨時放在書包里的太陽!

遮敝(組詩)

◎ 姜樺

時光

要為秋天留出一個斷面

讓陽光穿過那扇鏤花的窗欞

照著門外，矮矮的籬笆上

晾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衣裳

晚霞，那被不斷扯落的時間

連著遠處的星星閃爍

一顆樟腦躺在大衣櫥的口袋里

一言不發，卻滿懷著準備

時光一劍穿心!

多么直接又多么開闊

我只注意它偶爾的面露難色

卻沒發現它一貫的形跡狐疑

遮蔽

一只蝙蝠緊隨的黃昏

時間在眼角幻出細碎的魚尾

星星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某一時刻

它要敲響城市中心的那一座大鐘

新西門和建軍路。下午六點

地下道口有一個盲人準時出現

他專注地用歌聲描繪著這個世界

蝙蝠巨大的翅膀遮蔽了他的眼睛

潮濕的云翳被歌聲翻動

我已記住時代逐步黯淡的光芒

更近的市中心，道路無限擁擠

那里，應該是一群人愁腸盤結

怎樣寫出大地的心跳

僅僅憑我的想象力

我只能寫些小光陰

那金黃一片的迎春花

那霓霞一般的紫云英

那花蝴蝶的翅膀

和麥地上燕子的尾羽

那些辛勤翻土的蚯蚓和螻蛄

一把泥土捏著雷霆

除了那連天接地的閃電

三月，誰能說出

這春日大地的心跳

人屆中年……

已經感覺人屆中年——

一道道抬頭紋，花白頭發

手腕上突然的狼舌斑

一雙有些怕風的眼睛

讓我看清:落葉沉重，黃昏漸近

看清楚這云霰交錯、形影不定

看清楚這日子低旋、聲息將無

這風一樣匆忙、行蹤不定的鳥

它們的叫聲

哪一只是我所熟悉的?

墻頭草彎向夜晚，漸漸沉入黑暗

鳥，細小的嗓子里是否閃著白雪?

星光閃爍，飛的比黑暗的夜色更低

它要掩住的是否僅僅是自己的哭泣?

雪!這冬天里凌亂的翅膀

看它們，如此直接地

壓向了我故鄉的屋頂

像水果一樣想象命運

——題一幅畫

神色狐疑地離開枝頭

直接落到一張陌生的案板上

木質的案板，光滑，陰冷

一把鋼刀涂滿油彩

不說話，就這么一直站著

不削皮、不鑿肉、不剔骨

它內心的火是存在的

一個啞巴突然說話

一條眼鏡蛇猛然轉身

它暗藏內心的一千種殺機

即使只一種，我都無法猜測

春天的光線雜亂、零碎

一把刀在案板上緩緩綻放

水果!一對金黃苦戀的人

內心時刻洶涌春水

向著月光的深處

誰能說準杳不可知的未來

在水邊寫信(三首)

◎ 郁顏

日記

有時候

你會在水邊輕輕抽泣

有時候你會默默想起一條孤獨的小河

或者一棵悄無聲息的小樹

有時候你會在水面上獨自站立

獨自淡忘一些東西

有時候你也會悄悄寫下

小小的孤獨和干凈的漣漪

寫下兩岸那些空曠的遠山與城池

有時候你的氣息和體溫呵

還會此起彼伏

而你的悲傷呢，已經波瀾不驚

隔著這茫茫無邊的塵世

水邊

這時候，風在遠處

甌江，也流向了遠處

你不知道，我就在這里

我還在這里

在水邊的空椅子上

而形狀和顏色都不變的時光

卻已經改變了流向

嘩嘩嘩，嘩嘩嘩

那些漸行漸遠的聲響

一次次歷歷在目

一次次延長了我的觸摸和呼吸

很多時候，我就一個人

坐在水邊

身上沒有了過多的灰塵

輕輕的，輕輕的

也沒了身影和漣漪……

天邊的鳥群和白云也跟著暗了下來

他們，一直暗到了天明

夜歌

我坐在夜色里

我坐在明亮的水邊

身體里空蕩蕩的

像一陣沒有內容的夜風

當河灘上空，長滿星星時

我會不緊不慢地

深陷、蔓延或是閃爍

成為一層灰塵、一層漣漪、一層皺紋

我不斷咳嗽、不斷撫摸胸口

試圖，讓夜色里的事物

聽到我、記住我

試圖，讓他們看到

我卑微的心和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身體

當我穿過岸邊的蘆葦叢時

看到星空下的甌江

比天上的星河還遼闊

我這才發現

自己成了一場漫無邊際的黑夜

農家(組詩)

◎ 安昌禮

蒸饅頭

調配好自制的酵母，面團像個聽話的孩子

不吭不響，就把自己弄成蜂窩狀

半夜趕工，和面，源自大地的純香彌漫，母親深醉其中

熠熠燭光蕩漾，面案上，幾個簡單的動作

母親像郎中一樣，給饅頭兄弟仔細地把脈、醫病、祛寒……

蒸，其實就是刮骨療毒的一種

等到成熟的饃香充盈了整個廚房，柴火映照下的母親，一臉欣喜

掀開鍋蓋，利索地拾出一個個饅頭，就像給兒女拾著一個個明天

種莊稼

翻耕泥土，就是給大地醫治病痛

憐惜時間的母親，總是提前把季節馴服溫順

斑駁從瓦縫與枯葉間滲出來，青草幽幽

一群小羊把黃昏啃透，大片大片的空白升騰，犁鏵處有了一些動靜

面朝黃土背朝天，硬生生地讓貧瘠土地上的冒出芬芳

一地綠油油的禾苗全部鋪排在地上

父親就坐在希望的田野上，怡然自得，自斟自飲

獨輪車

獨輪車已經很老了，嘎嘎吱吱，讓父親多少有些不放心

推，車轍鋪展在陽光下，像極了一條蜿蜒的家族血脈

辛勞了一輩子的父親說獨輪車

是村莊上牛羊、鮮花、莊稼、樓房以及親情和愛情的見證人

老槐樹

借半壁土墻攀爬上斜陽，我騎在老槐樹上，猶如在巔峰上

呦呦高歌，妹妹在樹下捂著肚子，竊笑

一樹的白花，讓整個小院頓時熱鬧起來

從采摘到清洗再到晾曬，道道都是繁文縟節

二十年后，當我再次跑進廚房

輕咬一口槐花煎餅，眼中卻滿是瑣細的鄉愁

短歌行(五首)

◎ 純子

我一生的需要

我需要一勺露水，來打掃

浮躁;我需要一劑良藥，

來醫治孤獨;我需要一些好書

來吐故納新;我還要一面

鏡子，來時刻以鏡自鑒;

我需要一個鬧鐘，來準點

提醒我:青年到了，中年到了……

我還要一個我愛且愛我的男人，來一生

互訴衷腸。最后，

我還要一個小小的土包

四周最好綠樹成蔭野花搖曳

來安置自己疲憊的身體

和干凈的靈魂

不要再嚇我了

我已經被驚嚇了三十幾年:

小時候，我總是被貧困驚嚇

害怕，單薄的命運被莊稼淹沒

永世不得翻身。長大后

我又被愛情驚嚇

害怕一夜之間，平靜的家園

從此烽煙四起。現在

我被歲月驚嚇

害怕他開出一連串的單子

——蒼老

——疾病

——死亡

以至于，我每天膽小如鼠

不知生活是先邁左腳，還是右腳

以至于，我總在懷疑

邁出的每一步，都會遭遇陷阱

我青春的建筑正面臨拆遷

快到最后的期限了，我青春的

建筑就要超出使用年限，她已經被

嚴格的歲月市政責令拆遷，并被紅漆

多次在身體上刷上大大的“拆”字。

她將要移址過去的，是滄桑，荒蕪

并且多病的中年山坡。

可是我遲遲未動，在青春的舊址上

仿佛蠻橫、固執的釘子戶，

誰也不知道呀，我等待的一個人

他還沒有來，我一直沒有機會

把新的搬遷地址，告訴他。

租借

如果可以租借，我想租借

一匹快馬，來追回逝去的光陰

租借一些春風，來吹綠枯萎的夢想

租借一劑秘方，來敷治紅塵的傷口

我還要，租借一條坦途

來照亮疲憊者的腳步

租借一些露水，來打掃貪婪者的心房

租借一把鑰匙，來打開絕望者的死結

我一無所有，目前

我可以典當的，是我還算青春的

年齡，還算純潔的愛情，

還有，我還算清澈的眼神

我文字中，還算健在的良心

再瞇一會兒

早晨，6:30的鬧鐘鬧了

很久，我總是想:

再瞇一會兒，就一會兒

結果這一瞇，就到了匆忙的7:30

就像，定時在青年的鬧鐘

鬧了很久，我也是想:

再瞇一會兒，就一會兒

結果這一瞇，就到了狼狽的中年。

一個人的森林(組詩)

◎ 李冼洲

松鼠

驚擾是這樣的不經意

一只松鼠從一棵樹跳到

另一棵樹森林在傾斜里尋找平衡

白樺偎在松樹的身邊這堅貞的女子

用白色的乳汁喂養著浪漫拍著秋天的

后背果子安靜思想熟透

深邃的樹洞深邃的聽力

這森林的耳朵遠遠的就聽出獵人的腳步聲

日漸老態松鼠刪除腳印然后躲在遠處

看落日看孤雁南飛看松香迷失歸途

汽車碾過水洼水們的驚呼響亮而快樂

所有的草木都松開了手指

松果落地枯葉飛起一群游客走過來

野草屏住呼吸松鼠捂住松籽的嘴

樹木已經不能再后退了身后的霧氣里

誰的笑聲漂浮詭異嘴巴尖利

尾巴大于身體迅速的來迅速的消失

松鼠森林的心臟機靈的哨兵

遠遠的跟在后面查看游人留下

什么樣的尾巴

童話

我停下來松樹淡定

樹之間光的鋒芒

搖曳這是野菊鐘愛的秋千

花瓣瞬間有了飛翔的感覺

前后無人

幻象自由出入樹葉的間隙

如果童話中的

公主來到身邊我可以請她

跳舞也可以請她坐下來喝酒

聊天吃壓縮的夏天

在溪水的

左岸扎下帳篷

陽光在身邊放牧樹影

冷水魚和黃花把清瘦

從上游護送到下游

而公主的衛兵我希望他們

被一陣山風

勾引到大漠自詡英雄

回歸綠洲和孤獨的古堡

相互攙扶著慢慢老去

森林向右

黑夜里光明難以遁形

燈盞鋒利的刀尖劃過

黑色飛鳥拍動翅膀的

聲音讓我確信這個時刻

有人受了傷內傷或者外傷

貓頭鷹請你指出

方向我帶了繃帶

消炎粉安慰的言語

我不會走漏一點消息

哪怕是位放牧月光的姑娘

我少年放牧的馬匹請及時

出現一個韁繩在我的腰間

圍繞了多少年月亮爬高一尺

小路比白天面目清晰

夜晚到處充滿了不可思議

熄滅了火把對于內心充滿

光明的人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月光讀我手上的書我們一起

關注離開詩經的日子

影子向左森林向右

涉過溪水

溪水

你知道我父母怎么那么快就

流失了青春

我為何來到你的身邊

就忍不住大聲喊叫

大聲哭泣

游走的冰雪什么時候

乘坐馬車拉回我

短命的魚群后面踉蹌的父親

燃燒的空氣里分明有

馬蹄濺起水聲

一路追趕我從夏至出發

能否追上圣誕的鐘聲

溪水邊上的正午舒緩

腳步輕輕親人不在

波光晃疼了兩邊的樹影

十平方米，十戶

人家(外一首)◎ 許強

我不愿回憶我不愿一幅圖

活生生地撕開我和一代打工人心中的傷疤

讓這么多人看著看著我們明目張膽地疼痛

看著我們灰暗的眼睛和縮手縮腳的人生

以及那些隱藏得很好的呻吟

十平方，十戶人家，二十幾個人的呼吸

這夾窄的人生夾窄的呼吸

我們把自己壓縮，壓縮在一個個小小的火柴盒中倦曲著

我們把房租壓縮我們把自己的天空壓縮

我們恨不得把自己壓縮，壓縮，再壓縮

把自己折疊，折疊，再折疊

直到像一張小小的郵票

我不愿回憶，一個叫許強的人不愿回憶

不愿把一桶又一桶的辣椒水猛烈地

澆在和自己相同命運的一代打工人的傷疤上

但我們的一生卻無法撕下這一頁活生生的日歷

無法撕下烙焦的皮膚

我們把自己沙啞的吼叫壓縮為一滴透明的淚水

我們把自己的鄉愁壓縮為一枚5瓦的昏黃花的燈泡

這黑黑的盒子，壓縮著二十幾個人的天空，和夢想

洗墻工鐘家財的手和腳

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和腳看看吧!

近些，

再近些，看看吧!!

(小心，別烙痛了你的眼睛)

那些觸目驚心的潰爛的傷口

那些觸目驚心的潰爛的人生的希望和黑洞

蜘蛛人，洗墻工。鐘家財。22歲。湖南桑植人

蕩悠在1997的摩天大樓，與蜘蛛絲之間

給這個城市洗臉，

給自己模糊的人生洗臉，

四肢懸空，一百多斤的身家性命拴在

一根火腿腸粗細的麻繩上

拴在家鄉親人眺望的睫毛上和無可奈何的淚光中

給高樓洗臉，感覺那繩子像一條故鄉的路

拴在自己的脖子上

每一幢高樓都是戰場，每一個疏忽都是致命的敵人

沒有鳥在枝丫間的歡快，與鳴叫

只有雙腳落地，才知道踏實的滋味有多好

像一只只沒有翅膀的鳥在高樓之間

晃蕩著晃蕩著……

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詩三首

◎ 王琦

家書

月上柳梢的時候

我正在燈下，寫一封家書

穿過春天的田壟，夏天的青紗帳

直接寫到大片大片的高粱

這是我親愛的兄弟

在秋風中搖曳，為一個遲來的心愿

已經把頭低到不能再低

這是北方，極其普通的夜晚

你剛剛成熟，就有一種莫名的慌亂

穿過五谷雜糧

停留在兩處輕愁之中

你抬頭看看那如水的眼眸

那稍稍暗淡的容顏

那個遲疑的身影，和身影后的秋風

這些都是我想告訴你的內容……

但是，這封信，我怎樣寫

都無法寫得很完整

還沒有寫上此致敬禮

心，已經隱隱作痛

平靜地愛你

今晚，我獨自一人

第一次感受到平靜的力量

均勻的呼吸

聽一顆松子落下山崖

那種空曠中的回響

喧囂與塵世都在平靜中掙扎

這讓我想到一種極限

多少愛人，都不善于

從最終的結果往回想

在平靜中愛你

在平靜中

看著你熟睡，一朵蓮花一樣

你在我的屏幕盛開

我一直在黑暗中摸索

習慣午夜聽著鍵盤的響聲

你是我的第一縷光線

總在我最模糊的時候

在屏幕的右下角

一遍一遍閃爍

這圓圓的蓓蕾

是我唯一的花朵，但不是玫瑰

玫瑰已在昨夜分發給眾人

幸好你早已逃出玫瑰的內心

僅有的一點感傷

已被夜色撒了一地

黑暗中的人

準時等到一朵清荷開在午夜

仿佛一縷柔和的光

穿過內心的針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