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尚書,無逸》是反映西周初年思想建設的一篇重要文獻,其產生有著特殊的歷史背景。周初政局可謂內憂外患,既有政治、經濟、社會等方面的問題,亦有統治者自身執政能力建設問題。對此背景加以分析探討不僅能加深對《無逸》的理解,同時也能對周公人本思想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關鍵詞:無逸;周公;歷史背景;人本思想
中圖分類號:K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6-0084-04
《尚書·無逸》是反映西周初年思想建設的一篇重要文獻。此文誥中周公站在國家興亡的高度。通過商周先王明君奮勉勤政以興國保民與殷末紂王奢侈淫逸致身死國滅的正反對比,反復告誡成王要無逸、勤政、愛民,不可沉湎享樂,重逸輕民,以致民怨沸騰,重蹈商紂復轍。此文的產生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對此背景加以分析探討不僅能加深對《尚書·無逸》的理解,同時也會加深對周公人本思想的認識。
一、天下初定,周公對殷商遺民多措并舉,極力安撫
公元前1046年,武王經牧野一戰,占領了商王朝京畿之地,迫使商紂王自殺,推翻了殷商中央政權。武王克殷后二年便去世,成王年幼,周公旦攝政代成王行政當國。周公執政后,他深刻地認識到處理殷商遺民問題所具有的極端重要性,并采取了多策并舉,軟硬兼施的辦法。
1 對殷商故地施行殷人治殷。周公東征平叛后,為安定殷商故地人民,專門讓在殷人中享有很高聲望的微子治理殷人。對此, 《史記·魯周公世家》日: “遂誅管叔,殺武庚,放蔡叔。收殷馀民,以封康叔于衛,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為使微子能治理好殷人,服從于周王朝的統治,周公“作《微子之命》以申之”,①告誡微子要“往敷乃訓,慎乃服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綏厥位,毗予一人。世世享德,萬邦作式,俾我有周無敦。”微子沒有辜負周王朝統治者的信任,繼續施行商制, “殷之馀民甚戴愛之”。
2 將部分殷商貴族遷往各諸侯國以分化殷人力量。為了防止殷貴族及追隨的方國貴族叛亂再起,行之有效的辦法便是將殷貴族及參與叛亂的方國貴族遷至各地,以分散瓦解他們的勢力。因而周公將“俘殷獻民,遷于九里”。即遷到(成周)洛邑的東郊。同時,周公將一部分殷和方國貴族分封給各個諸侯。由封君把他們帶到封國去,以消除他們在原住地區的威脅。如伯禽分得“殷民六族”,康叔分得“殷民七族”,康叔分得“懷姓九宗”。對于分遷的殷和方國貴族,周公采取了威脅和安撫兩種手段,反復強調要他們甘心服從周人的統治。這種“宅爾邑,繼爾居”,“尚永力畋爾田”的策略確實起到了良好效果,使被遷殷人和方國貴族逐漸穩定下來,極大削弱了殷人的反抗力量。
3 在殷商故地對殷人采取優待政策。衛地處殷墟,是殷商的老窠,也是殷叛亂的策源地。殷人勢力尤為強大。因此,衛肩負著鎮撫殷人。鞏固東方的特殊使命。故而周公將這一重擔交付給同母弟康叔, “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為衛君,居河、淇故商墟”,即封于商王朝京畿所在地。要求康叔在衛地“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具體做法有三:一是積極向殷先哲遺老學習請教治國方法。如《尚書·康誥》中說: “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義民。汝丕遠惟商考成人,宅心知訓”。這就清楚地指出,要康叔向殷的先王和遺老學習他們統治殷人的方法。二是尊殷舊法,對殷人慎用刑罰。在《康誥》中,周公告誡康叔:“封,敬明乃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可以看出,周公指導康叔采取尊殷舊法,慎用刑罰的政策確實比殷紂一味施行酷刑峻法要高明多了。三是對殷人寬容相待,注重教育。殷鑒不遠,商紂王因酗酒淫樂滅亡的慘痛教訓,使周王朝統治者不得不警醒。而作為商都的衛地,殷宋酗酒遺風更甚,因此周公反復告誡康叔及群臣要“剛制于酒”,而周公也深知殷地遺風在短期內難以消除。因而對殷遺民采取教育為主,刑罰為輔的政策,在戒酒問題上對周人較為嚴厲。決不姑息。而對殷人則比較寬容,注重教育, “又惟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康叔在衛地認真踐行周公的政策方略,取得了良好的成效。得到了衛地人民的擁護,如《史記·衛康叔世家》所言:“康叔之國,既以此命,能和集其民,民大悅。”
二、周王朝仍面臨著諸多棘手問題
作為蕞爾小邦的周族。人數只有六七萬,人力物力及文化水平都落后于商王朝,卻一戰克商。征服了擁有百萬人口的廣大東部平原,本身絕非易事。而周人如何控制殷商廣土眾民,鞏固王朝統治。又更為不易。面對這樣的局面,周公等王朝統治者必須處理好幾個關鍵問題:
1 在意識形態方面確立統治身份的正統性。周人非常尊夏,經常以夏人之后自居。如《尚書·康誥》云:“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周人在這里自稱“區夏”,亦稱自己為“小夏”。從《詩經·大雅·文王》也可見端倪:“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周雖舊邦”當指周是夏人之遺,再以受命。以代殷商。以周公為代表的周人一再宣揚與夏王朝的關系,無非是緊抓人們追念夏王朝政績的心理,‘反復強調自己是夏的后代,從而表明周人取代商王朝政權具有身份上的正統性,以在廣大民眾意識中占有主導權,借以鞏固周王朝的統治地位。
2 從天命觀方面強調政權獲取的合法性。從《尚書·周書》中可以看到。周人反復強調政權的獲得是天命轉移的結果,由周代商具有合法性。如《尚書·多士》云:“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為。惟天盟畏”,再如《尚書·康誥》云:“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由上可以看出周公、召公等針對殷商遺眾篤信天命的特點,強調周人取代商人獲得政權,是“天命靡常,惟德是親”的結果,是應天順人的,從而表明周王朝政權的合法性。
3 在感情上以殷商圣賢為榜樣來增強認同性。周公緊緊把握住殷人懷念和崇尚殷先哲王及賢人的心理,積極宣傳自己如何效法殷先哲王。如何尊重殷商賢士,以增強與殷人在感情上的認同性。如在《尚書·無逸》中周公對殷王三宗極力標榜,并與周太王、王季、文王相提并論,大加贊頌殷先哲王的“德”行,以表明商、周圣王先君在“明德、敬德”上的一致性。同時,周人對在商王朝有威望的名臣賢者敬重有加。如滅商后,武王“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間”;又如《呂氏春秋·誠廉》云: “武王即位,觀周德,則王使叔旦訪膠鬲于次四內,而與之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周人通過對殷先哲王及賢者的推崇敬重,極大地拉近了周人與殷人之間的感情距離,加強了認同感,緩解不同族群之間的心理沖突。
4 營建東都成周,確立政治、軍事中心,樹立統治權威性。武王克商后, “王乃升汾之阜,以望商邑”,從而產生了深深的憂慮,甚至“具明不寢”,通霄達旦不能入睡。其原因是感到“未定天保”。因為武王認識到,牧野之戰其結果只是誅紂而已,還未能平其國,殷商的根基尚未摧毀。而作為都城的鎬京在黃河以西,對東方的統治,尤其對殷人的控制更是鞭長莫及。因此很有必要在天下的中心洛邑一帶建立東都,以有效治理中原,統治天下, “余其宅茲中國,自之義民。”武王去世后,又發生“三監”、武庚叛亂。周公東征平叛后,為了完成武王遺愿,同時也為加強對東部地區的控制。便歷時兩年建成了東都成周。在具體措施上。一個是使東西兩都的京畿連成一體,形成周王朝統治中心。《逸周書·作雒》云:“制郊甸方六百里,國西土為方千里。”這樣,東西兩都緊密連接,極有利于西周王朝加強對全國的統治。另外一個是將大批殷商貴族遷移至成周東郊,以便加強對他們的監督、管理和利用。同時,對殷貴族采用懷柔、利用的手段加以安撫。此后,不但未再見殷人有集體反叛的事件發生,而且使之成為建設東都成周的一支重要力量。
三、長期戰亂后,體恤民情,關注民生,穩定民心
從武王滅商奪取天下,再到周公東征平叛,其戰爭歷時之久,規模之大,無疑對當時社會生產會造成巨大破壞,對廣大民眾生活帶來巨大沖擊。如《尚書·武成》云: “血流漂杵。”說明了戰爭的殘酷。《詩經·破斧》亦有描述:“既破我斧,又缺我爿斤。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將!既破我斧,又缺我鏑。……哀我人斯。亦孔之嘉!既破我斧,又缺我盒求。……哀我人斯,亦孔之休!’’詩中既反映了戰士追隨周公東征僥幸生還的喜悅心情,又通過描述斧、爿斤、锜、銶求等兵器的破損表現出戰爭的慘烈。
長年的戰爭所帶來的繁重徭役和兵役也給廣大人民造成了深重災難。從《詩經》中的一些詩篇中可窺一斑。《唐風·鴇羽》控訴了繁重的徭役給人民帶來的痛苦。一位農民長年在外服役,不能在家耕作,家中田園荒蕪,父母衣食無著,他焦急悲傷,又無可奈何,只能高聲呼喊蒼天,發泄心中的憤悶。《豳風-東山》是一首東征士兵在歸家途中思念家鄉和親人的詩。通篇表現的都是士兵歸途中的綿綿思緒。從這些詩篇中,反映出長期戰亂造成的生產破壞,社會調敝、妻離子別。民不聊生的狀況,廣大民眾渴望安居樂業,休養生息,社會穩定的心理。
周公也認識到了戰爭給民眾帶來的災難,一再強調要體恤民情,體察民疾。一方面,他認為保民、得民就能得天下,就能長治久安。殷王中宗、高宗、祖甲能夠取得長治久安的原因就在于他們能夠“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周文王、武王為何得天下,更在于“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知小人之依”, “懷保小民,惠鮮鰥寡”。周公就是在總結歷史和現實的經驗教訓中,認識到民是國家興亡的決定性力量。要在現實環境中,采取積極有力的措施,迅速恢復生產,大力發展經濟,減輕民眾負擔,著重改善民生,使經濟繁榮,國力增強,社會穩定,民眾休養生息,安居樂業。這些認識顯然是周公人本思想的重要體現。
四、極力消除驕奢淫逸之風對周王朝的腐蝕
殷末統治者生活奢侈腐化,政治腐敗,成為殷商王朝滅亡的重要原因。其政治上是敗德暴虐,眾叛親離;軍事上是戰斗力下降,殷兵雖眾,不堪一擊,潰不成軍,最終導致身死國滅。周公東征平叛后,大量殷商貴族被遷移到東都洛邑,他們的奢侈之風。雖經周公、君陳數十年的改造,但仍沒有徹底消除。在康王命畢公代君陳治理成周時還諄諄告誡道: “商俗靡靡,利口惟賢,余風未殄,公其念哉。”這也說明了殷末淫逸之風,負面影響之深遠,戒除之艱難。
周滅商之后,成為天下共主,周人的財富增加,地位提高,其中許多人成為不事農耕,高高在上的奴隸主貴族。于是,以農業立國的周人逐漸丟棄了“好耕農”, “宜谷者稼穡”的傳統,轉為無所事事,追求享樂。同時,一些周貴族統治者迷信天命。認為小邦周革滅大邦殷亦是天命所在,因此開始怠于政事,沉迷酒色。由于殷人嗜酒淫逸成風。對周人追求享樂又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此風日甚已對新生的周王朝產生了極其嚴重的腐蝕作用。周公等一些頭腦清醒。有遠見卓識的周王朝統治者也看到了酗酒極欲的嚴重危害。在《尚書·酒誥》中可以看到周公的嚴厲告誡:“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提出“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周,予其殺”的嚴厲處罰措施。并在《尚書·無逸》勸誡“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消除享樂之風對西周新生政權的消極影響。
五、周公擔憂成王少歷艱難,初掌王權,事關王朝安危
關于周公作《無逸》的主要目的,《史記·魯周公世家》云: “周公歸,恐成王壯,治有所淫佚,作《無逸》。”《無逸》稱:“為人父母,為業至長久,子孫驕奢忘之,以之其家,為人子可不慎乎!”吳開生《大義》亦云:“成王親政之始,周公恐其忘祖宗之艱難,而流于驕縱。故預戒之如此。”從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周公的擔心的確不是多余的。
1 成王青春年少,少歷艱難。成王初理朝政時在20歲左右,正值青春年少。又由于成王生于富貴,長于深宮,身份特殊,容易養尊處優。據《禮記·文王世子》記載:“成王幼,不能蒞阼。周公相,踐阼而治。抗《世子法》于伯禽,欲令成王之知父子、君臣、長幼之道。成王有過時,則撻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仲尼曰: ‘昔者以攝政,貴阼而治,抗世子之法于伯禽,所以善成王也。聞之曰:為人臣者,殺其身有益于君則為之。況于其身以善其君乎!周公猶為之’。”從文中可以看出,周公為了培養、教育成王成為稱職的君王也是想盡辦法,不惜以兒子伯禽代成王受過。但從周公的這種教育方式也不難看出,由于成王身份特殊,地位尊貴,所受的教育也有別于他人,因此也極易產生養尊處優的思想,對小民之苦就更難以體察了。
由于成王青春年少,少歷艱險,對是非判斷的能力不強,因而初理政事時就容易受到迷惑,犯一些錯誤。如《史記·魯周公世家》所載:“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由于成王聽信讒言,致使周公奔楚,雖然后來認識到周公忠心為國為君,消除了誤解,但通過此事可以看出成王初理政事極易受各種言行影響,就連周公也險遭不測。再者由于有周公庇護,成王少經艱險,執政經驗不足。在《尚書·君夷》中周公對召公說“小子同末在位,誕無我責收。”表明他擔心成王年少,執政經驗不足,需要他們共力輔佐。
2 身為人君,位高權重,事關王朝興衰安危。周王朝的建立是經過周人歷代先王的積奠,尤其是從太王古公直父“實始剪商”,揭開了周人興起的序幕,到王季四處開疆拓土,擴張勢力,到文王受命,奮勉勤政,敬德保民,使周族真正興盛壯大,再到武王緒文王之業,一舉克商。建立周政權,直至周公鎮亂平叛,使周王朝統治安定鞏固,其間可謂歷盡艱辛坎坷,充滿腥風血雨,王朝社稷來之不易。
而作為守成之君能否將祖宗所創基業長久傳承下去,達到“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厥基永孚于休”,成王及以后嗣王可謂責任重大,使命艱巨。如明代張居正講評《無逸》時所說:“人君一身,主宰天下總理萬機,一念不謹,遂貽四海之憂,一事有失,或致千百年之患。”在《逸周書·史記》中也總結了唐虞夏商之世28國滅亡的教訓,雖然只用簡短語言寫出每一國滅亡的情況,但從中可以看出人君的品德、言行、好惡、用人決定著一個國家的興衰安危。夏桀商紂暴德虐民,荒淫無度,逆天失民,以致眾叛親離,國破身亡的史實應令人君警醒。因而召公才諄諄告誡成王“不可不監于有夏,亦不可不監于有殷”,“殷鑒不遠,夏后之世!”要做到“于安思危,于始思遠,于邇思備,于遠思近,于老思行”,“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祁天永命。”使周王朝能“受天永命”,使周人統治能長治久安。
綜上所述,《尚書·無逸》的創作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既有經周公東征后,天下初定,仍存在諸多潛在威脅,如殷遺民的長期反抗,周王朝政權正當性、合法性問題及殷人酗酒享樂遺風對周人產生的巨大消極影響。又有長期戰亂后出現的生產破壞,民生凋敝,民心不穩的現狀,還有成王年少,少涉艱難,初掌政權,執政經驗不足的現實問題,這些無疑都是周公應該認真對待和解決的重大問題。而周公面對復雜而艱險的時局圍繞如何治理殷人,安定民眾,培養接班人,這些重大問題采取的一系列舉措亦貫穿著以人為本的思想。在此關鍵時期周公作《無逸》不僅具有重大的現實價值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同時也表明周公在周革殷命。東征平亂。穩固政權的歷程中,其人本思想在不斷深化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