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代禪宗僧團戒律的社會關系包括僧團內部、統治階級、士大夫階層以及清眾四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僧團戒律在統治階級的立法作用下出現了明顯的向宗法社會靠攏的傾向。這一世俗化傾向說明戒律具有強化身份認同的作用,可以為協調社會關系,維系社會的整體平衡服務。
關鍵詞:禪宗僧團;戒律;社會結構
中圖分類號:B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6-0066-04
中國禪宗僧團戒律的代表是始作于唐元和年間的《百丈清規》(又稱《禪門規式》,已佚),此后歷有增補,自北宋而成《崇寧清規》十卷(又稱《禪苑清規》,云門宗禪僧真州長蘆宗賾所撰),南宋遞增編校為《咸淳清規》(又稱《叢林校定清規總要》)二卷。宋代禪宗門風興盛,僧團的管理往往賴《清規》以自立。需做說明的是,《咸淳清規》由金華惟勉刪校編訂,成書于南宋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距宋王朝的滅亡不過5年時間,傳布影響有限,故而本文研究主要以《禪苑清規》及宋代僧籍和寺院管理法律等文本為論述依據。
一、宋代禪宗僧團戒律模式的構成
禪宗僧團戒律模式是依托禪門清規而建立的組織管理模式,它包含僧眾的日常行事規則和寺院叢林組織管理結構,以及對僧人修行的指導、弘法活動的要求等內容;在整體社會環境中,僧團戒律模式與宋朝僧籍管理的基本法律形成內外二重的互動結構,是禪宗人世的重要表現形式。在這一復雜的管理模式中,空間、歷史和文化是僧團內部建立關系的基本層面,也是擴大禪門影響。使宋代禪風蔚為大觀,逐漸為世人所普遍接受的影響層面。理清這三個基本要素,可以為宋代禪宗僧團戒律管理模式的建構提供整體框架。
1 禪宗僧團戒律模式的外部空間
宋代禪宗的整體氛圍處于武宗滅法之后,是寺院各宗先后凋敝的背景下,山林佛教獨盛的表現。宋代禪宗的發展規模及其社會影響都具有相當的程度。更為重要的是,宋代禪僧通過與統治者和上層人士的接近,在思想上有明顯的儒化傾向。而在組織管理模式上則逐漸具有了世俗宗法的特征。禪宗僧團是社會的特殊存在,它處于宋代宗教法律管理體系所提供的整體框架之中,是社會法則運行的組成部分,后者構成了禪宗僧團戒律模式的外部空間維度。
在禪宗僧團寺院的管理上,宋代建立了完整而復雜的僧官選任制度。在《禪苑清規》誕生的宋徽宗年間,僧錄司由鴻臚寺管轄。地方各州也設有僧官。宋代僧官體制與社會管理體制的一致還表現在僧官職位的分層上。宋代僧官分為十階,享有不同的政治待遇。在僧官選授上,以試經補遷為主,次補或殿試僧官為輔,這也是宋代獨創。更為重要的是,宋代僧官的僧團管理必須經過尚書省或鴻臚寺的批準,將教令轉化為政令,經過州軍的中轉才能實現上傳下達。因此,在宋代僧團的管理中,并不享有充分的自治,政府對寺院管理有相當強的控制作用。
在僧團寺院的管理上,宋代政府的控制也極其明顯。由于寺院經濟可不納稅,政府為防止剝削資產的流失,對寺院的創建采取嚴格的管制,這是自唐而來的慣例。太宗“禁增置寺觀”,此后歷位帝王對此均有限制。對于已有的寺院僧團,必須以“籍帳”為準,即經過政府對寺院的土地、人口等信息登記造冊;未經登記的寺院則為非法。此外,政府還對寺院在工商賦稅、鑄造法器、徭役丁租等方面都有詳盡的法律規定。
在僧籍管理上,自太祖后期起即對童行實行經業測試的剃度制度。這顯然是從科舉演化而來。要出家為僧者,必須經過約12萬字經書熟讀、背誦的考驗。從《高僧傳》來看,宋朝絕大部分高僧都是經試出家的。宋代的僧籍管理(包括童行)實行復雜的“全帳”(三年一普查)與“敕帳”(一年一普查)交叉僧籍造冊制度,對僧眾的管理發給度牒、戒牒和六念三種不同的身份證件,對人口控制極為嚴格;甚至僧尼云游,也必須經由寺院擔保,申請地方官府發給準許外行的公文,寫明僧尼原住寺院、法名,前往州府、出游時限等內容。
從上述內容看,宋代禪宗的僧團戒律模式處于外部環境的控制之下,自我管理的空間很小。宋代的法律規范將禪宗的活動幾乎完全限制在封建宗法社會的框架之中,僧人的特權越來越少(南宋僧團免徭役需繳納“免丁錢”),對其要求也愈發嚴厲。在刑事處罰中,不少罪名是單獨為僧侶設立的,如《宋刑統·賊盜律》中的“盜毀天尊佛像”等內容,而與普通民眾觸犯同樣罪名,往往也是“僧道加等”。
2 禪宗僧團戒律模式的內部結構
在外部監管環境整體世俗化的條件下,禪宗僧團內部的戒律結構也呈現出與之相適應的特色。自隋唐始,禪宗自修自證的傳法方式走向衰落,而依托寺院經濟存在的僧團組織廣泛建立并得到維持。僧團內部模仿封建宗法制度的管理模式非常明顯。這可以從《禪苑清規》中看出來。《禪苑清規》分為十卷,主要內容包括僧職設置、行事儀軌和禪門箴言三個方面,具有管理學意義的主要是前兩者,箴言則對禪宗戒律的意義做出說明。
在童行和沙彌的管理上,《禪苑清規》卷八“訓童行”和卷九“訓沙彌”都有嚴格而詳細的規定,這些規定與朝廷律法基本相符,如投院狀中必須說明姓名、年齡、所住寺院、本師名號等內容,與童行系帳時的規定是大體一致的;對人寺做童行者中“父母不允者。并不可留”的要求,也與宋真宗詔:“自愿出家者,并取祖父母、父母處分……其師主須得聽許文字,方得容受童行”是一致的。這足以說明禪宗戒律的世俗意義。此外,在行事儀軌等相關內容中,《禪苑清規》也表現出世俗社會的傾向。事實上。禪宗僧團的形成和成熟,標志著中土禪宗批判精神已經在管理模式上出現了衰落之象,社會規范的整合作用對信仰的價值立場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禪宗正在迅速向世俗社會靠攏。這一點還可以從禪教理論對儒家思想的援引中體現出來,有待另文論述。
由于外部環境的強勢介入和制約, 《禪苑清規》的戒律所發揮之處極其有限,它對禪僧的生活作息幾乎事無巨細一一進行規約,如卷一“赴粥飯”條中,“不得遺落飯食,不得頰飯食,不得嚼飯作聲”, “不得污手捉食器”等內容;卷六中專事書信往來的“馳書”、“發書”和“授書”條以及卷七中專事僧人排泄問題的“大小便利”條等。這些戒律都是禪門僧人出于修行佛法、敬守威儀的需要,而自我約束的條款。此外,卷五中的各種“煎點”、卷六中的“看藏經”、卷八的“坐禪儀”等對于禪門法事儀軌的要求,一方面增加了“禪僧”的專業色彩,使其與清眾、民眾在日常細節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區分;另一方面,這種戒律也同生活儀軌的各種要求一道形成了某種意識形態,將禪宗的修行自然化、生活化,從而使僧團成為禪門組織的核心因素,僧團也由此才具有了組織上與信仰上雙重的強大凝聚力。
二、宋代禪宗僧團戒律社會結構的基本模式
一般認為,禪宗在宋代已經成為統治階級的一種依附性階層,他們在勉力維持門風的同時而逐漸面向世俗社會表現出謙恭的一面。然而,正是在統治階級與社會信眾的夾縫之中,宋代禪宗得到興盛的發展。其中,統治階級通過法令條文對禪宗僧團施加的影響基本可視為禪宗的整體社會環境。宋代法律與《禪苑清規》對禪宗僧人的作用可以下圖示之:
圖示可知,盡管宋代法律對禪宗僧人在“童行”、“僧籍”、“披戴”等重要方面有所控制,但對于禪僧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則付諸闞如。這一部分正由《禪苑清規》予以彌補,如“習禪”、“云游”、“弘法”等。政府法條在禪宗僧團的管理中起到的是“把關人”的作用,它維系著整個禪宗法脈的運作和傳承,而《清規》則是對禪僧身份進行確認的具體方式,是佛教戒律(主要是《梵網經》所代表的大乘菩薩戒法)的中國化顯現。可以這么說,宋代法律對僧團管理的規定大多是程序性的要求,而實質性的規范則由《清規》來細化和落實。例如“云游”,朝廷法令對其出游的州界、時限等內容作出規定,而《清規》則要求相應的出游方式、儀軌等。更為重要的是,宋代統治階級的思想意志在整體上構成了《清規》的社會框架,并以強勢的姿態對僧團進行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得《清規》出現了明顯的世俗化特征。在《清規》中,這種傾向甚至體現出迎合、恭順統治者的一面,如卷二“念誦”條載:“初三、十三、二十三念:皇圖永固,帝道遐昌”云云;卷六“受書”條要求對官員的來信“讀訖即時念誦,回向莊嚴福慧”;卷八“一百二十問”要求僧人捫心自問: “謹畏王法否?”“報王臣統治恩否?”卷九“沙彌受戒文”條要求將僧人剃度受戒的功德回向給皇帝萬歲。如是種種順應性的反饋,不一而足。統治階級的意志對禪宗僧團戒律的結構性影響是由設置僧官、規定寺院建制以及全帳普查等形式來實現的。禪宗僧團是作為社會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它不僅具有宗教信仰的意義,而且對社會形態和結構的穩定有重要的調節作用。
事實上,由宋朝政府所代表的封建宗法社會與禪宗僧團之間的互動關系。并非單一渠道的往還(政權的法律控制和禪宗戒律的反饋),而是具有更為復雜的社會結構關系。在這一復雜關系中,宋朝政府、士大夫階層、禪宗僧團以及清眾之間都有意識形態意義上的溝通。政府通過宗教法律關系控制禪宗僧團,禪宗本身又為皇家政權提供了合法性的依據;宋代士大夫階層是封建政府的組成部分,也深受禪宗思維影響:清眾處于政府和士大夫的控制之下,往往易于接受禪宗的信仰和價值觀念,維護封建政權的統治和宗法社會的結構,他們構成了整體社會系統穩定的基礎。四者之間的關系可以下圖示之:
在這一圖示中,實線表示權力的具象控制,亦即是通過法規、清規等條文形式的具體影響。宋代統治階級對包括禪宗僧團、士大夫階層和清眾在內的整個社會都具有權力的約束,因此它構成了僧團戒律及其社會互動關系的整體外圍。與此同時,統治階級還對禪宗僧團和士大夫階層具有實效性的控制。僧團作為社會的結構性子群,它的權力運行僅局限于僧團內部;在這一子群中,處于核心地位的是“住持”,《清規》卷五日:“名處一方,續佛慧命,斯日住持。”其下設有所謂“十務”(監院、維那、典座、直歲、首座、書狀、藏主、知客、浴主、庫頭),圖中僅舉若干以示之。這些僧團中的重要職務,往往具有一定的權力特征。在日常修行儀軌中也異于比他們更低一層級的普通僧眾(圖中黑點)。《清規》對他們的職責有詳細描述,甚至在卷五中還對不同職務的僧人“煎茶”都做了細致的區分。可以說,《清規》是禪宗僧團內部和合自律的有效手段,也是僧團內部等級制度獲得合法性的經典性文本。從《清規》的權力分層模式可以看出,封建宗法社會對僧團戒律的影響是整體的、結構性的;禪宗僧團已經慣用世俗等級觀念來處理內部人事管理關系了。
在宋代封建社會給予禪宗僧團權力制約的同時,作為宗教信仰組織的禪宗僧團也反饋給統治階級、士大夫階層和清眾以不同的意識形態作用,圖中以虛線示之。禪宗僧團對不同社會群體的反饋是不同的。對于統治者,禪門以教權輔佐皇權,在佛教世界中為其找尋合法性;士大夫階層多從禪門獲得精神上的皈依。為儒家的道德倫理提供另一種升華的途徑;普通清眾對待禪宗的態度則頗為不同,禪宗所代表的佛教是不同于現實社會的信仰世界的,僧團是那個世界的代言人,充當著現實世界中士大夫的角色。從圖示可看出,宋代統治者是通過士大夫階層的實權控制和禪宗僧團的精神控制雙重制約著普通民眾。從而保證社會的穩定。
從上圖中,不難看出宋代禪宗僧團的戒律具有三種不同的功能:一是強調禪宗僧團的和敬,以“定慧等學”、 “戒禪合一”來保證僧眾的修行;二是對統治階級表示恭順、依附的傾向,從而擴大山林禪宗的社會影響;三是強調禪宗僧團的社會功能,通過教化眾生而為皇權服務。這就是宋代政府對寺院僧團的建制嚴加控制,寺院數量仍大幅增加的根本原因。
三、宋代禪宗僧團戒律的社會意義
禪宗倡導的“無相戒法”與其向內求的修行方式是統一的,但作為一種依托僧團組織而傳播的宗教形式,禪宗僧團的戒律又有其外在形式。這種形式是不斷變化,而非僵固刻板的。從《百丈清規》經由《禪苑清規》而到清代《百丈清規證義》,禪宗僧團的戒律一直在探索與社會變遷相適應的外在模式。以期實現與社會的良性互動,保證“正法久住”。自唐而后。中土佛教各宗均已勢衰,唯有號稱“教外別傳”的禪宗一枝獨秀。這一現象的原因有多種,但一般認為禪宗創建了完備的本土化戒律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
宋代禪宗僧團戒律的成熟和完善。為建立穩定有效的宗教社會關系結構奠定了基礎。這種基礎性作用主要表現在禪門內部的整合之上。宋代禪宗分為七宗,各派家風均有不同,但就傳承譜系而言,都奉達摩為中土初祖;在修行方法上,棒喝、默照都是為了明心見性,發現個體內在的佛性。因此,以《禪苑清規》為代表的宋代禪宗僧團戒律之社會意義。首先在于為僧眾提供了可供凝聚的核心和起到了向心意識力的作用。
眾所周知,南禪自慧能而后,一度出現戒律的社會功用不受重視的現象。傳說丹霞天然聽師傅石頭希遷講解剃度戒律。當即捂耳而去。這形象地說明了禪宗戒律建立基礎的荒蕪。然而,盡管《百丈禪規》中提出“若欲修行,不由在寺”的主張,但僧團的建立總是必須依托某種有形的組織規范。《清規》正發揮了這樣的作用。《清規》中細枝末節的約束,既不同于印度佛教“比丘戒”的繁瑣而正式,也不像宋代法律那樣“舉其要者”,而是在微小處為僧眾爭取更多的自我認同。這些約束,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禪宗修行生活的一部分(需要僧眾根據自身不同的戒乘關系進行調整)。因此,是否理解和知曉《清規》,很多時候就成為了判斷僧人真偽以及修行高低的標準。這為禪宗僧眾的職業化鋪平了道路。清眾往往愿意相信持戒甚嚴的僧人,僧團的威儀是禪宗價值觀合法化的重要方式,也是《清規》的社會功用之一。同時,從出家童行開始,按照《清規》亦步亦趨地提升個人修養,很容易讓僧眾形成強烈的自我認同,從而使得《清規》具有了統一意識形態的作用。不過這種作用有很強的交互性,成型的《清規》可以把禪宗的基本價值觀制度化、規范化,讓佛教修行融入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這本該是禪宗的題中之義;而明確的價值觀念和信仰取向,則可以保證出家禪僧更好地遵循《清規》條款。
在禪宗僧團作為群體向社會進行弘法活動時,戒律的社會影響就得到了放大。它一方面保證了禪門的獨立性,另一方面又將這種獨立性依附于統治者之上。前者是禪宗中國化的表現,也是其推動作用之一;后者是禪宗僧團傾向世俗的必然結果,也是在宋朝大一統局面過于強勢的情況下,禪宗僧團不得已的抉擇。但正是二者缺一不可的相互作用,讓禪宗一直擁有為數眾多的信仰者,獲得了皇權和民眾的普遍支持。
宋代禪宗僧團戒律的價值還在于協調與社會,尤其是社會統治力量之間的關系,在復雜社會環境中頑強生存并得到發展。面對統治者的高壓姿態,禪門采取戒律形式上的迎合,并不因為這種曲意的表達而破壞、變更宗教信仰的顏色。這是極具智慧的做法。通過在僧團內部建立等級制度,不僅保證權力自上而下的暢通運行,還使更多的人可以常理理解禪宗僧團的基本結構。從而方便弘法,廣開山門,接納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