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熟蒂落
水是有源的,樹是有根的
在梨樹鎮,指定每天都看到
滿月的人,是自欺欺人的
但飽滿的稻穗不管這些
飽滿的稻穗只管用金色的純光
包圍秋天的原野,它的身邊
馬駒過隙,山峰回轉
牽牛花一早一晚都開得大俗大雅
熟透的果瓜也不管這些
熟透的果瓜只管在疏離之中
說些慢言絮語
看一只只麻雀從枝叉間悄悄地飛過
寬容的山水管不了海風
刺桐也管不了薔薇
時光之書在這里
也只是點到為止
讓瓜果成熟,蒂落下
一切都藏在他山河錦繡的書卷里
天黑了,又白了
我總是那樣失魂落魄
一次次將親人弄丟
先是祖父死在源頭,后來是父親
隨著芬芳的青草去了天涯
至今,他們都走在不為我所知的路上
白了頭發,佝僂了身子
曾經熟稔的呼吸
他們把它分給大地上的漿草
我總是那樣失魂落魄
明明已經回到故鄉的路口
我還是看不到我是村莊的一部分
置身變質了的生活
我也同樣渾然不覺
在西山,我用明晃晃的鐮刀
割下了一坡的青草,直到大地
淌出了那么多新鮮的草汁
我還是找不到一條通往地脈的捷徑
當我站起身來,我身后站立的
全是和我一樣孤獨的白楊樹
我已經把痛苦捂在胸前了
為什么澄明的天空
還沒有盛滿大海的蔚藍
天黑了,又白了
為什么大地彰顯的
卻是更大的靜穆和悲傷
風吹浮世
沒有陋習和煙火氣的事物
是不可信的
這草芥,這浮塵
這斷足的螻蟻
無不預示著這個春天的孤寂和空闊
還有這小小的河流,江水
雞鴨,牛羊,電線上孤獨的麻雀
雨一來,就帶著惶恐去了遠方
只有風,是安靜的
只有風穿行在冬青和云杉之間
走累了,就在路邊歇一會兒
它沒有遠慮也沒能近憂
它只是更像前一年春天里的青藤
單純,斑駁
在時光里半明半暗
“讓我過完這個春天”
一定是葉子在叫
憂傷剛剛過去,風繼續吹
運草的馬車哪里去了
運草的馬車哪里去了
黃昏里滾鐵環的孩子哪里去了
還有,曾經在落雨前的電線上
一排排站立的麻雀哪里去了
還不到冬天呢
為什么世界就變得這么荒涼
葉子只剩下了一片
漿果只剩下了一種
春天唱過的歌也只剩下了一支
還不到冬天呢
為什么山崗變得這么混沌無望
一只孤獨的瓢蟲在遼天闊地里
哭得呼天搶地,它的身邊
一片野草全都跟著肝腸寸斷
當我身處小鎮
看見了這些低處的生活
我就知道,我們的人生
已不再是原來的樣子
雪為什么愛上大地
十萬噸油菜花提煉出的香水
是空薄的蟬蛻,它不愛
煤和道德都在吐露灰塵
靜下來的,是田野里的稻草人
它也不愛
它只愛臘月的人間
它只愛臘月人間的
小路,小樹,小村莊
白雪落在黑土地上
它的美是有罪的
別問雪為什么愛上大地
在我眼里,它和愛情有相同的質地
用眼淚澆灌沿途的花朵
這富于浪漫但很容易破碎
還有,它藏起沒有大悲切
也沒有小感慨
它用清潔的精神書寫悲歡
它們越是如此輕松地愛著大地
我越是對善惡不分的人間
感到了虛妄
或許這些都是真的
潛水、穿比基尼
在絕望中尋找愛情
那是鴨子的浪漫
而我品嘗烈酒,像罌粟怒放
血液里有無法疏通的叛逆
“把我的骨灰撒在世界的中心
然后繼續過你的生活。”
我劃著舞步從幸福門前穿過
遠處海水的害羞和怯懦
像去年的野菊,而我在他鄉
看到今年的蟬蛻
再活一次,我還是可以看到
海水下面潛藏的慈悲和歡喜
在梨樹鎮
在梨樹鎮,春天總是身陷
審美缺失的塵世歡愉
像一個缺少邏輯思維的人
經常宿醉不醒,它不能開口
一開口就是虛妄
它看不到遍地的野花
已經漫過了往事不及的深處
也看不到那個中年喪子的老人
在樹下哭泣,為了不人讓看見他的悲傷
他把臉深深地埋在雙手里
其實,適當的風趣和幽默
可以改變這種體面喪失的結局
但在虛無的生活面前
小鎮的人都口拙木訥
他們生命的純度與厚度
只在于有多少牛羊膘肥體壯
又有多少糧食回到谷倉
沒有人在意村頭的那兩棵老槐樹
為什么一棵在去年落盡了葉子
為什么另一棵,到了春天
還掛著許多枯黃,人生的闊大悲涼
總是來得那樣突然
在燈下,在黃昏
那些死去的人又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