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未立,不惑還惑

一

人生如夢，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對自己的半頭白發(fā)似乎無法交代。

按照孔子的說法，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那么我剛好是介于而立和不惑之間。

轉(zhuǎn)眼間，匆匆的三十幾年就過去了，還沒有活出什么滋味的時候，已近不惑，生命中沒有留下多少記憶，童年的饑餓卻常常迫使我日夜不停地向前走。而立未立，不惑還惑，這樣的人生是喜是悲，我無法定義。

我的三十幾年的簡歷非常簡單:苦難饑餓的童年，艱辛負笈求學的少年;磕磕碰碰的青年，忙忙碌碌的中年。

“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童年的記憶雖然是饑餓和苦楚，但我感激生命中的這段缺衣少食的日子，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解讀生命，我對童年的包山底和飛云江記憶至深。我甚至夢幻般的在我的文字當中反復的敘述，我至少用包山底和飛云江為題寫了10次以上的詩歌。

我曾經(jīng)在給一些刊物的簡介中寫道，我教過書、打過工、做過記者和編輯，這些都是我生活的流程。我的身體雖然也經(jīng)常在四處流蕩，腳印走遍了中原和沿海的大地，但我的內(nèi)心似乎永遠沒有離開包山底和飛云江。

二

我在一篇文章中說，我幼時生于包山底一個貧困的山區(qū)農(nóng)家，父親體弱多病，唯靠母親辛勞摘茶養(yǎng)兔供我讀了幾年書。稍長后，則獨力存活于天地間，初為人西席，后靠賣文為生，日餐風，夜宿露，蠅蠅蟻蟻，終日為生計奔波，不得安寧，故未而立，華發(fā)早生。娶妻，亦為我所累，忙忙碌碌，僅能溫飽，不遺逍遙。千禧龍年得一子，初享天倫之樂，思及自己甚囂塵上，倦于世網(wǎng)塵勞，故為子取名樂濠，寄悠閑、恬淡、從容之意。祈愿兒子不再像我，日后心中永葆一方凈土，能夠超越物象形跡，不虞衣食，不受世網(wǎng)塵勞之累，生活縱情適宜，逍遙閑處一些，過著淡泊無求，鳥獸禽魚自來親人的物我和諧、天人合一的一生。

三

一位我非常敬重的長者，文成縣人大的主任徐世征先生。這樣評價我的現(xiàn)在，他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文人、官員、商人和一個幸運的人。其實這是他出于對我的厚愛，所以多有溢美。我也對一些友好的領導和友人戲言過，雖然我加入過作家協(xié)會、其實我寫文章寫不過別人，我就說自己是“官員”，我大小還是文聯(lián)的一個“小官”，在古代算不上品，最多算“雜役”的“役”。既然是“役”，當然不敢自喜;幸好我家還種有幾畝茶園，摘炒后，也可以換些醬米油鹽養(yǎng)家糊口，我就可以自稱“商人”了;家有隔夜之炊，但壁無長物，只能詩書自娛，這話似乎聽起來有些阿Q。但我確實是幸運的人。我感謝父母給了我健康的身體和三位兄弟，我感謝上蒼給了我一位美麗善良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上有高堂健在，膝下稚子漸長，妻子賢良，夫復何求?

四

我在詩集《有誰是你》中說，生命有許多不可言說的東西，人只能說出一部分，說出的部分照亮未說出的部分，我們看到后者，卻無法言說。在夜晚的曠野，我們看到一小片閃光的玻璃，我們也就看清了周圍的一切。詩歌就是讓那些在黑夜里閃光的東西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讓生命的黯淡星光閃爍。我們不怕消失，我們閃爍，不斷地閃爍。黑暗是絕對的，但黑暗總是不斷地被擦亮，我們對語言的感受就像星星對天空的感受，清晰，退隱，因而更清晰，所以，我說詩歌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河流。

寫作詩歌，是一個思考和呈現(xiàn)思考的過程，是詩人的本分，不是為了呻吟的痛，更不是為稻梁謀、為虛名取。我的詩歌來自我的內(nèi)心，我把我自己的心靈交給讀者，我向閱讀我的文字的眼睛致敬。如果我的文字浪費了您閱讀的選擇和閱讀的時間。我向您表示我深深的歉意。

五

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孫琴安教授在給我的來信中說，他來過浙江許多地方，但不知道有文成，所以他在收到我給他寄去的詩集《有誰是你》后，就去查了地圖，才知道文成是一個交通非常封閉的小縣，他說，在這樣的小地方寫作詩歌是需要平靜的心態(tài)的。然后作為前輩，他和宮璽、陳超、葉櫓、樹才、柏樺等等在中國詩壇比較著名的詩人都給了我許多夸獎和鼓勵。

我學著寫詩歌的時候，是上世紀90年代，正是文學潮流在中國大陸泛濫之時，各種流派爭奇斗艷，各種旗號迎風招展，各種手法層出不窮，各種“文豪”鋪天蓋地，可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浪頭一個接一個，令人目不暇接，目瞪口呆，頭暈眼花。

我相信很多當時正在緩緩成長的詩兄詩弟詩姐詩妹，和我一樣，一定有過這樣的想法:趕一個浪頭，說不定就能夠火一把。但是，還沒等我們搭上某一班車，一輛新的班車又開過來了，在我們猶豫的工夫，這輛車卻又開走了。于是，我們再等，再錯過，再等……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那些暄騰的潮流為我們的詩壇帶來過輝煌，我們這些所謂的詩歌寫作者應該永遠感謝那些浪頭，因為我們畢竟從那里尋到了一份營養(yǎng)，雖然從浪頭的邊緣走過，我們一直心猶不甘。但接著，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浪頭越來越小了，一眨眼的工夫，變得風平浪靜了。我不知道這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于是，我開始迷茫起來，不斷聽到有人大聲疾呼:趕快下海吧!

確實有人下了海，確實有人就此發(fā)了財。但冷眼一看，少數(shù)的人還是在那里老老實實寫著詩歌嘛，雖然詩歌這些年確實不景氣，但不寫詩歌，又能干什么?

漸漸地，我也平靜下來了。

浪頭平靜下來之后，變成了緩緩的流水，這時，我們立刻從水中照見了自己的影子。湖北詩人向天笑先生在評論我的詩集《有誰是你》時說:“沒有想到這位活躍在網(wǎng)絡上70后的詩人，竟然是當下為數(shù)不多的不追趕潮流的詩人，固守詩歌的傳統(tǒng)，唯美、抒情成為他的詩歌價值取向，更是難得”。

其實，就我個人來說，我日漸明白，詩歌就詩歌，它既不能安邦，也不能興國;它既不能反腐敗，也不能解決產(chǎn)業(yè)工人的下崗問題。它當然可以吶喊，但很容易被另外的聲音淹沒;它當然也可以彷徨，但身影很容易變得模糊。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詩歌絕不是某種能治病的“藥方”或“偏方”，它僅僅是一種抒情成份比較濃郁的文字而已。詩人最需要做的，就是把你的文字打磨得更光滑一樣，別那么粗糙就往外兜售;詩歌就是要精耕細作，耐心挖掘，廣種薄收，把詩歌寫得更接近詩歌本身，而不是寫成其他文字。對于詩歌而言，審美是至高無上的，不容懷疑的。詩人筆下那些文字的作用，無非是反映人生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給讀者帶來一點審美愉悅，這就夠了。如果你的這些文字確實映襯了一個時代，那就更棒了——就不定你就能夠成為大師——但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粗略一算，十幾年的時間里，我寫了100多首詩歌，還有一些其他的文學作品，數(shù)量應該不多。由于光知道賣傻力氣，不會或者不敢吆喝，幾乎沒弄出什么動靜。路是有的，不甘心也是難免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已經(jīng)不那么看重那一點點虛名了，漸漸變得心靜如水了。

現(xiàn)在，我覺得平靜其實是一種幸事，它比喧囂更迷人。平靜下來，你可以從從容容寫一點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也不再指望自己的書中有“黃金屋”，有“顏如玉”。寫作只是一種純粹個人化的勞動，或者是我謀生的手段，是不經(jīng)意間攀上的一條羊腸小道。所以你不必清高，說什么“我的詩歌是寫給自己看的”(果真如此，那就沒必要發(fā)表，自己留著看罷了);或者“我的作品是寫給未來的讀者看的”(果真如此，那就過一百年再發(fā)表)之類。當然也不必自卑，因為在每一種行當里，都有高下之分，真正的“大師”只是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僅僅是塔尖上的一塊磚頭而已。

平靜寫作本身即是一種境界。如果我們的詩壇老老實實平靜上一段時間，它的從業(yè)者不去挖空心思琢磨得獎暢銷走紅，倒說不定真能制造出一個巨大的、堅實的浪頭，像拉美的“文學爆炸”那樣，從而改變世界文壇的某種格局。事實上，中國詩人不缺才華，缺的是心態(tài)、精神和涵養(yǎng)。

幾乎所有的詩人都認為，現(xiàn)在的詩歌越來越難寫了。詩歌難寫的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寫什么，二是寫什么。我想，寫什么，我們干脆就不去打題材的主意，一個詩人，如果老想著你打仗搶占山頭那樣靠題材取勝，那么，這個詩人的作品很有可能是過眼煙云，古今中外真正偉大的作品大多不是靠題材取勝的，而是靠作家的大智慧取勝的;至于怎么寫，也沒關系，我們就換一種文字的方法吧，那些別人已經(jīng)用過的技巧重新用一遍，沒準兒又能用出新意來。詩歌，其實就像流水那樣，流得越遠，說明這水有后勁，流到大海里才好呢。

平靜不是平淡，更不是死水微瀾。平靜的下面是涌動的潛流，這潛流，將帶我遠行，去觀遠處的風景。我想，那遠處的風景應該是十分迷人的。

詩歌平靜地流過我的內(nèi)心。

詩歌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河流。

六

“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地處文成小鎮(zhèn)的我已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讀書和寫作的，我對美麗的東西總是忘記得很快，這使我不不容易滿足與安份，總是活在一種永遠歸宿的族途之中，而沒有家的感覺，我常常覺得自已是旅人、是游子，總是找不到故鄉(xiāng)，象浮萍一樣了無定跡，注定要漂泊一生。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xiāng)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春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蕭，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云水。”

這是清朝一代大儒龔自珍寫的《湘月》。龔先生以315首的《己亥雜詩》奠定了他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的杰出地位，贏得了如柳亞子所說的“三百年來第一流”的美譽。但他依然自嘲“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xiāng)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這對于一個像我這樣一個寫作者而言，啟發(fā)很大。

美國詩人勃萊說過:“一個詩人不應當在一個不需要他的小城鎮(zhèn)呆得太久。”在一個過于秩序化的“小城鎮(zhèn)”的話語環(huán)境中，“生活的氣息”壓倒了一切，因此一個企圖在“語言的困境”中“販賣思想”的人不僅是不合時宜和遭到排擠的，而且還肯定帶有某種“羞恥”意味。文成是一個非常閉塞的地方，人們似乎需要更多的是物質(zhì)和形而下的東西，對于精神和心靈這些似乎沒有時間顧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寫作，需要很大的勇氣。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說“要么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么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生命有不能承受之輕，也有不能承受之重。10多年來，雖然我也斷斷續(xù)續(xù)寫過將近50萬的一些自以為是的文字，有些還發(fā)表在《人民文學》、《詩刊》這樣的國刊上，也曾經(jīng)獲得一些國家級比較有影響的文學獎，但人過而立，年近不惑，我已經(jīng)不會輕信自己，也不會委身于人，能夠在寂寞中自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