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的詩(9首)

奔跑在平原上的火車

廣闊的平原上奔跑著一列火車

一列拉著十五節車廂的火車

像一位母親后面拽著十五個孩子

像一只頭羊后面緊跟著十五只小羊

像一頭老牛后面帶著十五只牛犢子

像一位將軍要把緊緊跟隨他的部隊

帶回軍營，像一個縣長要把一群

支邊的干部帶回家鄉

最前頭的生怕最后頭的掉隊和不測

到拐彎處或過隧道時要尖叫一聲

于是，一個一個跟得更緊

這是一列敦煌開往廣州的火車

火車從北向南開來，途經平原

車廂內坐著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柴火灶

我不叫它柴火灶，我喊她娘親。

她像我娘，住著鄉下最簡陋的灶屋，

趴在低矮潮濕的地面上，埋著頭。

頂在上面的兩口鐵鍋，

是我娘露在身體外面的一對乳房，

喂養著一群兒女。

柴火灶燒起來，柴火煙立刻在

灶屋里繚繞，像娘穿了一件灰衣裳。

火焰是她的笑容，為一家人

燒水、蒸薯、煮飯，她就高興。

母親實在，樸素本分，她的熱情，

就靠內心的火焰表達出來。

從來享受不到陽光、雨露，她

無怨，也無悔。生活簡單，一雙

生銹的鐵筷，喂給她干枯又粗糙的

草根、豆萁，吃著吃著也有知味。

她不善言辭，最大的語言是開鍋。

村莊的屋頂

背對著陽光順著梯子

我爬上了村莊的屋頂

上面有老花貓走過的痕跡

幾坨曬干的貓屎，只要起風

就會順風滾落下來

站在村莊的屋頂

像雙腳踩著村莊的肩膀

離開了泥土

我的心始終有點兒懸

于是我對著村口學一聲驢叫

想借此壯點兒膽

一會兒，屋檐下果真站著

幾只豎著細耳朵的瘦驢

站在村莊的屋頂

我越看越遠。穿紅襖的

小姑娘在村巷里跑動

河水低流，高山起伏。河堤和

山岡上的行人

從清晨走到了黃昏

當暮色撲棱棱覆蓋村莊的屋頂

也迎來了一個漸漸涼下去的夜晚

父親的麥地

冬天。父親把一袋精良的麥種撒遍了雞嘴

嶺的一大片荒地。麥苗兒帶著土地的體溫

剛剛拱出地面，下雪了。麥子的骨子里

藏著風暴，寒冷阻止不了它的成長。

經歷一個春天，長苗、打苞、抽穗，到

夏天才成熟。父親用了足夠的耐心等待。

麥子豐收了，遍野金黃，父親站在高坡向

四周張望，像一個農民在他的土地作最后

的檢閱。收割機在遠處顫動、轟鳴，往這

邊麥地開過來了，父親努力踮了踮腳尖。

姑 媽

我記住了這個六月的晌午。烈日下

姑媽把紅薯秧從山腳一路插到山頂

姑媽觸摸薯葉的手指一點一點濕潤

一個上午過去，腰錐一節一節地疼

高山上碗口大的坡地

只能種出淚蛋蛋大小的紅署

像姑媽小小的乳頭，奶大我的表妹

那邊的天空下面，是屬于

鄂州的山脈，一個外縣的地理

生活給了姑媽百分之百的歲月

也給了她百分之百的苦難

姑媽是苦難壓彎的一株直不起腰的

高粱，姑父把病痛和最后一口鮮血

咳在她的枝頭，撒手走了

從此山路上走著一個孤獨的背柴人

直到有一天，姑媽在自家的地角

歇下來，不想走了

她的兒子，就是我的表哥

為她修了一間讓她永遠居住的房子

姑媽永遠睡在了這里。拋開那塵世的

恩怨情仇、世態炎涼，枕大地而眠

黑土

黑土，我的老鄰居。不到半老

門牙就掉光了。他背著柴禾

我經常在村莊的矮墻邊碰見他

黑土。一個窮單身，長年抽土煙

咳嗽。吐濃痰。多年的支氣管和哮喘

那天，他扛著缺了角的鐵鍬往南走

到園里鏟土，種過冬的白菜

園子的草都長荒了

他蹲著身子一棵一棵地把它們拔掉

黑土。黑土。村莊的孩子也這么喊他

黑土戴頂草帽:像個黑鍋蓋

他的家，窮得只要搬動一口鐵鍋

也就從前村搬到了后村

黃昏在長江邊散步

黃昏在長江邊散步

前人腳印里的苦難，早讓水泥和

鵝卵石一層一層覆蓋

我走在上面格外的平坦

我低頭看長江

江水比昨天多少有些回落

水邊彈琴的老人

像敲著破碎的西風

遠處，埋在黒暗里的

一把土塤

掏著內里的淤血那樣

掏著一個男人的疼痛

而江岸那邊建筑工地的一盞燈

它的挖掘在加速

這時的長江

也加快了它的流淌

叔祖父之死

誰都要老。誰都要像叔祖父一樣死去

像枯葉被泥土埋葬、腐爛。

我知道叔祖父之前住著比他還老的房子

睡著硬板床，一盞油燈照了他大半生。

年輕時，叔祖父是條硬漢

爬山、過河、推碾子，誰也比不過

揚麥子一口氣掀了八石。

叔祖父死的前一天，他還在門口的

院場子劈柴，那些木柴足足可供叔祖母

燒一個冬天。下午把窯垴

光禿禿的高梁秸稈砍了

自己捆自己擔回。晚上吃了兩碗

叔祖母搟的陽春面，半夜還聽見他

起來撒尿，咳嗽一陣又睡了。

叔祖父死于心臟病突發

兒孫們為他燒紙錢，天還沒亮。

叔祖母一邊哭一邊說:

“他好像預感到了什么!”

深夜他與叔祖母說了很多話:

“過年了，豬賣了，把二喜家的錢還上。

過年熱鬧一些，要買鞭，貼對聯

再窮孫子也要念書。”

童家父子

為了修村莊小河上的一座橋，童家父子

打了一年工;賣了兩頭豬崽。省去了女兒的

部分嫁妝和老婆的一件新褂子。

買了18塊水泥板，300斤鋼材，6車石頭，8車

河沙，21噸水泥。用運稻草拉麥秸桿的牛車

和租來的拖拉機拉回村子

三個泥瓦匠和童家父子做了一個月零三天

一座橋把小河的南面和北面連接起來了

一座橋讓河邊的一條路抄近了700米

一座橋讓村里上學的孩子可以提前八分鐘到校

一座橋足以讓村子里的一個富翁矮下去半截

一座橋讓小河里的流水減緩了速度

一座橋讓一個村莊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