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院
在一片典雅而又華美的色調中,一座晉商大院——負載了無數光榮與夢想、躁動著情愛和怨毒的生活形態——在我們面前逐漸呈現出來。作者以典雅又不失活力、精致卻又家常的語言,精心安排卻又飽含生活汁液的場景,舒緩有致而又跌宕起伏的敘述方式,為我們描述了一個世紀之前,晉地巨商大賈“四達堂”的男男女女們的生死情愛。
晉商曾經稱雄百年,最后不可挽回地衰落了。如同農人在春耕時,重新撿拾到了去年秋天遺失的禾穗一樣,這段早已遙遠了的生活,在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進入許多作家視野,并成為他們的“當代史”和“同步記憶”。從小生活在晉商舊址中的毛守仁,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個拾穗者。在這次拾穗中,毛守仁又會撿拾到什么呢?他從來不是一個強有力的競奪者,也不希圖通過撿拾一枚大穗而博得名望。他撿拾的,是“碎片”,是“邊角料”。這是他一以貫之的態度。他說自己沒有“如椽的大筆”,寫不了“正史”、“大主旨”。他離開男人爭雄的職場、商戰,退出了銀元帝國的生意和較量,避開了關乎國運、關乎大政的敘寫和再現,他甚至退出了商家的字號和柜臺,回到了后院,回到了飯桌,回到了戲臺,回到了床幃,回到飲食男女。他醉心于后院的風情、風俗、風化、風物、風月、風雅、風流、風味,癡迷于晉劇的板鼓、葫蘆子、二股子和亂彈,熱衷于他們的各式各樣的節慶和有滋有味的日子。毛守仁其實是真識貨的作家。他撿拾到的那些“碎片”、那些“邊角料”,恰恰是最具有意味和韻味的東西,或者說是最具有文化意蘊、生命意蘊的東西。商戰是精彩的,是驚心動魄的。但也許,在那個時代,所謂的“競爭”、“商戰”,不過是些虛假的命題。即使今天,所謂你死我活的商戰,也經不起認真的敲打。商家失敗,是緣于內囊的潰爛。打敗他們的,是他們自己,而非是對手。事實上,誰也吃不了誰。大魚有大魚的食兒,小魚有小魚的食兒,蝦米也會蠻有滋味地活下去的。所謂“商戰”,恐怕是從西方“競爭”說演繹出來的概念。而概念不是小說。毛守仁不去寫它們無疑是明智的。國運即時運,所謂“時也,命也”,當然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一部長篇巨制,不可能回避國運。但是,毛守仁對意義的闡述不感興趣。在他的筆下,那些宏大敘事變成了小說人物佐茶佐酒的談資。作者很吝惜,只給我們泄露了一點消息。即使泄露出來的這點兒消息,似乎也是為了傳遞人物的某種精神特質,為了導出生活的變數,為了鋪墊人物的性格和揭示人物的命運。小說第十一章,是作者唯一正面寫了時局國運的篇章。我們幾乎要看到京城的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的運動了,但作者依然舍不得筆墨,僅僅把它變成了一場火。而且,這場火也不是為了宏大敘事,依然是為人物造設的境遇。他把這場火變成一個煉獄,讓一號女主角章昭著消除了對二太太方之玉的嫉恨,用一種更寬仁的眼光看待昔日的對手,實現了人格的升華。當她看到方之玉與“十四紅”在火中的袒露心跡時,不禁心有感動,“她耳膜薄了,聽懂了那種板眼,聽懂了之玉換不過氣來的吁喘,也聽懂了那種拖得長長一路上揚的聲腔。她如今做了姨太太們的主,她才不管束她們的貞操呢,她救她們,不因為她們是誰的姨太太,只為她們都是活生生一條命。”作者讓他筆下人物又一次完成了人格的升華。與此同時,也讓她增加了一份悲切的命運感。使她們不再那么自信,而是更信奉“時也命也”。這場大火中,方之玉被“十四紅”的氣血“打得活靈活現,那條不安分的曲線,那份白中透露的紅意,竟從疲憊的衣衫中跳脫出來,在滿街的嗟傷中獨有一份清雅玉潤的超然”。她最終成為晉劇一代名旦名票“抓心旦”。將開領北腔一代風氣。甚至連“糠心蘿卜”三姨太祖翠玉,這個醉心于以自己的小腳取悅丈夫的女人,也似乎開了悟,體味到了生命鮮活的另一面,竟向王府的管家拋出了試探性的“繡球”。在后院里,毛守仁心無旁騖地為我們敘描著他們的飲食起居,心無旁騖地為我們展示著風情、風俗,心無旁鶩地敘寫著他的人物。經了他的雕鏤,那些當初的“碎片”、“邊角料”竟變成了真正的藝術品。于是,我們走進了四福晉章昭著的世界,走進了二姨太方之玉的世界,領略了老東家汪作業圓熟老到的生意經和生活經,結識了否否居士、性空和尚,認識了“十四紅”、“兩盞燈”、“夜壺丑”、“睡不著”等眾多伶人。我們觸摸到的,是他們的旨趣、追求、品位,是他們的精神世界和文化特質。毛守仁創造了一個足以引起我們驚羨、唏噓、嘆惜的世界。這無疑是個奇跡,卻又是為文的常識——小說家不寫“小說家言”又去寫什么呢?毛守仁是懂小說的。他懂得如何在小說家的園圃里耕作和收獲。我們再進逼一步,就會發現,《北腔》顯然受到《紅樓夢》的影響。毛守仁的小說走的是曹雪芹一路,是味道醇厚的文人小說,而非話本與說部。
“四達堂”最終無可挽回地衰落了。他的敗落,是劫數,是“時也、命也”,但是四達堂的內囊也早已盡上來了。這劫數不僅僅是外部的,也是內部的。外部不過是起了加速的作用而已。我們從老東家汪作業身上,可以看到一個過分成熟的果實發出的異香。權術圓通,大智若愚,看破世相,萬事無所謂,毛守仁通過他的人物的命運,發出一聲哀惋的嘆息。這嘆息也似乎不是慨嘆晉商的命運,也不是慨嘆國運,而是讓我們在感受美的無奈、美的毀滅,感受與領略一次生命的痛楚!也許,我們會把《北腔》看作是唱給晉商的挽歌。但它不是對一種歷史現象、歷史事件、歷史運動的挽唱,而是唱給生命的悲歌,是美的毀滅的疼痛。
二風情錄·風俗志
毛守仁把讀者帶進了晉商“四達堂”大院。他究竟要帶我們看些什么呢?他讓我們看到了風情、風俗、風化、風雅、風韻、風流、風物、風月,竟可用一個“風”字概言。在這部30余萬言的小說中,統攝全篇的“風”是“北腔”,即晉劇中路梆子腔,是“四達堂”字號班子“四喜班”。在小說里,四達堂老東家的婚禮、雷知縣女兒訂親、奶奶廟求子、縣城五月會等等的民俗活動,無一不是“四喜班”去支撐,無一不是以“北腔”結構和造情。作家汪洋恣意,傾盆潑墨,用戲曲、戲俗、戲班、戲文、戲眼和伶人,為我們盡情地展示了四達堂里的千種風情,萬般風流。小說中展開的戲劇就有《滿床笏》、《梵王宮》、《打瓜》、《梅絳褻》、《蝴蝶杯》、《小宴》、《掛畫》、《打金枝》等,而提到的戲劇竟達到四十余部(出),幾乎囊括了晉劇中路梆子腔中所有代表作。作者或繪聲繪色,或閃爍其辭,以戲說事,托戲諷世,借戲喻人,真情塊壘,假語戲言,世相巧入戲文,真情貫注唱腔,臺上臺下互動,戲里戲外貫通,演員返回生活,觀眾進階票友,戲中有戲,戲外有戲,好戲連臺,涌波跌宕,竟在“四達堂”里演繹出無限風情、無邊風月,讓大院里的女人們竟一個個鮮忽忽活色色起來。在這風情中,章昭著和方之玉無疑是作家最傾心傾情的兩個人物,干脆點,是毛守仁最傾心傾情的兩個女人。她們都天生麗質——這是先聲奪人的一筆——她們推波助瀾,貼近了戲,溶化了戲,也神奇了戲。她們也被戲曲感染,被角色塑造,被風雅吸引,最終她們的命運竟與她們演繹著的那些戲文一樣絢麗而又悲憫。這些,該又是何等的令人快意和痛切!小說第五章,生動地描寫了四喜班演出的大戲《白蛇傳》。這場演出酣暢淋漓的,既是臺上戲,也是臺下戲。扮白娘子的“睡不著”世祺本是方之玉的妹妹的前房兒子,卻暗戀著方之玉。有了這份情,竟不惜舍棄少爺身份,下海票戲。在臺上,他演繹《斷橋》一折,即興發揮,一連唱出白娘子的二十八個“不該”。將感情豐沛的二姨太方之玉唱得“木”了,“不像女人,甚至不像活人”。其間,還夾雜著方之玉與青梅竹馬的情人“十四紅”之間的感情糾葛。戲里戲,戲外戲,一波三折,余音繞梁,將一段風情、風月演繹得精彩紛呈。中國第一部文學作品是《詩經》,而《詩經》最美好最動人最讓人牽掛的篇章便是其中“風”的部分。這決不是偶然的。毛守仁以“風”敘事,以“風”寫人,以“風”建構,賦比興齊上陣,占盡了風流!
小說以《北腔》題名,乃是對北國之晉商業績與其生活方式的一種涵蓋,也是北國高原晉地高亢激昂的梆子腔。《北腔》中,晉劇中路梆子腔不僅是風情、風月、風雅和風流,也是釀造這部長篇的酵母,還是人物展現、展開、展示的場;同時,它本身也是自足的,成就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路梆子腔是由較為高雅的山、陜班子演變而來的。演變過程中,融進了大量晉中的方言俚語,也吸收了晉中地方秧歌的不少表現形式,就連唱腔、道白、音樂也糅進了晉中風情。直接促成這一文化事件的,就是晚清市民階層的精英——晉中商賈。正是這些鄉村豪門中人,按照他們自己的口味,將雅文化大眾化、通俗化、世俗化,把刻板嚴正的大戲、正戲、宮廷戲改造為商賈百姓們喜聞樂見的晉劇。小說生動而有趣地為我們描寫了晉劇“秦妙更晉”衍生經歷。并刻畫了“十四紅”、“兩盞燈”、“夜壺丑”等一批活靈活現的伶人,刻畫了否否居士這位參與“秦妙更晉”的文士。戲曲由雅到俗的變化,其實也是生活的變遷。它所展現的,其實是社會的流變,是世俗生活的演進,是人們審美趣味的變化。文化的俗化,是否意味著,晉商們創建的輝煌事業,如同他們創建的文化一樣,是注定不會走得太遠的?《北腔》為我們展示的,正是這么一段鮮活的地方戲曲史。這恐怕是這部小說創作的附產品。
《北腔》是以晉劇中路梆子腔這一獨特的風情、民俗結構小說的。表現風情民俗,并以此結構小說,在毛守仁的創作中屢見不鮮。他的另一部長篇《天穿》也是如此。其實,在他筆下,描寫風情、風土、風俗是一以貫之的。他的中短篇小說的結集《黃河風情錄》中,幾乎每一篇小說都浸透著濃郁的風情民俗。《死舞》、《哭行》、《老衣》、《龍扛》寫的是喪葬風俗;《無根架火》寫了鄉村社火;《吃不到嘴里葡萄》寫了歲時節日風俗和居住民俗;《你要是嫁人》寫了嫁娶風俗;《神親》寫了信仰風俗……他的小說人物幾乎都生活在這些風情民俗中。民俗是什么?民俗是人們的文化和心理的基因密碼或表達符號,是人的感性和情趣的演繹儀式或表達方式,是人們表達內心愿望和調劑人際關系時采取的儀式或象征方式。透過表面的儀式和符號,我們就會看到常態生活中人被遮掩了的精神世界。在這些古老的風俗中,中國人感動著,感恩上蒼,感知冥冥,感受萬物,感嘆造化,感念祖先,感喟生命。我常常思索:什么是中國人的生活?什么是中國農民的生活?在過去漫長的農業社會,他們的生活其實由兩方面構成:一方面是勞作,春種秋收,這是他們的物質生產生活;另一方面是節慶,包括各種節日、祭祀活動、婚喪嫁娶慶典,這是他們的精神生活。甚至可以說,一個節日,一段風俗,便是中國人的一種精神寄托和精神活動。清明節是祭祀家族神的;元宵節要搭社,是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的;添倉節是祭祀倉廩之神的;中秋節是祭祀月神的;而春節就是對諸神的聯合祭祀和諸神“聯歡晚會”。中國的節慶之多,恐為世界之最。他們為什么造了這么多節慶?因為他們需要精神的愉悅,需要有一張一弛的生活節奏。節日或慶典,恰恰就是他們精神活動的時間和空間,擔承著他們繁重勞作間隙里那松弛的一環。當今,工業化、城市化、全球化正席卷城鄉。那些曾經滋潤過我們的民俗和節慶,正在衰微和退場,不少已成為飄零的黃葉。毛守仁站立在鄉村的老槐樹下,看著古老淳樸的鄉村民俗正一點一點消亡。他懷著一種悲憫的人文情懷,拿起自己的筆,記錄下那些如風而逝的民俗,記錄下那些民俗風景中人們最后的絕唱和無奈的嘆息。也許他是不經意的,就在這不經意、不刻意間,為我們為時代編寫了一部黃土地風俗志。我稱毛守仁為風俗志作家,大約是不為過的。他的短篇小說《死舞》,似乎就是這樣的寓言。他讓老生蠻最后一次走進逝者的葬禮。老生蠻為逝者摔了一輩子銘旌樓,“他賦予銘旌樓以神魂,銘旌樓還他以青春”,在“熱剌剌活潑潑的躍動中”,他完成了最后的“死舞”。這是一首回腸蕩氣的挽歌。或許,這就是毛守仁記錄黃土地風情民俗的動因吧。
三滋味
有滋有味,是《北腔》一大特色,也是這部三十余萬言小說中應接不暇的看點。從小說開場,到故事結局,作者總是給我們津津有味地描述著晉中的風物。“風物”何解?風物不是普通的物,而是被“風”熏陶過、腌漬過、洇染了的物,是一種風雅。翻開這部小說,每一節、每一章、每一頁都氤氳著這樣的“風”,從那些津津有味的描寫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作家寫作時的神態。當他捉筆在手,書寫這類文字時,似乎眉也飛,色也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顯得格外來勁,格外得意。他寫風物、風雅的文字,時而精工,猶如工筆,時而潑墨,猶如寫意。看這樣東西,是需要細加品味的,就像俗話說的那樣,得“巴咂巴咂”。倘若像豬八戒吃人參果,越過口腔,直下喉嚨,穿腸而過,恐怕就品不出什么滋味了。這是因為,這部小說的滋味在此,文眼在此,人物亦在此。滋味即小說。舍了這滋味,硬去求別的,無異于舍本逐末。章昭著的臥室叫“雪霽”,也叫“玩月”,它“緊靠花園”,是“從后墻上凌空筑出的一只涼閣,挑角長檐彎曲伸向高空,張開翅膀要飛似的”,浸透了傳統文化的詩情畫意。我實在想象不出,除了這里,該到哪里安頓這位冰雪聰明的四福晉。二姨太的臥室雖說沒有齋名,卻也別有風韻:“之玉屋里真白,就像她自己,粉妝出來的,玉雕出來的”;她“端起的酒盅,像露水盈盈的倒掛金鐘,白色花瓣,黃色花蕊,粉嘟嘟的盅兒”。住這樣的屋子、使這樣器皿的女人,該是怎樣的風韻,只怕也就品出了幾分。還有三姨太的“商觚”,小音子的神奇紅兜肚、雍容華貴的美人靠、翡翠墨玉四喜扳指兒,還有各式各樣的戲裝、酒具、服裝、器皿、擺設、飾物等。還有各種各樣的風味小吃,作者如數家珍,涉筆成趣,津津有味地為我們描繪著它們的形態、色澤、品格,并時時有弦外之音,令人會心一笑。他甚至不止一次地為我們描寫了一個從古董鋪買來的銅像。這不是一件普通的器皿,而是女性的溺器,且似有性器之嫌。在這件器皿上,“四達堂”的女人們該是欣慰,還是辛酸?風物是什么?是有生命、有靈氣、有神韻、有魅影的物。其實它們也是人,是人的另一種式樣,另一種面目,另一種形態。透過這些精雕細刻、有滋有味的描寫,我們不禁為“四達堂”精致的生活所傾到,同時也看到了精致背后的頹敗,浮華背后的腐爛。一個熟透了的商家,就如同一個熟透了的蘋果,外皮或許還是好的,內囊卻已盡上來了。章昭著冰雪聰明,有魄力,真的可以力挽狂瀾嗎?即使沒有后來的兵燹,這個“四達堂”可以四通八達、走得更遠么?
《北腔》的滋味在風雅。在這部長篇中,妙聯、妙語、妙謔俯拾皆是;人物之間妙問、妙答、妙對隨時可尋。第四章寫到恃才傲物的否否居士、應四姨太章昭著之邀,第一次走進“四達堂”,與他一起去的還有商業奇才劉玉慶、檻外異人性空和尚。這三個人,可以稱得上是小說中的三大才子。小說充分展示了這三人的才情,劉玉慶博聞強記,才具非凡,南街來,北門出,一路走來,竟可將沿途所有商家鋪面字號名稱及門聯一一依次寫出,“列一百二十行經商貨賣,潤八萬四千戶人物風流”。性空和尚是檻外高人,他“空心穿衫”,雖有表演之嫌,卻也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一句阿彌陀佛,不置可否,遮掩了多少尷尬,消解了多少詰問。否否居士是作家刻意塑造的一位人物。這個落拓不羈的讀書人,“不仕不商不醫不儒”。當章昭著問他讀書欲求何事時,這位才子的回答是“漱石枕流”。當章夫人說出“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時,這位才子自知是酒后口誤,卻并不想認錯,而是急中生智救一句:“所以枕流,欲洗其耳,聽落雪之聲;所以漱石,欲利其齒,以求同夫人談鋒之銳。”這二位果然佳人難才子,才子對佳人。正是這番對話,使這二位才子佳人在第一次會面,使有了“唇天口地”的接觸,讓“金黃銀白裝飾起來的莊嚴寶像訇然倒下”。“白白的雪天”與“白白的雪地”化而為一,成就了一場久演不衰的男歡女愛。小說中似這般雅致的描寫比比皆是。作者涉筆成趣,就連賭博也染上一層雅趣。第十章在寫到“四達堂”的三位夫人并小音子北京遇險,大難不死,返回榆次后,作者為她們安排了一場麻將。章夫人叫個“孔雀東南飛”的嘴子,既寫了她的風雅,也點出了她此時“五里一徘徊”的心境。“人參娃娃”的嘴子是“擊鼓罵曹”,顯然她憋了一肚子氣。作者將風雅竟演繹得這般精妙!
《北腔》的滋味在風味。毛守仁是個風味小吃家,不大喜歡大魚大肉。他沒有為“四達堂”擺設一桌排場的像模像樣的席面,卻為他們準備了榆次的特色小吃、風味小品:空心拌湯、驢肉圪夾兩張皮、豆腐腦、灌腸、元宵等。作者早已揣摩透了這些“老西兒”財東們的口味,他們更喜歡的是家鄉的飯菜,這些味兒醇厚、地道的小吃。讀到這些小吃小品,我常常有涎水欲滴、幾欲尋箸,一快朵頤的感覺。這些小吃小品,便是小說本身。它又豈止是在刺激我們的味覺,它同時也在刺激我們感情。它在引導我們親近角色,親近人物,是一種親和力。它把悲劇的力量放大了。
在這部小說中,滋味當然是刻畫人物的需要。這種滋味越足、越醇、越厚,小說的悲劇力量就越是撼人。《紅樓夢》中,如果沒有對大觀園生活滋味的描寫,那種悲劇就失去了依附的根枝。換句話說,正是對生活滋味的仔細地反復地品評,使得《紅樓夢》成了一部經典之作。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一部好的小說,必然溢滿了生活的七滋八味?芽
四屠刀
說到小說人物的最終結局,人們常常會援引“人物的命運”這個詞匯。這是從讀者角度而言的。在作者那里,這句話其實是“作家的屠刀”。小說是作家的虛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作家是至高無上的。對萬物,有駐行去留的權力;對生靈,有生殺予奪的權柄。說得再犀利一點,作家是一名劊子手。一個一手握著雕刀,一手舉著屠刀的劊子手。他用自己的雕刀耐心地一絲不茍地塑造著他的人物。最后,他又總是毅然決然地舉起磨得鋒快的屠刀,毫不留情地殺死他的人物。可事實上,作家大都是一些心底柔軟的人,往往有著“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敏感。所以,他們往往在殺與不殺、這樣殺與那樣殺之間徘徊。在某種情況下,敢不敢于、舍不舍得殺死他的人物,往往決定一個作品或一個作家成敗得失,甚至成為大氣作品與小氣作品、大作家與小作家的一道分野。小說作為敘事文學作品,往往要求作家必須成為一個兇殘的劊子手,敢于使用他們手中握著的生死予奪大權,在他們認為合適的時間,毫不留情地把人物推向刑場,果斷地舉起屠刀,為他們的生命畫上休止符。
與毛守仁其它的小說一樣,《北腔》主角依然是女人。毛守仁選擇女人,這與他不喜歡宏大敘事創作思維有關。男性的同質概念是陽,是天理,是創造,是“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是責任和事業,是“修齊治平”,用文學語匯表述就是“宏大敘事”。女性的同質概念是陰,是水,是柔軟,是感性,是生活,是情愛,是聽天由命,是碎片,是邊緣。一部關于命運的小說最好由女人出場。因為女人即命運。或者說,女人是命運的具象注釋。她們很少與命運抗衡。所以,命運把一個女人撕裂,遠比撕裂一個男人更讓人痛惜。《北腔》中,毛守仁著重塑造了四個女人。領銜的是四福晉章昭著,一個旗籍的大腳女子。“四福晉”的稱謂,多少有點古怪。在一個熟透了漢文化的圈子里,她無疑是一種異藪,且她又是女子新式學校出來的,是帶了一股清新之氣來的。毛守仁把本不該女人的擔當責任交給了這個他心儀的女人,讓章昭著擔起了振興“四達堂”的大任。毛守仁不僅喜歡女人,而且看好女人。在他的潛意識中,“美”似乎也是一種“能”。這個“清清爽爽的”女人,果然不負作者重托,將“四達堂”里里外外都打理得有條不紊。在繁忙的事務之余,這個女人也尋覓到了自己的愛情,與否否居士成就了猩猩相惜的熱愛。然而,這樣愛又豈能長相廝守,大抵只是長久的相思。這個女人,維護著大清的朝庭,卻又襄助了革命黨人;而兩者竟可以銜接得天衣無縫。所有這些,無不告訴我們,有著這般心性這般才情這般胸懷這般生命體驗的女人,注定是一個悲劇角色。問題不在于美的最終毀滅,而在于作家如何使用手中的屠刀。當作者寫到庚子年間,已晉升為太太的“四福晉”章昭著為避山西榆次、太谷義和團之禍,帶領二姨太方之玉、三姨太祖翠玉以及小音子,躲避到“四達堂”的北京分號時。我以為,作者似乎應該對章昭著或者方之玉再或者小音子下手了,但沒有,作家僅僅縱了一把火。他讓自己筆下的四個女人在這場火中完成了精神的蛻變。章昭著參悟了生死,懂得了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悲哀;方之玉與早年戀人“十四紅”隔膜被熔化,領略了霽月風光;小音子與經商奇才劉玉慶終結良緣;就連三姨太祖翠玉也似乎完成了一次涅,開始體味到了生活的情趣。我以為,讓一把火承擔這些,力道似乎有點兒不夠,遠沒有以一個人物之死奠基來得扎實、來得痛徹。在命運之神(或者屠刀)光顧之際,毛守仁讓她的女人與它擦肩而過了。憐香惜玉的毛守仁下不了手,沒有讓她們成為祭桌上的犧牲。當然,在后來,當清末的烽煙中,潰兵借軍餉發難時,毛守仁心亮如刀,果敢地拔出了屠刀,舉了起來,讓他心儀的一號女人章昭著在鏗鏘的北腔中走向了毀滅。依然是唱戲:“轟轟隆隆,臺口的雷聲遠遠響來,雪片從天而降,飛到蔡婆婆身上,飛到竇娥身上,飛滿戲臺,竇娥將雪片掬起,撒下去,雪片翻飛著越來越密,飛出臺口……人們仰臉承受著不明不白的六月雪。”依然是戲外戲:“就在這雪飛雪飄的蒼茫之中,章昭著夫人走出了筒子樓。她渾身一絲不掛,卻腳步款款,從容恰如夫人第一次邁進汪家樓院。她脖子挺挺的,打散的黑發從一邊披下來。豐潤的胸脯挺挺的,沒有一絲的卑畏卑怯。她似乎踏了云團行走,眉宇間飄著一股圣臨塵俗的高貴。”作家的屠刀是具有魔法的,竟潑灑出了一幅酣暢淋漓的大寫意。方之玉是小說中的二號女主角。在某種程度上,她如雪的美質、綽約的風韻和縝密的心思,留給我們的印象甚至超過了一號章昭著。這實在是一個夠份兒的紅顏。長空萬古,風月一夕。然而,方之玉沒有死在義和拳手中,沒有死在清廷潰兵手中,也沒有死在疾患病痛中。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成為一種茍活者。通觀小說對方之玉的描寫,我們可以斷定方之玉也是一個悲情角色。所以,我相信,毛守仁曾在這個女人身上動過殺機,甚至在她頭頂祭起過屠刀。但在屠刀就要砍下的哪一刻,他心軟了,下不了手,舍不得這個女人。也許在他潛意識中,這個女人比章昭著更有女人味,他寧可對章昭著下手,卻沒有勇氣對方之玉下手。當然,毛守仁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讓方之玉成為一代名伶“抓心旦”。他要“抓心旦”開啟北腔一代風氣,傳承北腔百年風流。毛守仁手中的屠刀還不夠狠,不夠犀利。顯然還沒有曹雪芹“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勇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對所造物如此,作家又何不效尤呢?何況,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難道不是人物最光彩最詩意的結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