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花派出所實習民警小宋剛報到的第一天便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傳來深沉而急促的呼救聲。小宋神色緊張地追問報警者的詳略情況,是不是遇到危險了?具體在哪里?能不能先作自救措施?等他一問下來才知道,打電話的是一個老太太,不是她身陷險境,是她聽到了她所在的仙鶴居民小區有人呼救,不僅僅她聽到了,小區的其他人也聽到了,雖然不知道聲音從哪里傳來,但確實聽到了低沉的、哀求般的呼救聲,盡管聲音低微,若隱若現,如海面上溺水者的驚叫,但還是像閃電一樣穿透了她們的耳膜,讓她們既心驚膽戰又焦慮不堪。
小宋向所長匯報。所長說,不管她,打報警電話的那個老太太神經有問題,這幾天她老打電話說這個事,大前天、昨天老趙都去了仙鶴小區好幾回了,哪有人呼救?屁事也沒有。小宋說,那就先不管她。可是,過了一會,電話響了,又是剛才報警的老太太。
“那呼救聲都喊了好幾天了,你們為什么見死不救?你們是不是太過冷漠了?”
小宋說,你真聽到呼救聲了?沒有聽錯?
老太太在電話里吼叫:“我們沒聽錯,每一個耳朵都聽到了,就你們警察沒聽到!”
可是,我們所的民警老趙都去了幾趟了。小宋說。
老太太吼聲:“老趙是一個聾子!聾子怎么還當警察!”
小宋見過老趙,可是老趙不是聾子呀,一點也不聾。
老太太在電話里猛說了一通,說幾號樓幾號房傳來的呼救聲,昨晚都叫了一宿了,整個小區的人都睡不著……你們要是來晚了,便要出人命了,人命關天啊。
小宋對所長說,所長,你還是讓我去看看吧。
所長說,你去便是了。
小宋很快便騎車來到仙鶴小區。打電話的老太太就待在正大門口,看到小宋便攔住了:“你是小宋吧?看上去你比老趙負責任,那個老趙呀,像個老爺一樣,每次來都不好說話,像貓一樣哼哧幾聲便走了。”
仙鶴小區是一個新舊建筑摻雜的小區,既有嶄新的樓房,也有破破爛爛的房屋。原來這里是氮肥廠的職工宿舍,后來氮肥廠倒閉了,不僅廠區賣了,部分職工宿舍區也賣了。樓房間顯得擁擠不堪,垃圾也隨處可見,住在這里面的人員也雜七雜八的,什么身份的人都有,什么地方搬過來的人都有,連物業管委也搞不清楚小區到底住了多少人。按老太太和另外幾個的指點,小宋爬上了七幢四樓,敲開了402號單元的門。
按老太太所說,呼救聲是從這套房傳出來的。像是一個女聲,低沉得幾乎讓人聽不見,只有在半夜三更萬籟俱寂的時候才聽得清晰,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呼救,也不知道呼喊什么,卻正是因為如此讓毛骨悚然。小區物業管理的保安說,他也聽到了,他也曾敲門進去過。這戶住的是一對氮肥廠下崗夫婦,男的得了白血病都半年了,半死不活的,他們唯一的女兒是個智障,去年被人拐賣到了河北,上個月剛生了一個兒子便墜樓身亡。保安說,他們夫婦都堅決否認曾發出呼救聲。
開門的是一個女人。小宋說,有人聽到這里發出呼救,是你們嗎?
那女人說,不是,我們早就聲明過,即使餓死也不會給政府添麻煩,你看我丈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哪里還能呼救?肯定是你們聽錯過了,
小宋往屋里瞧了一眼,亂七八糟的房間里,散發著濃厚的藥味。一個人躺在床上,骨瘦如柴,胡子和頭發一樣長。
“我沒有呼救……”床上的人說,低沉卻頗具穿透力,“我倒以為是我們頂頭上的住戶在呼救,我好像也聽到了,如果我能起來,我想爬上去看看是什么回事……”
小宋的心顫抖了一下,我們以為是你呼救——其實你是可以呼救的——五樓上住的是什么人?
保安爭著說,住的是一對從美國回來的夫婦,平日出入挺文明的,從不亂扔垃圾,也不亂吐痰,兩口子對人也挺和氣,生怕得罪人似的,對保安也客客氣氣,夫妻彼此相敬如賓,每天都像在談戀愛,親熱得令人羨慕,說明他們生活很美滿。這樣的住戶怎么會發出呼救呢?
一直跟在身后的報警老太太說,他們親熱給我們看的,說不定他們比仇人還憎恨對方……
保安說,怎么可能呢?那樣子誰也裝不出來,是你看不慣吧?
老太太不屑和保安爭論,緊跟在小宋的身后,生怕被誰插了隊似的。
小宋耐心地爬上五樓。開門的果然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幾乎是半裸擁在一起,滿臉興奮,且喘息未定。很明顯,他們為了應付敲門而中斷了做愛,但他們沒有不滿的表情,相反,還對不速之客充滿了歉意。老太太對此也不顯得尷尬,對他們說:“近來我們聽到了你這里發出呼救聲,現在民警同志來看看是什么回事。”
那對夫婦面面相覷,男的說,我是曾經呼救,但那是在美國,我覺得活得壓抑,快要窒息了,便報了警,美國警察告訴我,你要活得不壓抑,建議你回到中國去,于是我們便回來了——可是我們呼救了嗎?我倒聽到我們頭頂上住戶呼救了,對,應該是他。
六樓的住戶是一個孤寡老人,兒女都不愿意理他,因為他是一個瘋老頭,脾氣很古怪的,很少出門,出門也不跟別人說話。老太太主動介紹了六樓住戶的情況,以證明她對這幢樓了如指掌。
保安也說是住著這樣的一個人,聽說他曾經是一個教授,房子是老伴留給他的,他老伴原來是氮肥廠的職工,一直跟在青島啤酒廠工作的兒子生活在一起,很少回來。
小宋爬上七樓,敲開老頭的門。老頭戴著老花眼鏡穿著一身睡衣出來打開門。小宋打量了一下,老頭頭發蒼白,卻油光發亮,整潔如洗,臉上卻洋溢著憤激的表情,但這表情應該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很長的時間,并非是因為小宋他們的打擾才突然出現的。
“教授,有人聽到你呼救了……”小宋說。
“是嗎?”老頭突然轉怒為喜,興奮地說,“你們真聽到了嗎?”
小宋說:“你遇險了?有什么困難嗎?”
老頭說:“我寫的文章還在這里,還沒有發表呢,但他們便聽到我的呼救聲了?”
老頭旋即返回書房,興致勃勃地取來一疊書稿遞給小宋。小宋看到一下題目:《救救孩子,救救中國》。
小宋哭笑不得:“教授,我是說你有沒有呼救……”
老頭認真地說:“呼救了呀,都在書稿上。即使還沒有出版,它自己也能發出振聾發聵的呼救聲,你們都聽到了吧?”
小宋只好解釋說,我們說的不是抽象的呼救聲,是具體的,物理意義上的……是從嘴里發出的呼救聲,有人聽到你從嘴里發出的呼救聲了,大家很關心你的,有人報警了。
老頭終于明白了,失望地說:“原來是這樣——我的嘴巴是用來吃飯的,從沒有發出過呼救聲,我歷來是用文章來呼救……你們可以讀讀我的文章——它呼喊聲比喉嚨發出的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小宋說,等有空我一定拜讀,但現在得找到真正呼救的人,也許他(她)正危在旦夕,我們得救人于危難。
老頭突然醒悟似的說:“對了,我也聽到了呼救聲,是從我頂層樓上傳來的。天天都在呼救,昨晚也呼喊了半宿。”
小宋將信將疑。老頭推開小宋,看到了躲在小宋身后的老太太,大聲地說:“住在我上面的不是她嗎?就是她。”
老太太說,是我呀,我住的就是這幢樓的最頂層——我呼救了嗎?
小宋狐疑地看著老太太。老太太有點慌亂:“老頭子撒謊,我怎么會呼救?”
老頭爭辯說,我聽到了,呼救聲是從你那里傳來的,我經常一邊寫文章一邊聽到你的呼救聲,文章越寫越激蕩,我對你的呼救聲都產生依賴性,聽不到你的呼喊我都寫不出文章來了。
老太太斥責了老頭子一聲“老瘋子”,便爬上樓去。小宋跟隨著她到了頂層。
老太太熟練地開門進去。小宋也跟著進去了。
屋子內布置得很整齊,也很干凈,但空曠得有點寂寞,還彌漫著一股腐味。小宋說,是你一個人在住嗎?
不是……老太太依然有些慌張說,不是我呼救的,不是我……
小宋說,其實是誰呼救也不要緊,有緊急情況是可以呼救的,呼救是不用付錢的……
“真不是我,我……雖然我很想呼救,可是我一直沒有……”老太太說,“我害怕,我快死了。我怕聽到自己的呼救聲,所以我不會呼救。”
小宋說,你身體不好?
老太太說,好,很好,一口氣能爬上來,我身體很好,可是我覺得自己快死了……
小宋說,你的親人呢?
老太太說,他們晚上才回來,一回來便滿滿一屋子人了。
保安湊近小宋的耳朵悄聲說,她一直是一個人住,像六樓的老頭……
老太太說,我沒有呼救,我想起來了,呼救聲好像是從我頂層傳來的,對了,是從頂層上傳來的,我敢肯定,不會錯——老不死,為什么到現在我才想起來?
保安說,上面是樓頂,樓頂是封鎖的,除了保安其他人沒有鑰匙上去。
老太太說,你怎么知道別人上不去?也許有呢。
小宋對保安說,那你領我到樓頂上看看吧?
保安打開樓頂銹跡斑斑的門。小宋走到樓頂上去,踩著樓面的預制板,似乎有種晃蕩的感覺。因為人跡罕至,樓面上都有叢生的雜草了。
樓頂上除了一個小水塔,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小水塔是用水泥筑的,四四方方的,里面一滴水也沒有,只有一些鳥糞。保安說,小水塔已經廢棄多年了。
老太太說,我喝過小水塔的水,十年前。
小宋仔細端詳了一番小水塔,似乎發現了秘密似的:“呼救聲是小水塔發出來的!”
保安莫名其妙,上上下下看了一通:沒道理呀,有風的時候小水塔至多也只能發出嗡嗡的風聲,不可能會呼救……
小宋不容置疑地說,就是小水塔發出的呼救聲!
老太太的神情也贊同保安的質疑,也跟著保安端詳小水塔,結果一臉茫然。小宋覺得自己的話過于武斷,甚至強詞奪理,他還不習慣這樣說話,因此心里有點虛,但轉念一想,警察就得這么說話。
保安再次端詳了一番小水塔,仍然一臉茫然,要刨根問底,可是小宋就是不肯說出所以然來。保安有點不服氣,反復察看,又屏氣凝神地聽。小宋吆喝了一聲:“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能看出什么頭緒來?,,保安愣了愣,被迫放棄尋找真相,但他依然不服氣。
“你們告訴大家,呼救聲是從小水塔傳出來的,把它拆了,就不會再有呼救聲了。”小宋說,“廢棄的東西就應該拆掉,否則會擾民的。”
老太太似乎終于弄明白了什么,如釋重負,贊賞地對小宋說,你工作比老趙認真,老趙干活粗心,沒有耐性,還不能好好說話,真不知道他怎樣當上警察的。
小宋離開仙鶴小區的路上,耳朵嗡嗡地一路響著,開始以為是什么噪音,可仔細一聽,卻是低沉而急促的呼救聲。這聲音不知道是從哪里傳來的,好像從遙遠的地方,也好像就在身邊;聽不清楚是誰發出這聲音,好像是正在撿破爛的小老頭,又像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反正是有人呼救。小宋屏息聽了一會,才聽清楚這聲音原來是從自己的心底發出來的,像空氣一樣彌漫得到處都是,又像鋒利的刀子能穿透一切。小宋心里一慌,好像要趕往哪里拯救什么似的,不禁趕緊加快了步伐,拼命蹬車,一下子跑到了風的前頭。
責任編輯:鄭小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