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開始養蠶治絲的國家,并且還是一個在很長時期里唯一能養蠶治絲的國家。這一點,在英人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里已有論證。不過,在中國學者內部,卻對中華蠶桑絲織業最早起源于何處頗有爭論。歸納起來,主要有發源于中原、起始于江浙和濫觴于巴蜀三說。
一、蠶桑發源手中原
這一論點最鮮明地展現在《中國古代史常以·專題部分》(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版)里。該書在《我國古代養殖蠶桑、柞蠶的情況怎樣》一篇中舉出,商代甲骨文不僅有“桑”、“蠶”、“絲”、“帛”等字,而且從桑、從蠶、從絲的字也多至105個。該書同時還舉出河南安陽大司空村和山東益都蘇埠屯商代火墓中均出土有玉蠶以及在殷墟出土的青銅器上常發現絲絹印痕的事實;而后者印痕中不但有細密的平紋絹,還發現有織物的菱形圖案。這些,均說明商代的桑絲業已較為發達,而這則可反映出中原地區早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就應有桑絲業了。
事實上,考古工作者1983年在河南滎陽青臺村仰韶文化遺址第142號、164號墓甕棺中,也發現有用來裹JJ的炭化絲織物,其年代為公元前3600年~前3000年。在早,考古工作者還在山西夏縣陰村仰韶文化遺址發現半個經過人工割裂的蠶殼,年代為公元前4000年~前3600年;在河北正定楊村仰韶文化遺址發現一枚陶蠶蛹,年代為公元前3400±70年;……
降至周代,黃河流域的家蠶養殖已很普遍。最能說明問題的便是《詩經》的記載(如《豳風·七月》、《邶風·綠衣》、《魏風·汾沮洳》)以及《左傳》、《禮記》、《儀禮》、《管子》等典籍的記載。前舉《中國古代史常識·專題部分》指出,當時黃河流域不但已有“蠶室”,進行室內養蠶,而且還有蠶架、蠶箔等專門的養蠶工具。《禮記·祭義》中關于“奉(蠶)種浴于川”的記載,就是用清水洗卵、進行消毒,以防止蠶蟻破卵殼時感染病疾的簡單有效的方法,也是最早的養蠶育種學
《管于·山權數》關于以對民間養蠶能手的獎勵來推廣先進技術,促進蠶絲業的發展的敘述則反映出當時官方對蠶桑業的重視。在整個先秦時期,山東部是中國蠶絲業的最發達地區。灌木式的地桑最初就育成在這里,是謂“魯桑”
二、蠶桑起始于江浙
《中國古代史常識·專題部分》·書在提出蠶桑中原起源(中心)淪的同時,也指出:“我國南方的蠶絲雖在《禹貢》成書的戰國時代已有記載,但至東漢永平末(公元704F)‘濱江湖郡’(指長江中下游)尚‘率少蠶桑’。南方蠶絲繅織技術的發展和提高是在唐代中期,因為唐代前期的蠶絲業中心仍在北方。”直迄天寶年間,“江浙·帶的蠶絲還比較落后”。該書還認為,秦漢時代,山東蠶絲業在全國仍保持領先地位;“至于四川的蜀郡成為漢代居第二位的蠶絲基地,則是東議的事”。而所滑絲織業南方超過北方的事,則是進入末代以后發生的了
由于蠶桑中原起源(中心)淪屬于中華文明中原起源論的一個分支觀點,所以遭到不少學者的反對最具代表性的是以史式、黃人受為首的包括李新、張光直、茅家琦、季羨林、金沖及、袁坷、梁白泉、蔡美彪、戴逸等在內的海峽兩岸100名學者聯名提出的《重寫中華古代史建議書》。《建議書》寫道:
過去認為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之源,一切重要的發明創造都先產生北方,然后才向南方傳播試舉一例:直到現在,有些歷史書中還說養蠶繅絲為黃帝正妃嫘祖所發明一但在黃帝之前的兩千年,河姆渡古文化遺址中已經有了絲織工具的圖像,足證古史記載失實,近年來,考古發現與民俗調查的許多研究成果說明,中華大地上的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均先起于南方我們承認在三代以下,黃河流域已經形成中華文明的主流;但是也應該承認,就文明的起源而言,南方更早于北方這一歷史事實。
在該《建議書》里,河姆渡遺址所出絲織工具與圖像是做當作中華文明南方起源論的一個重要實證提出的。1977年冬,考古工作者在浙江余姚縣(今余姚市)河姆渡新石器時代遺址(年代約公元前5000年~前3300年)出土的骨制盅上,發現有刻制的四條形態逼真的蠶紋,蠶的頭部和身上的橫節紋清晰可見;同期還發現有用于紡織的木、陶、石紡輪以及可能屬于原始腰機(織機)的零部件,如木質打緯刀、長條木齒狀器、卷布軸等。“從蠶紋已作為裝飾圖案來看,早在七千年前,蠶絲的作用已被人們所認識了,可能由于河姆渡人為了展現蠶對人類以衣服的功績,就將蠶紋刻畫下來作裝飾,以示崇敬”。此外,考古工作者還在浙江吳興錢山漾遺址(年代約為公元前3300年~前2600年)出土有絲織品,包括絹片、絲帶和絲線,“經鑒定為家蠶絲。殘絹片長2,4厘米,寬1厘米,為平紋織品。”
順便指出的是,《濤經·小雅·南山有臺》中有“南山有桑”句。對所涉“南山”,筆者以為或為南方地域的泛指。岡為《南山有臺》中寫到的五種長在南山的植物,除桑樹以外,今天均在南方濕洼之地及湖濱河邊繁茂地生長著。它們是:臺(即扶須、莎草)、杞(一說為枸杞,一、兌為杞棚1)、栲(俗名鴨椿)、枸(枳枸,今湖南名雞腳梨,四川稱金鉤梨,云南叫雞橘子,貴州呼拐棗)。
三、蠶桑濫觴子巴蜀
持此論者多為川籍學者。很早以來,四川不少研究者就已注意到,“蠶”與“蜀”字均是現實生活的蠶形象的模仿;另一方而,許多學者亦贊同《說文》關于“蜀,葵(桑)中蠶”的解釋,將蠶歸入蜀族的網騰之一。人們還注意到,殷墟卜辭中有雙蠶加一王的造型(如《殷墟書契前編》六·六七)即“蠶王”。而在古蜀國,其第一代王也可視作“蠶王”——稱“蠶叢”,因為他教民蠶桑。今茂縣疊溪西的蠶陵山、都江堰市的蠶崖石,都因蠶一蠶叢而得名。
四川民間傳說認為蠶神嫘祖出生在岷江河谷。《史記·瓦帝本紀》說:“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兩陵之女,是為嫘祖。”《漢書·地理志》云:“蜀郡有蠶陵縣”;《水經注·江水》官本刻作“西陵”;沈炳巽渭:“西陵”乃“蠶陵”之誤。據此,鄧少琴認為:蠶陵即今四川茂縣之疊溪,因嫘祖而得名。今川兩蠶農多供奉蠶神——西陵神母神像,并有民謠流傳日:“三月三日半陰陽,農婦養蠶勤采桑,蠶桑創自西陵母,穿綢莫忘養蠶娘。”
四川民間還盛行另一種傳說,即認為嫘祖出生在四川鹽亭。趙鈞中、何天度在《文史雜志》1094年第5期發表題為《嫘祖與鹽亭》的文章說:四川鹽亭縣金雞、高燈等地世世代代流傳著許多關于嫘祖飼蠶治絲、嫘祖與黃帝的傳說,還存留著嫘祖早年生活的歷史遺址、人文地名、祭祀嫘祖的宮觀廟宇、傳統的祭祀習俗以及許多與嫘祖有關的地方文獻資料、名勝古跡、出土文物。它們無疑地說明了嫘祖與鹽亭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中國典籍中的蠶桑之神大致有三。其一為嫘祖娘娘。南宋羅泌《路史·后紀五》說:“(黃帝)元妃西陵氏日嫘祖,以其始蠶,故又祀先蠶。”兇她教民養蠶絲,所以被祀為神。此說認為嫘祖娘娘系出生并生活于岷江上游的古羌一蜀人氏。其二即為青衣神一蠶叢氏。《三教搜神大全》卷七載,蠶叢常服青衣巡行郊野,教民蠶事,死后,鄉人感其德,為之立祠祭祀。馮鑒《續事始》引《仙傳拾遺》則載:蠶叢,教人蠶桑,作金蠶數千頭,每歲之首給民一蠶,“民所養之蠶必繁孳,罷則歸蠶于王”。其三為蠶花娘娘,也稱“蠶姑”一“馬頭娘”一“馬頭神”。此說起源亦甚早,晉干寶《搜神記》卷十四有載。有關馬頭娘的故事舊時廣泛流傳于川西平原。
早有《荀子》卷十八“蠶賦”即說蠶“身女好而頭馬首”,以為蠶首如馬首:任乃強先生以為,之所以以蠶首比馬首,系因“蠶叢出于牧羌,善養馬,既又創養蠶,恒以良馬與蠶絲與華夏貿易,故華人渭‘蠶與馬同氣’。以天駟為蠶,天馬為叢辰,護持蠶命。故俗于飼蠶之月禁殺馬,而繪蠶叢神像作馬頭。華夏周秦之俗如此,漢魏晉世亦當如此。故晉人傳馬頭娘故事(崔豹、程雅皆晉人)。”任氏還指出,蠶叢氏之得名,當源于其最早“聚野蠶于一器而采桑飼養之”。鄧少琴則引《詩經·豳風·東山》“蜎蜎者蠋(筆者按,此為毛詩寫法,而魯、齊、韓三家則傳為“蜀”),烝在桑野幾句指出:“蠋(通蜀)為野蠶,經蠶叢氏之馴養而為家蠶,此為古代蜀人一大發明,故以蠶叢氏稱之”。
《華陽國志·蜀志》說,蠶叢氏“其目縱”。由此筆者聯想到三星堆的大型青銅縱目人面具以及青銅爬龍柱形器上的那條“燭龍”。這“燭龍”短而圓的身軀,與其縱目四羊角大頭很不成比例,也不像眾所熟知的曲虬渾長蒼勁的龍的形象。因此,我們以為這“燭龍”之身乃是蠶身。所謂爬龍柱形器實際當屬集蠶、羊、燭龍等多種圖騰于一體的復合圖騰柱。它反映出商周以前的羌一蜀族團在長達數千年乃至上萬年的部落部族發腱史上曾圳有過的多種圖騰崇拜
四、結語
我們認為,就中華蠶桑絲織業的沿革史而言,根據迄今為止的考古資料與典籍記載,可以認為其擁有三個大的發源地,即中原(黃河流域)、江浙(長江下游流域)以及巴蜀(長江上游流域)。三地的先民們在各自不同的地域,在大體柑同或相近的時期(上可溯至原始社會晚期,下可延至漢末三國時期)內,都為中華蠶桑文化的發生與發展作出了獨特的杰出的貢獻。三者應該是齊頭并進,甚或互有影響,攜手并行,共同書寫了中華蠶桑絲織史的輝煌開篇。因此,任何揚此抑彼,抬高·地而不顧其余的觀點,都不具備堅強的實證,因而都是不可取的。而這場關于中華蠶桑文化發源地問題的時淪,不是可以又一次地說明黃河與長江都是中華文明的搖籃么?不是可以又一次地證明中華文明起源多元化的觀點,當是正確無誤的么?
具體落實到蜀地,應該說,正是由于三星堆文明時期以來的古蜀工匠們不斷進取與艱苦探索,這才造成爾后漢代“蜀地……女工之業覆衣天下”的氣勢,以至以蠶絲為原料的蜀錦、蜀繡……名湔全國且馳譽世界。當時蜀錦幾欲取代北方最為先進的臨淄(在今山東省淄博市東北)與襄邑(在今河南省睢縣)而稱冠天下至三同時期,蜀錦甚至還成為蜀漢賴以支撐社會紿濟以抗衡曹魏、孫吳并進而統一中國的主要財政柱石。誠如蜀相諸葛亮所嘆:“今民貧嘲虛,決敵之資,惟仰錦耳。”常璩在《華陽國志·蜀志》里描繪漢晉時期蜀郡首府成都景致說:“郡更于夷里橋南岸道東邊起文學,有女墻。其道西城,故錦官也。錦工織錦濯其汀中則鮮明,濯他江則不好,故命曰‘錦里’也。”今成都仍有錦城之名,穿城二江(府河、南河)仍作錦江之稱。兩下年來,蜀錦與蜀繡一直是成都乃至四川的一個重要標識,也可以說是一張令世界十分看重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