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過半再說虎

農歷庚寅虎年已過半，仍有些“虎話”要說。

關于虎的早年的記憶，大致有三次印象較為深刻。一次是小時候曾聽母親說，外婆家居住在四川夾江縣華頭大山區，偶然捕得一只幼虎，十分珍愛，便將它養起來，作為寵物，很像今天的養貓、養狗；只不過那時節幼虎極為珍稀，遠不像當今的貓、狗這般“普及”。這只幼虎，大約只有兩三個月大小，相貌極為可愛，溫順而又可人，喜歡喝豆漿和吃“軟食”。外婆和子女們悉心珍愛，輪流呵護。后來，幼虎不到一歲時，突然高燒不止，終至死了。究其原因，據說是攝食鹽分過多所致。當時沒有經驗，拌食時鹽的分量偏多，以至“鹽中毒”而亡。不過這是幼虎死后一位獸醫的說法，是否科學，未加考證。這一則“飼虎”的故事，我小時候曾聽母親講過多次，及至母親晚年還常常提及呢!

第二椿虎的故事發生在我的孩提時代，當時父親在蘇軾故里眉山縣教書，我們家住在“三蘇公園”隔壁的中學校里。時值新中國成立初期，公園里有一具鐵制的虎籠，飼有一只大虎，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加上旁邊籠里的幾只猴子，算是那時稀有的觀賞動物吧。那地方便是我兒時興味挺濃且常常“光顧”的去處，隔籠觀虎，以食逗猴，可說是百玩不厭。忽一日傍晚，父母警告我們不要出門，說是公園里的老虎破籠而逃，已咬傷了一個人，治安員正荷槍實彈進園圍殲。后來便聽得幾聲槍響，再后來便聽說老虎已被打死。第二天清晨，我們跟著父母隨好奇的大人們前往觀看。公園叢林旁邊，斃命的死虎血跡斑斑，被尸陳路旁示眾。我們終于有膽量近距離觀看了，松開牽著父母衣角的手，汗涔涔地偷覷著匍匐在地上的死虎，說不清心里是憐憫、失落還是解恨。現在想起來，當年用“殺虎”而不是捕虎的辦法根除虎患，似乎太笨，也太莽撞了。

第三椿難忘的“虎事”是在后來，大約1956年，十二三歲的時候，跟隨父母回了一次農村的老家。那地名叫“三洞橋”，而老家坐落的地勢則緊傍大山。巧得很，那里剛剛從高山的密林深處獵殺了一只老虎，為首的獵人便是我叔伯輩的親戚。于是我們幾位小客人一起趕上了一頓盛宴：吃紅燒虎肉。只記得味道鮮鮮的，也怪怪的，且肉質堅韌較難撕咬。親嘗虎肉，這次算是平生唯一的機緣。然而由于早年親見過活虎，嚼著虎肉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進入初中的那個年齡段，已經在閱讀《水滸傳》了，關于虎的印象更因古典小說的渲染而大為加強。到了暑假，竟和小我兩歲的二弟一起拼著背誦“一百零八將”的綽號和姓名，于是便“發現”了以“虎”為綽號的好漢竟有如此之多：插翅虎雷橫，錦毛虎燕順，矮腳虎王英，跳澗虎陳達，花項虎龔旺，中箭虎丁得孫，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云，還有“打虎將”李忠；若以老虎的別名“大蟲”計，還得加上病大蟲薛永和母大蟲顧大嫂。這些以“虎”為綽號的大小將領共11人，竟占108將的1／10強!這在水滸的好漢名錄中是最為突出的。由此足見“虎”這種動物在古代可說是獨領風騷，“虎”與勇猛、強悍、英武、好勝等的聯系竟是如此密不可分。正是因為“虎”的這種英雄氣，才與眾多梁山英雄同氣相投，甚而好漢們紛紛“借用”各種虎名光彩地裝點自己的綽號。此外，《水滸》中有些講虎的章節曾讓我著迷，比如“景陽岡武松打虎”，不僅讀得挺投入，還去茶鋪里聽過評書：“只聽得亂樹背后撲地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武松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鮮血來……”這情節實在過癮。再如“黑旋風沂嶺殺四虎”，李逵的母親被老虎吃掉，李逵怒而殺虎報仇，緊接著還“有詩為證”：“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因將老母殘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猛拼一身探虎穴，立誅四虎報冤仇。泗州廟后親埋葬，千古傳名李鐵牛。”它讀起來也是挺解氣的。有時也悶著心兒想：武松、李逵這些英雄都以打虎、殺虎為榮，可梁山好漢的綽號為什么又都以“虎”為名呢?這不是英雄們恨虎又愛虎么?想來想去，對這矛盾的現象百思不得其解；不過，虎的形象在腦海里終究是威猛勇毅難以匹敵的。

再后來，與虎的“緣份”大約還有幾次。一次是中學時看馬戲表演，馴虎師手持一根短棒，居然使兇猛的老虎服服帖帖，秩序井然地鉆火圈，走平衡木，跳躍騰撲無所不能。另一次是看蘇聯影片《馴虎女郎》，那漂亮的短裙女郎真是天使般神奇靈巧，那一群金睛白額大蟲，在她的指揮棒下簡直就是一群“溫順的貓”。到了中年以后我調到成都工作，二弟來蓉時，曾同去北郊動物園觀虎，隔著柵欄，恐懼心理早已煙消云散，大約關鎖老虎的鐵籠固若金湯，而成年人的膽量也早已戰勝兒時的膽怯。及至前些年，去碧峰峽風景區游覽，“觀虎吃雞”是一項必覽的景觀。游人購了小雞，拋入百米深處的“虎谷”，觀餓虎撲雞，竟至如隔岸觀火，雖饑虎追逐逃竄之雞時也頗為威猛，然二者已難成匹敵之勢：只看見一面是倉惶逃跑，一面是弱肉強食，結局早已恒定，既不精彩也無懸念了，于是興趣也就很快索然。至于去廣西桂林的龍虎公園，觀看“縱虎殺牛”表演，則是飼養員從籠中驅放出五只饑腸轆轆的老虎，“夾擊”、撕咬一頭驚惶逃奔的老牛，以此“博”得觀眾的齊聲喝彩并賺取門票收益。那場面。只見一只巨虎率先咬住牛的咽喉，將它掀翻在地，其余四只虎迅即猛撲上去一陣撕咬，將牛開膛破肚，扯出鮮血淋漓的五臟六腑，就連牛頭也被撕裂，牛尾也被咬斷，其狀慘不忍睹。我曾在報刊撰文極力地抨擊過此類“表演”——將血腥與暴力作原始狀態的展覽，實在是大殺風景；其結果，虎的殘忍只能引起人的憎惡。

往近處說，則有近年來著名的網絡成語“正龍拍虎”。此典講的是陜西省鎮坪縣城關鎮文采村農民周正龍，曾于2006年擔任過陜西省華南虎調查隊的向導，并自稱拍攝到虎照若干張。陜西省林業廳于當年10月發布新聞，稱周正龍在2006年10月3日，于鎮坪縣山上拍到了野生動物華南虎照片，為獎勵他的“首拍”權，特發給獎金2萬元。“周老虎”本人亦信誓旦旦地堅持“虎照”是真的。后經權威人士核查曝光窮追打假，周正龍于2008年6月25日因造假詐騙罪被捕，陜西省林業廳隨即向全社會認錯，并將不察真相、官僚主義的副廳長免職。“正龍拍虎”遂成為2008年轟動一時的網絡成語，其代指無中生有、指鹿為馬、欲蓋彌彰。這一事件亦成為某人或某集團受利益驅動做假，被揭穿后還抵死不認的典型。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之后終于塵埃落定，實則是對社會公信力缺失的一大諷刺，也是當年網絡上熱炒的一大亮點。假戲真做的“虎照”事件，仿佛一聲虛擬的虎嘯，震得人們驚心動魄，冷靜下來才發覺是一場虛驚。只因此事涉虎，也就不能不說是一椿虛虛幻幻、捕風捉影的“虎聞”。

再往更近處點說，今年上半年報紙上披露沈陽森林動物園(又稱“冰川動物園”)死虎事件，即唯利是圖的經營者“故意餓死老虎，要挾政府埋單”，造成11只老虎非正常死亡的特大事故。媒體在《虎年虎殤誰之過?》的“新聞分析”中質問：為什么沒有采取有效措施阻止悲劇的發生?并嚴正指出：籠養東北虎長期處在營養不良的狀態，以至于成批死亡，動物園經營者顯然難辭其咎。虎年的特大“虎難”，尤其令人關注，惹人揪心。

當然也有充滿光明和“亮色”的事情。據《揚子晚報》刊登的《“第一馴虎女郎”的愛情童話》稱，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蘇州木瀆白象灣風景區會有一個浪漫而溫馨的場景：一對年輕的夫妻，一人抱一只老虎幫它們梳洗皮毛。這對“神仙眷侶”，是被譽為中國第一馴虎女郎的晁改敏和她的丈夫常興齋。晁改敏在18歲上，就走進河南省一家馬戲團馴養動物，29歲再到蘇州白象灣景區飼養老虎。天長日久，她和老虎漸生“親情”。她感覺老虎甚至能理解她的表情，聽懂她的話。晁改敏夫婦有兩個“孩子”，它們是兩只東北虎，一公一母。這兩只老虎是他們一手帶大的。去年母虎在半年內兩胎共生下11只虎寶寶，創造了我國圈養虎單次最高生育紀錄。晁改敏還打破了“老虎生產從來沒有人接生，因為太危險”的先例，悉心為難產的母虎接生。有一次在她的撫慰和陪伴、按摩下，一只難產的母虎10小時內一連生下了6只小虎!她對記者說，母虎很配合，可能是自己和老虎的感情已經超越了人與獸的界限。2007年，晁改敏表演的人虎親嘴節目獲得第九屆國際吳橋馬戲節金獎。她成了目前中國唯一能完成這一高難度動作的女馴獸師，曾因此節目被譽為“中國第一馴虎女郎”。行筆至此，我忽地想起前面文中提到的我少年時看過的蘇聯影片《馴虎女郎》。看來，中國這位現實中活生生的馴虎女郎，比之“藝術典型”要更加熠熠生輝，光彩照人!

沈陽的群體性死虎事件與蘇州的親情般馴虎奇跡，幾乎同時出現在今年4月的報端。同在虎年，同是老虎，竟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遭際——死之慘烈與生之歡愉——從虎的境遇映照出人性的高下優劣，實在可謂天壤之別，不能不令人深長思之。

眼下，虎的生存狀態尤為堪憂，在某些虎種(如巴里虎、爪哇虎、里海虎)已經滅絕，某些虎種(如東北虎、華南虎、孟加拉虎)瀕臨銳減的嚴峻形勢下，宣傳愛虎、護虎，更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理性和共識。這是“虎年說虎”不能不說的緊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