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即景

這些年

這些年，我過得不錯

只是愛，不再戀愛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只是寫，不再詩歌

我經常罵人，但不翻臉

經常在南京，偶爾也去

外地走走

我仍然活著，但不想長壽

這些年，我缺錢，但不想掙錢

缺覺，但不吃安定

缺肉，但不吃雞腿

頭禿了，那就讓它禿著吧

牙蛀空了，就讓它空著吧

剩下的已經夠用

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

眉毛長了，鼻毛也長了

這些年，我去過一次上海

但不覺得上海的變化很大

去過一次草原，也不覺得

天人合一

我讀書，只讀一本，但讀了七遍

聽音樂，只聽一張CD，每天都聽

字和詞不再折磨我

我也不再折磨語言

這些年，一個朋友死了

但我覺得他仍然活著

一個朋友已邁入不朽

那就拜拜，就此別過

我仍然是韓東，但人稱老韓

老韓身體健康。每周爬山

既不極目遠眺，也不野合

就這么從半山腰下來了

小巷里

我們走在一條漆黑的小巷里

聽見身后的朋友說：

“他們就像一對夫妻。”

二十年前，確有這樣的可能

她十八，我二十

男才女貌，彼此有意

后來我結婚了

她也嫁人了

如今我已離婚多年

她和老公也分居兩地

但我們之間再也沒有熱望

我在想

無論我們是否共同生活過

走到今天都是一樣的

我和她走在漆黑的小巷里

就像是對歲月的一個紀念

在水上

在水上，看見河岸

草又青又黃

一朵白色的云

一棵樹和所有的樹

都那么美

房子不一樣，只有

在這里才美

我無限向往岸上的生活

就像我在岸上

向往這條綠水

一條水蛇游過來，昂著頭

撐船人一篙打在它的七寸上

怎么可能呢

兩件事都不太可能

午后的河岸像船一樣地運動著

直至落日黃昏

而我在竹排上

像在房子里一樣地睡著了

抒懷

夜晚街燈如花

白天灰白一片

黃土已埋到雙乳

人生也一分為二

憶往昔，狼奔豕突

無的放矢

看明朝，曙光乍現

疑是黃昏

人生大事一件未辦

娶妻生子

身后空名

什么沒有吃過?

只是未嘗其味

什么沒有干過?

一切還得推倒重來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就像磨刀

尖銳處自有圓滑

閃光處水分最多

父死母尚在

孩兒不遠游

責任重如山

光陰疾如電

路有凍死骨

熟視而不見

吟風弄月，寫狗屁文章

內心嘮叨，像兩口兒吵架

街燈美如花

與我何相干?

靈魂輕似灰

迷了自家眼

人窮無錢可花

唯有浪費生命

車輪骨碌空轉

只因脫離了軌道

天生我才何必有用?

窮則思變因而更窮

大道如青天

真理窄如縫

富貴請看大冢

覺醒如浴春風

親切

他很親切

或者他的來訪讓我感到親切

同樣是握手、微笑、說話

另一些人讓我覺得厭煩

也許他們不是同一類人

也許熟悉的程度不同

我比較傾向于前者

就像對人對事的基本認識

親切呀親切

我們多么需要見面時的親切

以及隨后的親切

以及最終的親切

我們多么需要握手

多么需要微笑和說話

就像一條魚在水里游著

在水里微笑、說話

碰見另一條魚

我們需要的不只是這些

也許只不過是親切

可以不笑也不說

也可以大笑或者大叫

但親切的人從不這樣

可以這樣但不這樣

另一些人不可以這樣偏要這樣

無疑構成了對你的冒犯

親切的進入絕非冒犯

因為進入的是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