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朋友難得聚在一起,商量怎樣幫一個人的忙。這位仁兄在大學(xué)教哲學(xué),剛過五十歲,一副落魄的夫子相。皮瘦發(fā)長,懦弱有余而精氣神不足,妻子去世兩年多了,看上去他活得蠻艱難。當(dāng)務(wù)之急是為他找一個伴兒,以他的這份書卷氣,大家一致認(rèn)為配一個溫柔賢淑的女人最合適。
他卻斷然反對:不,我要找一個瘋狂而強悍的女人!
大家哄堂大笑,以為他是開玩笑,于是也開玩笑地說:憑咱這身子骨,弄個瘋狂的女人駕馭得了嗎?
孰料他是認(rèn)真的:我不想駕馭瘋狂,只想受到瘋狂的保護。社會變得強悍了,強勝弱汰,一個文弱書生活得已經(jīng)相當(dāng)困難了,再配上一個溫柔賢淑的女人,豈不活受罪?我需要的是一個強人,是河?xùn)|獅吼!你們想,人活著離不開“衣食住行”,“衣食”要去買,買要去市場,市場上漫天要價,你要討價還價,砍價殺價,甚至還得爭吵吵罵,弄個溫良賢淑的行嗎?倘是潑婦悍婦,那就應(yīng)付自如,你不必?fù)?dān)心她會吃虧,不沾點光就算謙虛了。再說“住”,我的馬桶壞了半年啦,每逢下雨房頂漏水,自來水龍頭也裂了,我往房管站跑過不知多少次了,人家或者不理睬,或者三言兩語借口沒錢沒人就把我打發(fā)回來了。這本來是他們應(yīng)該干的,倒變成了我去求人家。偏我一不能爭二不會吵三不會送煙送笑送好話,這叫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我生性懦弱,從來沒有想過要欺負(fù)人,可也不能老被人欺侮。世上所有不公正都因膽怯而生,倘我身邊有一個惡妻,這些事不用我出頭,她自會找到房管站去理論,勇悍所到之處就有希望,必能討回公道,爭得自尊。還有關(guān)于“行”的問題,我的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我外出時坐出租汽車,乘公共汽車就要敢沖敢搶能擠,這又是我的弱項。倘身邊再帶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伴侶,豈不是要我的好看?以上談的還都是生活瑣事,人活著還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又要評職稱了,需要有人替我去疏通關(guān)系,我有兩部書稿放在柜子里因為沒有錢而不能出版……
大家終于聽明白了,這位仁兄哪里是想找老婆,純粹是想找一個女老板、保護神,至少是想找一個能當(dāng)保鏢的管家,或者是能當(dāng)管家的保鏢。我問:找一個這樣的女人你自己就不怕受她的氣?
他說:只要她肯嫁給我就是我的人,或者說我是她的人,受老婆的氣總比受外人的氣要好,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何況我在生活中常處于逆境,只能先解決主要矛盾,而女人的勇氣是逆境中的光明,能幫我抵御世情的險惡,擺脫困境。
我自告奮勇可以承攬這件事,因為我認(rèn)識一個公安局的人,他肯定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兇悍而又單身的女人。朋友們立刻向我使眼色,責(zé)怪我不認(rèn)真,拿朋友的感情大事取笑。我們這位哲學(xué)副教授想找一強悍的女人做伴則是非常認(rèn)真的,并非慪氣發(fā)牢騷,但女流氓、女強盜、女瘋子不在考慮之列。這個女人應(yīng)該比他強大,里里外外一把手,能夠照顧他,保護他。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們要給這位朋友找一位年齡比他小的母親或姐姐。
這使我想起一位女哲人的話,她說男人永遠是孩子,真正強大的是女人。女人之所以強大,因為是母親,做母親是個具體、細(xì)致、漫長的過程。而男人做父親則要簡單得多,抽象得多。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尤其把男人雕琢包裝得太精致,太做作,看上去油光水滑、白白嫩嫩,但男人的本質(zhì)正在丟失,原始的力度在蛻化,骨子里不得不渴求女性的愛護。
我不免對朋友按自己的想法續(xù)弦多了一些理解和信心,我經(jīng)常從報刊上見到呼喚女性溫柔、抱怨家有惡妻的文章,如今有人專門想尋找一位“惡妻”還不容易嗎?
(選自《世間閑話》/蔣子龍 著/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