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認為,梅蘭芳既然是人中豪杰,世間精英,那么喜歡他、追逐他的人多,即在常情常理之中;而且梅蘭芳是人而不是神,豈能不食人間煙火?因此,對于梅蘭芳和孟小冬的關系,人們容易以上述角度,來理解這場“婚外情”或“沒有結果的婚姻”。不過,實際上事情沒那么簡單。
在謠言和傳聞的背后
梅蘭芳同孟小冬住在北京東城內務府街的一條胡同里。在此之前,梅蘭芳和福芝芳拍過一張照片,畫面上是一個坐椅面,一個坐椅背,均側面對著鏡頭。梅孟同居后,照此樣式也拍了一張。這是一種隱喻,表示梅蘭芳有心,讓孟小冬在梅家享有同福芝芳一樣的地位,這就給了孟小冬極大的安慰。當然,孟小冬從此就用這樣的尺度,來衡量梅蘭芳對自己的感情和態度,此是后話。
他倆同居得到了王明華的支持。這位梅大奶奶重病住在天津,自知將不久于人世,見梅孟二人合得來,便把“兼祧兩房”的希望寄托在孟小冬身上(作者按:此時為1926年秋冬之際。王明華歿于1928年)。于是梅蘭芳就在無量大人胡同梅家本宅,和孟小冬所住的內務府街之間,交替來往,過起了上海人所謂“兩頭大”(作者按:指兩位夫人并列,不分大小)的生活。
坐落在內務府街小巷里的梅孟愛巢,起先不為外人所知。為了安全起見,孟小冬很少拋頭露面,當然也就停止了登臺演出。如此蟄伏一個時期,卻不見張宗昌有什么動靜,這是什么原因呢?原來根據策劃者的計劃,由余叔巖去跟張宗昌斡旋過了。張宗昌捧余叔巖,后者是“大帥府”常客,常在一起打牌。這個土匪司令妻妾眾多,聽余叔巖說孟小冬“名花有主”,而又是歸于梅蘭芳,便息事寧人了。梅孟張宴宣布同居是在1926年秋冬之際,而在1927年初,張宗昌調離北京,被張作霖派到南方會合孫傳芳同北伐軍打仗,此事便進一步平息。張宗昌后來在蔣介石、馮玉祥的聯合進攻下,節節敗退,所部被白崇禧收編,再也沒能回北京;而且沒過幾年就在濟南遇刺,一命嗚呼了。孟小冬躲過一劫,又同梅蘭芳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我聽長輩講,1928年的一場義務戲,在楊小樓大軸《大登殿》里,由梅蘭芳飾王寶釧、尚小云飾代戰公主,那天梅蘭芳形容明顯消瘦,嗓力也捉襟見肘,對此大家驚呼是否“梅”要被“尚”壓倒了?各種謠言由此而出。好事者將此與孟小冬掛起鉤來,說這個“來歷不明”的人是來害梅蘭芳的。其實這與孟小冬毫無關系,更無關乎其家世和來歷。
不過這里有必要補上一筆關于孟小冬并非孟家血統的說法。
孟小冬本姓董,原住漢口董家巷,后來遷到硚口滿春茶園附近。她父母為滿春茶園的流動演員包伙食以為生計,育有五個女兒,沒有男孩兒。1912年,孟七率子孟鴻芳、孟鴻壽、孟鴻榮、孟鴻群、孟鴻茂,即孟家班一干人等,從上海一路巡演到漢口,演出地點在滿春茶園,吃飯包給董家,演員則分別住進附近各民宅。當時孟鴻群是單身,就住在董家,相處得很好。董家的五個女孩兒中,最小的叫若蘭,聰明俊俏,非常討人喜歡。孟鴻群經常帶她到后臺去玩兒,誰知這四五歲的女孩對皮黃一下子就入迷了。孟鴻群擅長老生,有空就隨意教她幾句,又誰知若蘭耳音好,學得快,更可貴的是嗓音很正,因此孟鴻群益發喜歡這孩子,及至三月演期一過,要轉碼頭了,便對這個孩子依依不舍。董家窮困,五個女孩兒本來就養不起,于是父母就讓若蘭認了干爹,聽憑孟鴻群把她帶回上海了。
董若蘭到了孟家班,大家都稱她“小董”。她向舅父仇月祥磕頭學藝始于1916年,三年后登臺,首次跑碼頭到無錫演出時,年方十二,當時廣告登她的名字是“筱冬”,即“小董”的諧音。孟家班自然要冠以孟姓,這就是“孟小冬”的來歷。
這個傳說,同后來沈寂和張古愚先生文章的說法倒是一致的。這兩篇文章于上世紀90年代分別發表在《上海戲劇》和臺灣《申報》上。作家沈寂先生在文章里披露,上世紀50年代初,他到香港杜公館訪問孟小冬:
我提起孟氏的名伶世家,不知道她是出于對我的信任,還是另有原因,竟然告訴我有關她自己的一段身世秘史(或許已不是秘密,而我卻是第一次聽到,估計很多人并不知道)。她目光黯然,神色苦澀。“我非孟氏所生……”只說一句就停口。我當然很是驚愣,也不便多問。然而這句話對我始終是個謎。
曾經主編《半月戲劇》《戲劇旬刊》的張古愚先生也說,1922年,孟小冬回到闊別十年的漢口,獻藝于湖北路怡園,在此期間曾到硚口董家住宅尋找親生父母,誰知已然物是人非。
孟小冬還對朋友說過她不是山東人,而是北京人。1950年代孫養農寫了《談余叔巖》,孟小冬作序落款署名為“宛平孟小冬”。這是否也在表明她同孟家班的來歷不同?
就此,我曾專門去問了孟小冬的侄子、著名花臉演員孟俊泉。他說,并沒有從前輩口中聽到這樣的說法。孟小冬在京時,住在東四三條的一所四合院,把母親即孟鴻群的夫人張氏,以及其他親戚從上海接來同住,幼小的孟俊泉當時也住在這里。當時是孟小冬養著全家,這是事實。至于孟家是否另有宛平原籍?孟小冬為何不落款自己山東籍?孟俊泉說他不知情。
其實小冬姓董姓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初將此拿出來說事之人的動機,是想在“假”字上做文章。“假”的、“來歷不明”的“下三濫”孟小冬,又怎能同福大奶奶滿蒙貴族的前世相提并論呢?“捧福派”力圖以此證明,孟小冬既然“來歷不明”,就會動機不純,是一個勾引、毒害梅蘭芳的害人精。
“捧福派”中堅分子齊如山將自己的強烈不滿,遷怒于“撮合”梅孟的“始作俑者”楊小樓和余叔巖。這一腔怨氣,從他《談四角》一文中對楊小樓和余叔巖的貶低和嘲諷之語里,可見端倪。此處不贅。電影《梅蘭芳》里有一個以齊如山為生活原型的角色叫“邱如白”,影片中他站在梅孟之戀的對立面,確有事實依據。
東四九條命案
對于外界的紛紛傳言,梅蘭芳不為所動,只是孟小冬漸漸想唱戲了,梅蘭芳卻沒有答應。在此楊、梅、余“三大賢”統領的時代,梅蘭芳已經成為名旦之首(按:在1929年《順天時報》票選“四大名旦”之前,早有梅蘭芳、尚小云、朱琴心、程硯秋之“伶界四大金剛”。這是由于直系軍閥首領曹錕通過賄選成為“大總統”后,帳下有四名重臣被稱為“四大金剛”,社會上便以梅、尚、朱、程四位當紅演員與他們齊名。后來著名記者和評論家沙大風認為稱旦角為金剛不合適,于是他率先在報紙上改稱四大名旦)。以梅蘭芳的社會地位,更不能讓夫人拋頭露面了。對此,孟小冬雖然思想準備不足,然而新婚燕爾,甜蜜超越了遺憾。梅蘭芳為了安撫孟小冬,找“余三哥”幫忙,余叔巖就派自己的得力助手鮑吉祥,定期到孟小冬住處去教戲。平時梅蘭芳的琴師王少卿來調嗓,孟小冬也能在一起唱著玩兒。
如此一年以后,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1927年9月14日,無量大人胡同梅宅門外有一知識青年,自稱是梅蘭芳先生的朋友,特地到此求見。當時梅蘭芳和馮幼偉等幾個朋友正在吃午飯,梅蘭芳覺得詫異,卻還是請傭人把青年請進客廳。聽傭人報此人名字后,梅蘭芳覺得并不認識,想避而不見,而此人還是堅稱是梅先生好友。梅蘭芳正準備離席去看個究竟時,坐在旁邊的琴師王少卿制止道:恐其有詐,我打頭陣先去看看。他穿著長衫,特地戴上墨鏡,來到客廳。那青年迎了上去,居然喊他“梅先生”,頓時把王少卿嚇了一跳,原來這個自稱“梅蘭芳好友”的人根本不認得梅蘭芳!而且此人言語恍惚,口氣生硬。于是王少卿虛與周旋,抽身回到餐廳,告訴“來者不善”。梅蘭芳馬上從兜里掏出幾十塊錢,請當差將他打發,可是此人不在乎這點錢,執意不走,還是堅持要見梅蘭芳。于是馮耿光就打電話向警察局報了案。這位中國銀行總理手眼通天,一隊警察很快就來此布網。
那青年在客廳等得不耐煩了,便到門口溜達,竟發現四面墻頭屋頂有警察,意識到自己被包圍,就向大門奪路而逃。就在此刻,門外突然走進一個人來。此人名叫張漢舉,《大陸日報》經理,是“梅黨”外圍人士,此番是想來湊湊熱鬧的。狼狽逃竄者與張漢舉當面撞上了,誤把后者當作來抓他的警察,立刻從口袋里拔出一支手槍來對抗,于是手無寸鐵的張漢舉遂被手槍頂住,成為人質。馮耿光、梅蘭芳等人一見張漢舉罹難,迅速派人喊話,希望該青年不要開槍,有話好商量,說一個價錢吧。最后張漢舉與之說定為五萬元放人。
馮耿光迅速派人到銀行把款子提出來,傭人把它扔到那青年近處。誰知青年一緊張,槍走火了!張漢舉應聲倒地。四周警察一看嫌犯殺人,立即砰砰砰一陣射擊,將他就地正法。張漢舉則醫治無效而亡。這一說法,同袁世凱的女婿薛觀瀾后來的回憶基本一致。這段書面回憶,曾被江蘇作家李伶伶轉述如下:
是日君房(作者按:指袁世凱的三兒子袁克良)來到無量大人胡同,和我一見面,就很緊張地對我說:“這兒胡同口已經布滿軍警,我剛才遇見了軍警督察處派來的人,他們說梅蘭芳的家里出了事,我們一同出去看過明白再說。”于是,我和君房,速即走出大門口一看,只見梅家瓦檐上站著幾個佩槍的軍士,看來形勢極其嚴重,胡同兩頭更布滿軍警與卡車,如臨大敵一般。因此君房的神經格外緊張起來,他在街頭大聲喊道:“畹華是我們熟識的人,他有性命危險,等我趕快去拿一管槍,把他救出來。”我們知道君房為人是說做就做,并非徒托空言。大家便趕忙上前攔阻,君房才慢慢鎮靜下來。不久我們就聽得槍聲如連珠……
(見江蘇文藝出版社《梅蘭芳與孟小冬》)
然而,此事還有一個流傳的版本。在第二天北京軍警聯合辦事處的布告上是這么寫的———
軍警聯合辦事處布告
為布告事,本月十四日夜十二時,據報東四牌樓九條胡同馮耿光家,有盜匪闖入綁人勒贖情事,當即調派軍警前往圍捕,乃該匪先將被綁人張漢舉用槍擊傷,對于軍警開槍拒捕,又擊傷偵緝探兵一名。因將該匪當場格殺,梟首示眾,由其身邊搜出信件,始悉該犯名李志剛,合亟布告軍民人等,一體周知。
此布。
中華民國十六年九月十五日司令王琦,旅長孫旭昌,總監陳興亞
這個布告貼在罪犯梟首示眾的現場,可是布告所言,同上述薛觀瀾的回憶相比,除了在事實上大同小異外,其時間、地點、人物居然大相徑庭———時間:薛觀瀾說是午飯時分,布告卻說“夜十二時”;地點:薛觀瀾說無量大人胡同梅宅,布告說是“東四九條馮宅”。至于人物,薛觀瀾文章說名叫“王維琛”,是京兆尹(相當于市長)王達的公子,而布告則說是“李志剛”。
此事頗為蹊蹺。我以前常聽前輩說“無量大人胡同事件”這個詞,所聞故事也同薛觀瀾比較接近。薛觀瀾是親眼所見,而布告是報紙所載,到底哪一個是事實呢?有一個理由使我比較相信薛觀瀾的說法:布告說“由其身邊搜出信件,始悉該犯名李志剛”,而對其來歷只字未提。薛觀瀾文章則對王維琛講得很清楚:北京朝陽大學肄業,穿著淺灰色西裝,文質彬彬,面色慘白,年約二十歲左右。由于薛觀瀾的回憶系在事后多年,應該是事實更清楚了。案犯“王維琛”乃是高官子弟,警方會不會為維護京兆尹王達的名聲,玩一個李代桃僵的把戲?這是完全可能的。不過也有人猜測,這是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件,被混為一談了。
這是京城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各報趁機大做文章。官方有難言之隱,而越是說不清楚,就越有炒作空間,故事越編越離奇,一時間制造出許多謠言。
(選自《非常梅蘭芳》/翁思再 著/中華書局/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