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堅簡介]
阿堅,本名趙世堅,另有筆名大踏等,“四五”天安門事件進行談判的五名群眾代表之一,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無業,賣文為生。中國最早的后現代詩人,旅行家,近來把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創造了稱為“后現代之旅”的行為藝術活動,探求人生的可能與極限,已進行十次。著有游記十余種,文集若干。
“小平頭”已成為“四五”事件后中央新聞源里經常使用的標志性稱呼。
4月5號上午,我爬到紀念碑的浮雕之上
我上班,必在廣場邊上的南長街由1路換乘5路。從3月底至4月初,早上在廣場上轉一圈,下班后更是在廣場的花圈叢林中轉悠呢。按說清明節前后的悼念,尤其是對周總理的追思,人們的表情應該肅穆端莊甚至壓抑,可我發現大多數人的臉上滿溢著興奮、復仇、解放甚至歡快。有的悼詞或挽聯寫得相當工仗,有的婉轉深邃,但更多的是義憤露骨,詞法如同社論。各種各樣的花圈,甚至還有成噸重的金屬做的,而紀念碑四周的柏叢上也全部系滿紙花絹花。廣場上是花的森林、詩詞的海洋。
更有不同層次的演講。誰都可以找個高處如臺階、燈竿架爬上去,或即興成章,或照紙喊念。但往往直接的、口號式的宣講能博得大家起哄般的歡呼。一般下午到天黑最熱鬧(大多人提前下班都來此“加班”)。表面主題都是悼念周總理,而深意則有人們對現實的極端不滿、對一小撮人(當時“四人幫”一詞還不流行)的憤慨。有趣的是,你以為你是來看戲的,但你看著看著聽著聽著也被觸動,于是也大聲抱怨了幾句,沒想到旁邊的人們讓你再講講,于是你怒口再張,也成了這千百出戲中的一個角兒。
我敢說這些廣大的普通百姓跟周恩來或者一小撮“男鬼女妖”的關系極遠極遠———對自身生活的極度不滿才使許多人把怨發泄在領導層的壞人身上,把憂傷灑在對一個故人的悼念上。而我也通過個別人的演講、少數人的詩詞確實看到了民主精英、文學精英的潛在。
4月5日6點多我又在長安街換車,一夜之間,廣場的幾萬個花圈蕩然無存,連柏叢上扎的小花也點滴不見,紀念碑上干凈冷清,碑周圍圍了一層工人民兵和兩層士兵。人們傳遞消息:昨夜動用了公安和工人民兵在一線(廣場)清場,運走所有花圈,驅趕所有群眾并抓走一些人,軍人作為二線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和中山公園中待命后援,大部分花圈拉到郊外燒了,少部分花圈可能在人大會堂的地下室里,被抓的人關在旁邊的紅樓中。不少人質問警戒的軍人甚至諷罵他們,對方不語,只是挽成人墻不讓群眾靠近紀念碑。我決定今天上班遲到一兩個小時。大約晨7點多,一隊中學生扛一個普通的花圈近前卻被阻住。群眾開始起哄、呼喊、沖擠,軍人的人墻一下就破了。人們歡呼著、簇擁著那個唯一的花圈擁上了紀念碑的臺階。我看見那些士兵,整好隊撤向小樓方向。
那花圈很普通,擺在浮雕前很不奪目。有一人喊:放到浮雕上面去。浮雕頂的平臺距地面有兩三米高,根本舉不上去。我就用攀巖的動作,連勾扒帶懸體援撐,爬到了浮雕頂的平臺,又哈腰接住底下人遞上的花圈(好像也有別人爬到了上面)。花圈擺正后,底下一片掌聲、歡呼聲,此時不少相機沖著花圈以及鄙人嚓嚓直響。我當時有些“提刀四顧,躊躇滿志”的感覺,但也意識到這回風頭出大了,肯定被“雷子”便衣拍下來了。
有人又開始在紀念碑的基臺上演講,口吻猛于以前,但仍沒有直點人名。這時有一個著便服者很強硬地干涉,大概說了:清理花圈是市委的指示;清明節是鬼節,要反迷信;你們受了壞人的騙;馬上離開。這人30歲左右,面目端正,他左右還有幾個人跟護著。人群中有人喊:打丫的。于是真有人揪打他,但都沒有下狠手,他被隨從護著撤出了紀念碑。
我覺得我該去上班了。這幾天工廠盯得也緊,一律不準請假,晚去一兩個小時工友還能替我跟領導搪塞。再就是我剛才在紀念碑半腰上“亮相”也太過分了。可是我真舍不得走呵,好戲才開場,哥們剛剛進入角色,加上好勝心又敦促我:你就想當逃兵么,跌份。僥幸心理提醒我:被抓哪就那么輕易輪到你。這早我穿的是一件勞動布的干凈工作服,很肥的制服褲,高腰白回力球鞋。就算他們拍到了我,但我若去換一件衣服再潛出廣場并且不再出風頭而純是看熱鬧不就安全了嗎。我決定去虎坊橋一帶的工友張××家喬裝一下。
我離開廣場換了外衣又返回
在虎坊橋的工友張××家換上一件淺灰的夾克時,我對剛才攀爬紀念碑放置花圈的行為略后怕,并決心再返廣場后只當看官、絕不當角兒。可我一來到天安門廣場,腎上腺素又活躍了。湊近紀念碑,就有人認出我,都在找你呢,你干嘛去了———嘿,你換了件衣服。我說:剛去吃早點了(的確吃了)。我又和剛才幾個愛挑頭的匯在一起,望著激動的人群我腦子一熱,就高呼口號;大概有:打倒法西斯、悼念總理無罪、人民萬歲、鎮壓群眾沒有好下場。有人喊:唱《國際歌》吧。我起了頭。我頭一次起這個歌的頭,自己的血先小沸起來。又有人喊:讓我們走向天安門。反正稀里糊涂,我成了第一排中的人。
開始第一排很寬,至少有二三十人,后越走越窄———可能有人忌諱前面老有人給我們拍照。快走到國旗時,第一排僅剩十幾個人。我們的前面總是有黑洞洞的鏡頭,就算那鏡頭變成槍口又怎么樣啦,讓你們開槍吧。當時我心里瘋瘋狂狂,必死的決心油然天降。
可就快接近國旗時,《國際歌》唱完了。因為沒有公安和民兵阻攔我們———沒有反作用力也就沒有作用力,因為我們也不知要到國旗下干嘛———可能集體意識忽然空白了。我們幾排人尤其是第一排的人還沒等尷尬太大,忽聽有人喊:我們去大會堂找花圈去。于是我們別別扭扭就散了隊形,又一哄地奔向人民大會堂的東門。
這天廣場上人少多了,也因各單位緊急傳達不許職工去天安門廣場。昨天(4月4日)廣場同時估計有百萬人,總人次達到二百萬,花圈就有三萬多。廣場上各種消息仍在蜚傳,什么鄧小平昨天也來廣場了,什么昨晚清場也是老華(華國鋒,當時國務院代總理)的主意,他說壞人跳出來了;什么吳德(時任北京市委書記兼市長)說天安門的廣場發生的事情是鄧小平準備好的反革命事情。在中國,不少上層領導的新動態,有時一夜就能傳入市井。
我隨著人群擁向了人民大會堂東門的半地下室門口(在臺階以北),但被層層士兵人墻阻住。士兵手無寸鐵,卻挽起臂膀,死命抵擋著人群拱動式的沖擊。人群中亂喊著口號,也有罵語。士兵們啥也不說,有當官的說這里真的沒有花圈。人群是有些像烏合之眾,至少不是“有組織有預謀的”。有一個中年人(估計不是對方的人)因說不應沖擊大會堂便被幾個人拳打腳踢,直到他喊冤我也是來悼念周總理的,才得以擺脫。打他的人一看就是胡同串子(小痞子)。
在大會堂臺階念《告工農子弟兵》
這時候××(后來的談判代表)掏出了一首詩,又將手提喇叭遞給我,我就念了這首二三十行的《告工農子弟兵》(這詩可能他昨在廣場上念過)。詩的大意是工農子弟兵,請你們傾耳聽,你們吃的穿的都來自工農,你們的槍口不應對著工農(當時士兵均赤手空拳,除幾個禮儀式的門衛),你們應分清敵我。這詩節奏、用詞、韻腳都不講究,比這幾天天安門詩抄的優秀者遜色不少。但它的效果好,激起人群歡呼并加大了對士兵的起哄。由于用力抵擋人群的沖拱,大多戰士的臉都有汗水,他們的胳膊互相挽得死死,估計也是在執行命令:誓死保衛大會堂,一定不能讓壞人沖進來。而群眾的行為肯定不是在執行什么命令,也沒有什么組織,胡亂有個什么說法,就會一呼百應。比如,又有人喊了一嗓子:花圈都藏在歷史博物館里。于是人群呼啦啦地就退下了人民大會堂臺階,擁向歷史博物館的西門。
人群上到了門前的臺階,這時歷史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出來干涉,一個女同志大喊:同志們,你們這是要干什么,這里面都是國家財產,都是重要的文物,里面沒有花圈,你們沖進去只能使國家遭受損失。那個女同志的確義正詞嚴,人群竟不再往前沖了,卻步了,后退了。也因為有人喊:走,我們去小紅樓,那里有我們被抓的戰友和花圈。
嗷,嗷,人群躁動著呼喊著往歷史博物館西側偏南的小紅樓擁去。當時都知道,那小紅樓是軍、警、民兵三方一體的聯合指揮部。廣場上的小道消息早就傳出:北京市公安局長劉傳新也常來這坐鎮;首都工人民兵的總頭叫馬小六;(甚至說)王洪文幾天前也來這視察過,并且江青、張春橋經常在人民大會堂的平臺頂觀望廣場的動靜。
我覺得我差不多該走了,好歹下午在廠里露個面,否則算曠工就麻煩了。可是不知不覺,并且人群好像都跟著我們呀。反正我不可能說:我該去上班了,小樓我不去了。我自知小樓是最不應該沖的,那是武裝力量的司令部,里面可不是吃素的。
可我一半由于被裹挾一半由于自尊(臨陣脫逃太跌份了),還是被人群簇擁到了小紅樓前。
在聯合指揮部的紅樓談判
1976年4月5號的中午,廣場上的部分群眾都聚集到了天安門廣場東南角的一所三層紅磚樓前。樓門前,圍了至少三層士兵,均未佩武器。士兵們手挽著手,抵擋著潮涌般的人群。
士兵的后面有當官的用手提喇叭不停地解釋和警告:小樓里沒有花圈也沒有你們要找的人;不要受壞人挑唆沖擊營房;請大家回去抓革命、促生產;再往前沖后果要自己負責。但人群只有一句回語:還我花圈!還我戰友。也有人喊:人就是被抓到你們這里的,花圈也藏在這里。軍人的喇叭和人群的聲音一直在對喊,并且人群對士兵身體圍墻的拱勁正逐步加大。
人群里也有人喊:大家不要亂,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們派代表跟他們談判。于是人群一遍遍地齊喊:我們要談判!我們要談判!的確人群里有個別人,故意使勁沖撞戰士,而戰士仍是手挽手地不松人墻,也不說話。
沒想到,過了10多分鐘,對方竟同意談判了,還讓我們選出五人作為談判代表。我因站在前列,加上個頭也高(像是會打架),并且剛才在人民大會堂前、紀念碑前多有領呼口號、宣誦詩歌(《告工農子弟兵》)等出風頭舉止,也被選為了談判代表。
進小樓前我們五個也沒分工,也沒合議,倉促上陣。進小樓前,有人喊:一個小時你們不出來,我們就沖。
除小樓外的幾層士兵人墻,沒想到小樓大門的過道里也塞滿了士兵。根本擠不進去。也不知誰喊:從上面過去。我們五人就爬上了士兵們的肩膀,爬了好幾米長的“肩膀走廊”后才腳著地。小樓里沒什么特殊,除了軍人就是穿便衣的人。廣場上的人群大都知道,這幾天在廣場上被抓的群眾有不少都是被扭送到這里的。
我們上到了二層,被引進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我們好像都不會談判,暫時也不知跟誰說,那就先喊著一成不變的口號:還我戰友,還我花圈。我口渴,又加喊了一句:給我拿水來喝!幾個戰士立刻用搪瓷缸去接了幾缸子的涼開水。我們一飲而盡,跟補喝“臨行喝媽一碗酒”似的。
一會進來一位高大的沒戴領章帽徽穿綠軍衣的人,面不丑,約40多歲。有軍人介紹:這是我們的首長,你們有什么要求可以跟他談(好像有軍人稱他×師長)。這位軍人口氣和緩,措辭不卑不亢,大概說了:你們悼念總理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你們不要受壞人挑唆上壞人的當,花圈不在這小樓,我不知道在哪兒;我們抓的只是極個別的壞人,他們也沒有關在這里,關在哪兒我不知道;你們應勸廣大群眾退回去,離開廣場,回到工作崗位。因為我們是車轱轆話來回說,這位首長也不得不重復了好幾遍他的話。
大約談了20多分鐘,樓下傳來更強的群眾呼聲,有一句的意思是要我們到窗口來。估計是想知道談判結果以及我們是否都被銬起來了。我們來到窗口,有人向窗外的人群呼喊:我們很安全,他們耍賴,說不知花圈和戰友在哪,你們別著急,我們要跟他們繼續談。
繼續談,沒什么新鮮,加上窗外人群高喊著讓我們回去。我們稀里糊涂地下到一樓又爬過眾戰士的肩膀,回到人群中,并告訴大家:他們拒不交出花圈和我們的戰友,談判失敗。人群中有人說:你們回來了就好,我們擔心你們五人也會被扣起來。當時廣場中央有廣播車(上海小轎、頂四個喇叭)被人群圍住,更多的人向那里蜂擁,我們談判小組就散了。
下午燒汽車時我已溜走
這時廣場上的焦點轉到了國旗南側的廣播車那兒。那輛小車內有一個女的廣播員。人群圍擁著那車使之不能動彈,有人開始用手拍打車廂和玻璃。也有人喊:把廣播車掀了。
我覺得大勢不好,著實該鬧事了,我是該撤了。就算我干了反革命的事,我也不愿當“反革命分子”。我來廣場,本是想湊湊熱鬧(當然基本的正義感是有的)后來發展到出出風頭、泄泄青春之火,絕沒想著“以雞蛋碰石頭精神喚起廣大群眾的革命勁頭”。
大概15點多,我悄悄進了車間,趕緊換了工作服。
我們廠里是16點40分下班。一小時后我又來到廣場。見人群不如白天多了,而成隊的民兵已集結在廣場四周。我又聽說了我下午離開廣場后的事情:把政府的廣播車掀翻了,還燒那汽車的輪子,聯合指揮部小樓那邊也有人縱火,后被戰士撲滅;沒有什么太大的暴力事情。廣場上的人有不少正撤出廣場,到處都有聲音在傳播:今晚他們(指當局)肯定會動手。
4月6號上午我直接去的工廠,所有人都在議論昨晚廣場發生的事情,拼湊起來信息大致是:傍晚6點多,廣場上的所有喇叭廣播北京市長吳德的講話,主要內容是現在廣場有壞人進行破壞、搞反革命活動,廣大群眾應該迅速離開;晚上9點多,廣場上的燈光全部亮起,成千上萬的工人民兵和警察以木棍和皮鞋毆打留在廣場上的群眾,并抓走幾百人,衛戍區的部隊都待在中山公園、勞動人民文化宮中待命;昨夜在廣場以外也抓走了一些“鬧事者”(幾年后看到資料說:當天江青、張春橋等在人民大會堂觀察廣場事態6點30分廣播吳德的講話。動用一萬多民兵、三千警察;在廣場抓走388人;五個營的軍人在廣場附近待命)。
1976年4月7日,電臺和報紙傳來驚人的消息:天安門事件是反革命暴亂;對暴亂分子采取了無產階級革命措施;這場事件的后臺是鄧小平(這可真冤枉或者說高抬老鄧了);中央形成決議,撤消鄧的黨內黨外一切職務,準備清查參加暴亂的反革命分子。
定性“暴亂”讓我沒想到;“四五事件”連累了鄧小平我覺得很遺憾。4月7日,江青在人民大會堂宴請清理廣場的民兵、公安代表,說是表彰他們粉碎了反革命暴亂。4月8日《人民日報》有文章《天安門事件說明什么》,把矛頭指向鄧小平,并號召全黨全國繼續批鄧。
(選自《2007中國文史精華年選》/向繼東 選編/花城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