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回想一下,那個周末我的心情并沒有多么不好。我只是在買帽子,因為多年前有人說過帽子戴在我頭上顯得俏皮可愛。我記住了這句話,從此有了搜羅帽子的嗜好。
我將那些帽子一一試過,這時手機響了,是我正在值班的同事京京。她告訴我有一個年輕男人找我,看樣子很急,打聽我的電話。京京不知道我們什么關系,不敢貿然泄露。她告訴我那個男人留了號碼,讓我有空打回去。
我默記著那一串陌生的號碼,將電話撥了過去,對方一下說出了我的名字,是一個男中音,聲音有點猶豫,“我是您的學生,叫張山,您教過我歷史,還記得嗎?”
我在腦子里過濾了所有稚嫩的面孔,沒想起來。他繼續給我提示:“您再想想,小個兒,臉特圓,上學時特能鬧,是全校最頑皮的學生。”出江湖多年,能鬧的學生多了,所以我還是想不起來。
他索性搬出細節提示我:“有一次,您去上課,我把掃帚放在門框上,躲在門后笑。您一進來,掃帚掉下來砸在您頭上,您一生氣回辦公室了,沒給我們上課。想起來嗎?”
那時我剛畢業,同時教九個班歷史,遭到這種禮遇也不止一回,我哪知道誰是誰。
“哦,”他有點失望,“您的學生太多了,肯定不會記得我。不過我對您印象特別深,您說話特別好聽,畢業前您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笑在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我用整整七年時間才想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這話是我說的嗎?
“你在哪兒?”我問。
他的回答嚇了我一跳:“我剛出來,坐了七年牢,出來第一件事就是給您打個電話。這七年,我一直在想您說那句話的含義,現在終于想明白了。”
我著實很感動,十年的教學生涯也算桃李遍全城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學生們大多如千帆過盡,很少有誰記得一個普通的老師。也有幾個關系不錯的,他們有的在第一次參加工作時給我打電話,有的在去電視臺錄制節目時通知我。而在犯了錯誤表示悔過而聯系我的,這是頭一個。這需要足夠的勇氣,也說明,他對我有足夠的信任。
我有點不知道說什么,也為他的以后擔心,我問:“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找到工作了嗎?”
“您放心吧!以后我會好好做人。我想先學個車本,然后找個工作,再考慮成家。”
他有些歡快,看起來對未來充滿希望。最后,他鄭重地說:“您是我的恩人,感謝您對我的點撥。如果不是您的那句話,我不會醒悟過來。我想請您吃頓飯,行嗎?”
我也很高興,希望自己能給他一些信心和鼓勵,我告訴他我現在沒時間,等過幾天忙完聯系他。他很開心,并一再囑咐我,保存他的號碼,等有時間了就趕緊告訴他,他特別想見我。然后,他歡天喜地地掛了電話,我繼續挑我的帽子。
后來的那幾天很忙,我很快忘了這個電話,也沒有存號碼。有一天我吃飯時想到對這個人的承諾,就跟好朋友說了這件事。結果朋友極力反對:“不許去!他要是喜歡你了怎么辦?看上老師的多著呢,這可是個危險人物!”
而同事則說:“別給自己找事了。這人剛出監獄,對生活還抱有幻想,以后會處處碰壁。你跟他聯系他就會把你當成一個安慰者,老到你這找安慰,你甩都甩不掉。”
另一個同事說得更可怕:“以后他沒工作要是跟你借錢,你心眼那么好,給了一次再給一次。等你有一天不給了,弄不好會招惹出什么綁架之類。那些二進宮的大多是滿懷信心地出來,發現不被社會接受,無路可走又進去了。”
這是一群老師說的話嗎?然而又不是沒有道理,我真的猶豫了。在不斷的權衡與斗爭中,我始終沒有撥通那個號碼。慢慢的,我徹底忘了這件事。
那天下午,我正在跟朋友談事情時,電話響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王老師,您最近有時間嗎?我想請您吃飯。”
因為我的活動圈子并不算小,叫我王老師的很多,說請吃飯也不奇怪。這個電話來得不合時宜,我的聲音肯定有點急躁,我告訴對方:“我不太想吃飯,而且也沒時間。”
“哦,”對方有點沮喪,“我一直在等呢,可是您沒有給我打電話。”
“你是誰?”
“您真不記得我了嗎?”
我迅速想了想,沒想起。
“對不起,我真想不起來了。”
“哦,對不起。”對方聲音一下沉了下去,掛斷了電話。在他電話掛斷的一剎那,我忽然想起若干天前的那個男孩,那個剛從監獄出來邀請我吃飯的男孩。
我意識到我傷害了他,他懷著一顆懺悔的、感激的心滿懷希望地找到我,結果被我嘴唇輕輕一碰的三個字給打擊回去了,如果是我,我也會涼透骨髓。
我照著號碼撥回去,電話已經關機。然后,我一直沒聯系到他。等過段時間我再撥那幾個數字時,電話已停機——他換了號碼。
我想起他說的話:“我從里面出來第一件事就是給您打個電話。”
“您是我的恩人,我想謝謝您,請您吃頓飯,行嗎?”
受人之恩,當涌泉相報,男孩沒忘了這句話。我無意中做了一回恩人,成了他最感激的人。他出獄后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我;而我也無意中成了傷他最深的人。在他未來即將面對的千千萬萬面墻壁中,撞到的第一面墻,就是我——一個他最信任的、唯一記得的老師。
我看看那天我買的帽子,非黃非棕的色彩,墜著長長的帽梢,仿佛套著巨大的落寞。
張乾國//摘自2009年12月18日《聊城日報》,
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