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貓小狗似乎是母性測量儀:不愛貓狗者基本上不愛孩子。楊沫不愛小貓小狗兒,母性先天性匱乏,對子女一慣涼薄,老鬼的回憶錄更像是如泣如訴的“討母檄文”,于我心有戚戚焉;張愛玲也不愛貓狗,更是將母性從心中連根拔起,愛不起母親,拒絕做母親,怕遭報應。女作家情商和母性似乎成了反比——似乎母愛一充沛便易墜入庸俗小婦人的谷底,精神上難以展翅飛翔。
母性如何,孩子們享有評價權;妻性如何,則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人評價。
楊沫曾是張中行的花期。楊沫出身大門大戶——妹妹是著名影星白楊。童年的她形同乞兒,嚴重缺少關愛,她的母愛缺乏癥和成長背景不無關系。童年的欺辱史激發楊沫練武,幻想練成飛檐走壁的女俠。父母各自尋找自己的快樂,楊沫被丟在青春的路口,師妹同情楊沫,輾轉托北大國文系的張中行:他哥哥張一真是一所縣立高小校長。
長楊沫5歲、有過包辦婚姻的張中行對逃婚女生很好奇。張中行眼里的少女楊沫:“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豐滿,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他好生厲害,一眼看出楊沫“不世俗”的個性,他的筆墨一慣儉省,白描手法,盡現其情。楊沫其實是“颯爽”,她有著鉆天楊的昂揚。
取得教員資格、解決了生計問題的楊沫分外感激張中行。更使楊沫好感的是,他無名牌大學生架子,尊重女性:在她眼里他儼然一尊活菩薩,全身放光。沒有一絲猶豫,她撲入他的懷中。還未從幸福的暈眩感里走出,撞到了現實:她懷了孕。
敏感的楊沫意識到自己懷孕后張中行態度轉變——早為人夫的他沒有為父的新鮮感,單知哀生活之多艱。楊沫當然不滿,她的感情還浮在云端,一時下不來。1932年夏,張中行來租屋看楊沫,隔著那一天天變大的肚子,兩人相對無言。好在楊沫本非纏樹藤,她不愿給張中行施加壓力,獨赴小湯山白楊奶媽家生孩子。張中行沒有送行。愛情一旦觸及現實便失去了溫度。
楊沫將兒子留給奶媽照看,自己坐毛驢車回北京。經濟上沒有帶累張中行——這種清爽正是他所欣賞的,一身伶俐的楊沫又獲得了他熱烈的愛。楊沫雖因懷孕一事怨恨他,對他濃烈的感情卻沒有免疫力。兩人終又和解。1932年下半年,兩人在沙灘的小公寓同居,他的情詩是苦寒歲月里的一霓虹影。
起初,楊沫是快樂小婦人,將日子過得一團喜氣。激情過后,小婦人的角色不復溫馨。她漸漸厭倦了灰色平庸的小布爾喬亞生活,對小婦人角色頗為不耐煩:燒了吃,吃了睡,吵完架再親親嘴,這不是她的終極目標。理想的飛鳥,時不時伸出銳利的尖嘴,在她的心上狠狠啄幾下。她要另找出路。
寂寞的楊沫在新文學作品里汲取了營養和信念,有了寫作的沖動。她許是認為名不正則言不順,改名“君默”,以期寧靜而致遠——在他揶揄的目光里蓄勢待發。她是個激情四射的人,庸碌灰暗的日子令她窒息。白楊以藝人的思維勸她離開張中行:這老夫子有什么可愛的?何況他家中還有老婆。
1936年,楊沫和馬建民走在一起。她是清爽人,恩義兩訖。但張中行卻痛苦得多,感情時時闖進心里,和理智打架……徐然出世——這是張中行的女兒。馬建民表現出慈父般的喜悅:換尿布,抱她,哄她,親她的小臉。楊沫大大地意外:比那學究高尚多了——他對親生孩子也嫌累贅的!
文革期間,楊沫和馬建民互揭對方短。恰是被她大撇嘴的“老學究”張中行,面對專案組的調查,撂下所有的怨怒,不借機揭發,卻大加褒揚:楊沫直爽,熱情,有理想,還有為理想而奮斗的精神,傾向革命——字字千鈞,字字千金。從牛棚里解放出來的楊沫親見這個筆錄,表情一定錯愕:往事如鐘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心口,很重很痛。
另娶的張中行晚年拒絕參加楊沫追悼會,還發表高論:所謂告別,有兩種來由,或情牽,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對于她,我兩者都沒有。這番話夠無情。但細嚼,無情中卻有真情、深情。情牽不牽,自家知,口越硬越大有考究。至于“敬重”,那本非愛的代名詞。我想或許他只是情怯,不愿將心目中那初戀少女與逝者對號入座,他的心里永遠唱著一首《雅歌》,他還在追思那個清爽的17歲初戀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