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長老田一下車就連方向都找不到了,剛好這時候太陽又不偏不倚地懸在正中央,不好判斷它是從哪個方向升起來的,又該往哪個方向落下去。老田就在原地站著,他不敢亂跑,來的時候老伴就囑咐,說城里可不是咱鄉(xiāng)下,哪個田埂亂躥都有回村的路,城里到處都是樓,走著走著,路就沒了,就像鉆進了茅草叢里,別人就見你不著了。
老田剛開始還真的認(rèn)為老伴那是危言聳聽,再說他多少也是個村長啊,哪里到了城里連路都走沒了的道理。一路上,老田都不把老伴的囑咐放在心里,他睡起了覺,睡醒后就想抽煙。剛一掏出兜里的紅梅,旁邊的小姑娘就掩鼻白了他一眼。他可不跟小姑娘計較,要是在村里,像這樣大的姑娘還得叫他聲爺呢。村長老田就一邊點煙一邊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小姑娘,他想小姑娘應(yīng)該也是去深圳的吧,白白凈凈的。老田又就想起自己村里的那些小姑娘,出去前是黑溜溜的一小毛孩,回來時就變成白花花的大姑娘了,那時他就想,深圳是什么地方啊,那地方的太陽不照人?正想著,乘務(wù)員就過來了,盯著老田,語氣很硬地說,快把煙掐了。老田嚇了一跳,沒理睬。這時乘務(wù)員一把搶過老田的煙。老田就站了起來,但他看見一車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旁邊的小姑娘露出輕蔑的笑,涌到嘴邊的罵就咽了下去。老田想,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下了車,老田知道深圳的太陽不但能照人,而且那太陽還不比家里的太陽小,放出來的光比家里的還要刺眼扎人。
老田找了一個凳子坐了下來。他想就這樣等侄子來吧,萬一走丟了,那不是更給侄子添麻煩了。再說這次來深圳還得要侄子幫忙的。老田想,侄子在工廠里聽說還當(dāng)什么官來著,不知那官有沒有村長大。
來深圳前,老田就計劃著一到深圳就按侄子給的地址找過去,找到侄子的屋里去,讓侄子知道他這村長走出村莊同樣有能耐。他這樣想時竟感覺很興奮,仿佛真的做了什么大事似的,這種感覺和他在村委會的辦公桌上拍板決定修大壩時的感覺是一樣的,有股悲壯的暖流直流心頭。
侄子說會到車站接老田,不過要等他下班后,時間大概就在傍晚。老田說那我就在那里等你嗎?侄子說是啊,就等到我找到你為止。老田問,那我要是上午到呢?侄子說那也得等,要不你認(rèn)識路嗎?要不這樣,我給你地址,你如果能找過來就自己走過來,不行就等,好嗎?老田說好。老田就有了侄子的地址。不過現(xiàn)在這個寫著地址的小紙條就躺在老田的手里,看來老田是用不上了。老伴說的一點沒錯,這城里還真的跟鄉(xiāng)下不一樣,看起來哪里都是路,又感覺哪里都走不得。虧自己還在村里干了好幾年的村長,到了城里還真的是寸步難移了。這么一想,老田就有些自卑起來。
自卑歸自卑,老田還是要擺出一副很淡定的樣子,讓人們看不出他心里的慌亂。于是他掏出香煙抽了起來,拿眼睛看著匆匆路過的人群,那模樣就像他蹲在村委會門口看著村民們荷鋤下田一樣神閑氣定。
不時有人騎車過來問老田要去哪里。老田剛開始就擺擺手,騎車的人就走了。后來問的人多了,幾乎每一個經(jīng)過老田面前的單車都會停下來問,老田就煩了,繼而就火了,說我去哪里關(guān)你們屁事。騎車的人也急了,說你吊什么吊。老田倏地就站了起來,問,小子你是哪條村上的?話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那人聽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等反應(yīng)過來時就哈哈大笑起來。然后丟下一句鄉(xiāng)巴佬就離去了。
我可是村長。村長老田沖著離去的單車喊了一句。他認(rèn)為城里的年輕人太不懂禮貌了,簡直就缺乏教養(yǎng),這要是在村里,他非找上門抽他屁股不可。
老田發(fā)覺自己帶的煙都快抽完了,可這太陽卻遲遲不落下來,仿佛被卡住了一樣,挪不了步。
抽到最后一根煙的時候,老田終于坐不住了。他把行李包放在凳子上面,自己則走到了街上,一是要看看侄子來了沒有,二是想找個地方買包煙。老田一邊往外走的時候一邊回頭看他的包,那包高高在上,沒有離開他的視線。包里邊雖然沒什么貴重東西,但有他夏冬兩季的衣裳和老伴給他做的幾個千層底。現(xiàn)在看來,這些可都是他的貼身寶貝了。
村長老田把煙買回來的時候,正如他擔(dān)心的那樣,他的包不見了。老田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罵道,哪個王八羔子拎走了老子的包?操他娘的,有種就站出來讓老子瞧瞧,非抽死你不可。經(jīng)老田這么一嚷,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朝他看。老田拿眼珠子滾視著大家,似乎每個人都有嫌疑。看老田這樣子,觀看的人迅速離開了現(xiàn)場,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清白。老田就嚷得更大聲了,只有這樣才能發(fā)泄他心中的憤怒。最后穿制服的人也來了,問老田都丟了什么東西。老田說就衣服和鞋子。穿制服的說,就這些啊?老田就提高了聲調(diào)問,那你還要我丟什么?制服嘿嘿一笑。老田就說,搞不好就是你給拿的。制服說你怎么可以亂說話。我怎么說話啦?老田正氣頭上來。哪個鄉(xiāng)下來的,跟你說不清楚。制服想離開,可老田卻拉住了他,不讓走。
正當(dāng)老田和制服糾纏不清的時候,老田的侄子強子來了。強子剛開始還不知道吵架的就是他的叔叔,他四下找了一圈,沒有看見叔叔老田,突然就聽見吵架的聲音有一個挺像自己老家的方言,強子就鉆進人群看看。一看嚇一跳,果然是叔叔老田。強子就拉著老田往外跑,把他拉到一邊。強子來到制服面前,掏煙敬上,了解情況后,低聲下氣地給他們道了歉,說叔叔剛從家里過來,不懂世面。幾句好話,就把制服說得服服貼貼了。強子來深圳后別的倒沒學(xué)到什么,但說話倒是有兩下子。
事情總算是擺平了。強子說,不就是幾件衣服嗎?不用那樣的,他們可都是保安,你怎么可以說是他們拿你東西呢?老田就不吱聲了,跟著強子的屁股后面走,盡管想給侄子省事,但剛一到深圳就給他添了麻煩,老田的心里還是不好受的。老田說,還有好幾雙千層底呢。似乎這樣說侄子就會覺得真的有必要鬧一鬧。不料侄子竟笑了,說現(xiàn)在誰還穿千層底,明兒我給你買雙皮鞋去。聽侄子這么一說,老田也笑了。氣氛一下好了起來,老田就順勢說起了家里的事,像是來給侄子匯報情況一樣。這樣的事,老田以前在村里當(dāng)村長時就經(jīng)常要到鎮(zhèn)上去匯報,每次匯報都很興奮,因為他的成績在鎮(zhèn)上是可圈可點,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rèn)為的。
叔侄倆就這么在街上一路走著一路說著,說得興奮了老田的腳步就加快了,好幾次都超過了強子一大截,這才想起自己并不熟知城里的路,就站在原地等強子。強子說,你走這么快干嗎?老田訕訕地笑著,望著筆直的鋪著方塊磚的街道,突然說了一句,咱村那個大壩能鋪上這樣的磚子那該多好。強子笑著說,叔還提大壩,它都把你害成這樣了。
二
強子住的地方其實離汽車站不遠(yuǎn),早知道這樣老田完全沒必要在汽車站耗一下午,包也就不會丟了。這么想著,老田就有些責(zé)怪自己沒用了,平日里在村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到了城里卻寸步難行了起來,還遭人欺負(fù)。
強子先是幫老田叔叔準(zhǔn)備好被褥,接著噔噔下樓炒了幾個小菜,還特意帶了一瓶大連白酒給老田。老田一直好一口酒,幾乎三餐都離不開,當(dāng)年去鎮(zhèn)上開會,他的后兜里還要揣上一小壺酒,邊開會邊抿一口,他說聽領(lǐng)導(dǎo)講話就困,喝酒是為了自己不至于在會議室里打瞌睡。
老田就邊喝著大連邊問起了強子工廠里的事。
強子在工廠里當(dāng)主管,以前是在廠里的宿舍住的,后來在廠外處了個女朋友,女朋友隔三差五會來找強子,這種時候找個清靜的地方解決一下身體的需要是必須的,而宿舍里肯定不是理想的場所。強子就搬出了宿舍,在工廠附近租了一個不足十平方的小單間。在強子看來,這小單間完全是為了女朋友而租的。家里打電話說老田叔叔要來深圳時,強子就曾犯了難,叔叔一來,剛開始肯定要安排他在租屋里住下來,這樣就等于把女朋友給排擠出去了。不過強子也不好說什么,畢竟老田叔叔以前幫過強子不少的忙,那時強子的爸爸沒錢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還是老田叔叔拍板幫的忙,說沒錢我出,咱這家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會讀書的,不能就這樣廢了。有了老田叔叔的幫忙,強子才讀完了高中,最后由于高考發(fā)揮失常落了榜,就跑深圳打工來了。剛開始強子做的是普工,后來廠里提拔干部,強子就憑著自己的高中文憑給提上了,之后就一路凱歌坐上了主管的位置。強子當(dāng)然是要記住老田的恩的。這幾年來,強子每次回家沒少給老田叔叔帶煙酒茶什么的,還要給錢,老田就死活不收,說強子你還有父母在,不能敗了規(guī)矩,再說我當(dāng)年幫你并不是為了得你幾個錢,錢算什么東西?聽老田這么說,強子心服口服。老田也一直很看好強子,說這孩子懂道理,將來有出息,因而對強子就比對其他村里的年輕人不一樣起來,多了一種喜愛,或者說是尊敬。
村長老田抿下一口白酒說,強子,我看我就進你們廠里做吧。
強子笑著說,叔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還進廠啊?
老田激動了,說,我咋啦,別看我這身老骨頭,可硬著呢,村里修大壩時我還一人頂兩個呢。再說了,你叔叔我村長都能當(dāng),一個工廠都做不了嗎?
強子就笑得更厲害了,說,那好吧,明天我?guī)闳タ纯矗茨懿荒墚?dāng)個保安什么的。
老田說,對,保安好,這活好,保護工廠的安全。說著把杯底的酒一口飲了下去。
強子沉了一會,問,叔叔,你說說村里大壩的事,我聽得迷迷糊糊的,這事到底咋啦?
老田聽到強子這么一問,頓時臉色就不好看了起來,想給侄子說個明白又感覺說不大清楚。確實,關(guān)于村里大壩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關(guān)于那條出村的大壩,一直以來是村里的難題。老田的村子的位置有點怪,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水其實就是一個水庫,當(dāng)年一群瘋狂的村民硬是把平地給挖出了一個水庫,說是響應(yīng)國家最高指示。水庫雖然不大,卻把村子的出路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上了,于是村民就在水庫中間填起了一條大壩,算是給村子進出的道路。大壩是土夯的,土也就是挖水庫挖出來的黃泥土,粘性特別好,晴天太陽一照,大壩硬得跟鐵似的,可一旦下雨就慘了,要是下過幾天,大壩就完全成了一渠泥漿,再加上村人進進出出,那更是把大壩踩得跟年糕糊似的。六月雨多,六月又是村里農(nóng)忙的時候,板車進進出出不絕,村民們就叫苦連天,詛咒先人留下來的缺德事。以前好幾個村長在上任之前都曾信誓旦旦地說要處理大壩的事,不過上去后就只顧喝酒享樂了,完全把大壩的事不當(dāng)事了。再說修大壩也不是小工程,光錢的事就夠煩的了。等到老田當(dāng)上村長的時候,他就無論如何要把大壩修了。本來修大壩是益村益寨造福子孫的事,可一提到錢,村民們就都噤若寒蟬了,連大氣都不敢呼。老田當(dāng)然也知道村民們拿不出錢,而大壩又是非修不可的。老田就想著動員大家,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那天,老田把全村人都叫到村委會里,開起了大會,會上老田把什么好話都說盡了,關(guān)于修大壩的必要性也說了不止千遍,其實不說村民們心里也清楚,關(guān)鍵是出錢與出力的問題,如果能用出力代替出錢,那誰都不想把白花花的銀子花出去啊。而問題是有的人家確實拿不出錢來,硬要他們做點什么的話就只能是出力了。這樣吵吵鬧鬧,會開得就像個菜市場似的,話倒是說很多,就是得不出一個好結(jié)論。最后,老田就火了,抬手拍了一個桌子,差點把桌子都拍垮了。老田說,錢我出,我借去,咱就在每年繳公糧的時候多繳一點,再折錢還給人家。這倒是個好主意,錢拿不出手,每年多繳一點糧食還是可以做到的。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下了。老田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就把大壩給修好了,鋪了石子,可以說是造福萬年了。整個工程結(jié)數(shù)下來,老田一共借了四萬塊。本想著這四萬塊分幾年就能還上的,不料第二年國家就下達(dá)了政策,免掉了農(nóng)民的公糧,這對村子來說當(dāng)然是好事,可問題是這樣一來人家那多繳的糧也不繳了,剛開始是有一些不講理的人家拒絕繳糧,反過來說老田那是在違反國家政策,被這么一鬧,有些人家也跟著不繳了。老田臉都?xì)饩G了,沒想到自己做了好事,最后竟然背起了這么一個黑鍋。借錢修壩的事本來家人就反對,說老田那是逞能,不就是一個小村長,犯得著這樣賣命嗎?這下可好,人家連賬都不認(rèn)了,為這事,老伴足足和老田吵了三天三夜的架,邊吵邊把聲音放大,故意吵給村民們聽聽。最后把老田也吵急了,拍了桌板,說,人家不認(rèn),咱就把賬還了,咱就不信還不起這賬了。
之后幾年的時間里,老田都在還著修壩借的錢,當(dāng)然也有一些村民是通情達(dá)理的,該繳的糧還是繳了。幾年下來,四萬的債被還了一半。老田的心里就開始算計了,按這樣的速度那還得還上幾年,聽說南方的錢好賺,還不如到南方去賺,說不定一年的時間就賺上了。這么一想,老田就又拍板決定,去深圳。
三
當(dāng)強子把老田帶到廠長面前,并說出了自己的來意的時候,廠長隨即皺起了眉頭。廠長就叫老田先到外面等一下,他有話和強子說。
老田一臉疑惑地出去了,他穿過辦公室一個個分隔起來的小格子房間,突然感覺很奇怪,就多看了幾眼,搞不清楚為什么要這樣,大家坐一起像村委會那樣做事不是更好嗎?老田看著人們的時候,人們也紛紛抬頭看他,并發(fā)出了議論聲和笑聲。老田突然就緊張了起來,他可是第一次在這些小毛孩面前緊張,眼前這些人頂多就只能當(dāng)他的兒子。
老田還是走快了幾步,來到了門口,掏煙抽了起來,這時前臺的小姑娘沖著他說,喂,這里不能抽煙。老田愣了愣,感覺這小姑娘的語氣挺難聽的,但他還是多走了幾步,到了樓梯口抽了起來。
廠長辦公室里,廠長對強子說,公司可不請年紀(jì)這么大的,道理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強子壓低了聲音說,你就幫幫忙吧。廠長說,不是我不幫你,這也不是我說了算,老板知道肯定不同意的,上次你也知道有個清潔工被炒了,其實不是他干得不好,而是年紀(jì)大,可你叔叔比他還大,至少也應(yīng)該有六十了吧。強子低下了頭,算是默認(rèn),然后又說,可我叔叔的身體很好。廠長說,這也不行,老板說了,四十歲以上的都不能招。強子看沒有爭取的希望了,就灰溜溜地出來了,出來時還不忘對廠長說聲謝謝。
強子就把情況跟老田說了,老田愣了一會,大概還不相信強子說的話。強子又解釋了半天,老田這才明白了過來。老田說,叔叔我身體好著呢,不會出什么事的,就是出什么事那也跟廠里無關(guān)啊。強子說,話不是這么說的。老田說,那我自己進去跟他說說。強子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可老田已經(jīng)走進去了,強子想拉都來不及,又不敢大聲喊,怕被同事聽了笑話,本來今天帶老田來公司就已經(jīng)讓他在同事面前很尷尬了。這下更是讓強子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只能躲在樓梯口等待不好收拾的結(jié)局。
老田幾步就沖進了廠長的辦公室,他一路進來就已經(jīng)吸引了辦公室里所有的目光了,沖進廠長辦公室那會,更是所有人都站起來觀看,議論紛紛。
老田努力想把話說得好聽一點,壓低聲音,可一出口聲音就大了起來,竟然把廠長給嚇了一跳。廠長皺著眉頭,不知道該怎么對付眼前這個執(zhí)拗的老人。最后,廠長不耐煩了,說,你回去吧,廠里是不會請你的。這時強子也進來了,拉著老田往外走。老田一邊被侄子拉著往后退,一邊沖著廠長的辦公室喊,我是村長,我一個村都能保管好,還保管不了一個工廠嗎?這時整個辦公室里的人就都笑了,笑得前俯后仰。
強子的臉紅得像剛剛流出來的豬血似的,他實在后悔把老田叔叔領(lǐng)到公司來。
強子所在的工廠無論從規(guī)模和實力上都算是可以的廠,雖然身為主管,掌管著一個車間幾十人的工作,可在他上頭,卻有幾百人可以對他指手畫腳。因為公司主要的是銷售,生產(chǎn)大多是下單給外廠做的,所以辦公室里的人比車間里的人還多,而且每個人都各掌特權(quán),雷厲風(fēng)行的,不把車間人放眼里。
老田進廠碰壁后,好幾天的時間就呆在強子的出租屋里,等強子放假了再領(lǐng)他找工作。有老田叔叔的事梗在心頭沒解決,強子連上班都心神不定了起來,時不時就發(fā)起呆來想叔叔工作的事,他擔(dān)心的事其實就只有一個,老田叔叔一天找不到工作就得一天和他住一起,本來這也沒什么,畢竟是自己的親叔叔,問題是強子的女朋友,她要是過來了怎么辦,看到屋里多了一個老人,她可能一賭氣就再也不來了,強子理解他的這個女朋友,仗著自己是縣城出來的,比強子要高檔那么一點,自然就處處表現(xiàn)出嬌氣和任性。
為了盡早幫老田叔叔找到工作,強子特意請了一天的假。這天他幾乎帶著老田叔叔走遍整個關(guān)外各區(qū),從工廠到搬運再到工地,凡是有些許希望的地方都硬著頭皮去找了問了甚至求了,可人家看了老田那模樣就是直搖頭,說不請年紀(jì)這么大的。強子當(dāng)然知道再找下去也是徒勞,老田叔叔的年齡實在不適合來深圳工作,看深圳大街小巷上東躥西奔的可都是年輕力壯的,他們都找不到工作,像老田這樣的半身子都入土的能有人要嗎?遭人拒絕是正常,如果真有人要了那反而還不對勁了呢,得考慮是不是被騙了。
老田也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跟在強子背后耷拉著頭不言語,不過看著強子為了自己忙乎得汗流浹背的樣子,老田還是被感動了,他至少知道侄子是真為自己著想的。如果再這樣連累強子,老田就真的有點過意不去了。于是老田就說,強子,實在不行,叔我就回去算了。聽老田叔叔這么一說,強子心里雖然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不過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太不厚道了,給老田叔叔找份工作的愿望瞬間變得更為強烈起來,眼看著老田叔叔大老遠(yuǎn)跑到深圳來投靠自己,卻連個工作都不能幫他找到,就真的有點對不住人了,也對不住自己。
強子準(zhǔn)備動用他的那蒼白的一點關(guān)系了。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關(guān)系,不就是幾個以前的工友,現(xiàn)在都在不同的廠當(dāng)基層領(lǐng)導(dǎo)什么的,因為從來沒向人求過什么,突然要人家?guī)兔Γ惋@得有點突兀和緊張。
打了好幾個電話,得到的不是沒招工就是做不了主,盡管如此,強子還得在電話里一個勁的道謝。打到最后一個時,終于有了些許希望,朋友是說可以試試到他的工廠里應(yīng)聘清潔工。清潔工?強子在電話里反問了一句,然后看了老田叔叔一眼,示意他意下如何。老田點了點頭。此刻能留下來是他最大的愿望了,管他是什么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強子就先把老田叔叔送到朋友那里,交代好以后再趕回廠上班,結(jié)果還是遲到了。強子心里希望老田能順利進朋友的廠里去,這樣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中午下班后,朋友那邊仍沒有消息過來,這是好事,證明已經(jīng)沒什么問題了。強子就開開心心地去吃午飯,吃得比任何時候都多。強子本想打個電話給朋友詢問一下的,最后還是作罷,主要是沒勇氣,怕聽到壞消息。
然而壞消息還是來了,下午正上著班,朋友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朋友說,實在對不起,他實在不會干,還是招女人好一點。強子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四
盡管村長老田一再強迫自己,但清潔工他還真是干不來,以前在村里干慣了粗活,掄鋤頭就像甩棍子似的,可一旦抓起掃把,卻仿佛有千鈞重,怎么甩都甩不開來。在工廠里干了上午,人累得滿頭大汗不說,地也拖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像畫臉譜,更可笑的是,邊拖還邊把流水線里的工人們甩得滿身臟水,怨聲四起。
老田就覺得還是回去的好,他開始知道來深圳是一個重大的錯誤,耽誤了別人也耽誤了自己。想著自己來的時候還有一個包,可回去時卻兩手空空,心酸了起來。
強子也同意了老田叔叔的決定,覺得把他留在深圳也不是辦法。
臨走前,村長老田決定到外面走一走,來深圳已經(jīng)有些天了,之前為工作的事沒有心神來注意這個城市。關(guān)于這個城市的美麗老田早就在村里就聽得多了,那時村里的年輕人都選擇外出打工,而打工大多就是來深圳,每年過年孩子們紛紛回家過年,穿綠戴紅的,人也變漂亮了,不像是山里人,倒有點城里的人的模樣,孩子們沒事就喜歡跟村里的老人們說說深圳的事情,什么蓮花山梧桐山世界之窗歡樂谷啊,光聽名字就讓人無限向往。老田來深圳之前還真的在腦里想象過深圳的模樣,可一旦來到深圳,第一天就把包給丟了,為這事他就把看深圳的興致給弄沒了,之后又是找工作什么的,更是沒心情看什么風(fēng)景了。況且,老田來深圳可不是旅游來的,而是賺錢還債來的。
老田不敢走遠(yuǎn),怕不認(rèn)識路,在他眼里這路都差不多,兩邊的樓也一模一樣的分辨不出。老田就在強子的出租屋外面的街邊公園里轉(zhuǎn)著,一會看頭上的樓,一會看看底下的花草。城市就是不一樣,還有人專門種花草的,還要拿個剪子給花草剪枝葉,像剃頭一樣。老田這會就看著一個穿著紅色馬甲的人在修剪著公園里的花草葉子。只見那人一邊剪著花草,一邊還把地上的飲料罐子撿起來,放到側(cè)身背著的帆布袋里。老田就奇了,飲料罐子撿來干什么呢?老田就問,撿這個干什么呢?那人疑惑的看了老田一眼,說,賣唄。
老田頓時豁然開朗起來,他一下子就興奮了,他終于找到可以留在深圳的理由了。他不需要找工作,他就撿飲料罐子。想到這,老田幾乎是跑著回出租屋的,說干就干,在屋里找了個米袋。老田就來到了街上,他一邊順著街道走,記住一些主要的建筑,一邊看著腳底下,飲料罐子還真是不少,隔幾步就能看到一個。只是這時他才發(fā)覺,原來撿飲料罐子的人也不少,街上不時能遇到,有時還會因為搶同一個罐子而弄起了矛盾。老田有的是體力,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就直沖過去,像是攻陷敵人的陣地似的。
老田終于知道,原來這撿罐子也是一種職業(yè)。并且他還從同行那里學(xué)到了不少的關(guān)于這個行業(yè)的知識,比如有一種罐子需要用腳使勁踩一下,把它踩扁了才放袋里去,這樣袋就可以放多一點罐子了;比如不但要在街上找,還要到街邊的一個個垃圾桶里去翻看一下;比如看見路人手里拿著飲料的,還要跟幾步,等他扔掉。
撿到的罐子就賣給收廢品的地方,一天下來,老田竟賺到了二十塊錢,拿著錢,他幾乎是跳著回出租屋的,他想把這事告訴強子。他還算了一下,按一天20塊來算,那一個月也有600塊啊。
回到出租屋時,已經(jīng)有點晚了,強子正在屋焦急地等著,以為老田走失了。誰料老田竟哼著曲子回來了,手里還提著一瓶大連白酒。
老田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強子聽。強子沒說不好也沒說好,他心里想著的是,如果老田真的要在深圳撿垃圾,那么他住哪呢?肯定得住強子這,那強子該怎么辦呢?這可真是一個不好處理的事情,又不好明說,只能窩在心里。
老田看強子悶頭悶?zāi)X的樣子,就說,你叔叔找到事做了,咋不高興啊?
強子說,你就不嫌臟嗎?
老田笑了,說,臟,村里的活比這臟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況且村里干活哪能一天20的賺,這活好,我真想試試。
接著老田又說,強子啊,等叔叔賺到錢了,叔叔再付你生活費和房租。
強子說,叔叔你這說的什么話,我是你侄子啊,當(dāng)外人看啊你。
老田就爽朗地笑了,拍了拍強子的肩膀,算是贊許。
老田就這樣在深圳呆下來了,白天為了能撿到垃圾桶里的罐子,老田必須四五點鐘趕在清潔工之前來到街上,翻垃圾桶,垃圾桶對他來說成了聚寶盆,每個垃圾桶下面都可能隱藏著意想不到的收獲,其中鋁制的可樂罐子是最讓老田高興的,因為這東西好放,價錢又高。
隨著對附近地方的逐漸熟悉,老田的腳步就越走越遠(yuǎn)了,對附近的街道也了如指掌。他還去了汽車站,那個他第一天來深圳時到達(dá)的地方。汽車站行人多,飲料罐子自然也多,不過撿罐子的人更多,競爭很激烈。
有一次,老田還差點跟一個同行打了起來,最后那同行畏懼于老田的強悍,就把抓著可樂罐的手松了,讓給了老田。老田得意地笑了起來,說了一句,你還不知道我是村長呢。
于是汽車站就成了老田每天都要去的地方,每天都能在那里撿到好多的罐子。慢慢的,汽車站仿佛成了老田的地盤。
有一天,老田看到汽車站旁邊的一個河道下面有幾個漂在水面的罐子,就下去撿。河道儼然已經(jīng)是臭水溝了,到處倒著生活垃圾,發(fā)出陣陣惡臭。正當(dāng)老田把罐子撿進袋子時,他看到了一個包,這個包一半已經(jīng)被掩埋在垃圾里,只露出來一半。老田就感覺這包太熟悉了。仔細(xì)一想,他嚇了一跳,這不是自己從村里帶過來的包嗎?不就是那天被人偷了的包嗎?老田趕緊把包從垃圾里拽出來,打開一看,所有衣服和千層底都在,只是衣服被翻過而已。大概是那偷包的看見包里沒有值錢的東西,就隨手給扔到這河道里了。
為這事,老田高興了整整一天。特意把衣服和千層底都洗得干干凈凈的,晾到陽臺,美美地看了一會。
五
強子接到女朋友的電話是在下午下班的時候,女朋友問他加班嗎,說她不加班,這會有幾個女工友要叫她去靈芝公園玩,如果強子不加班,她就過來陪他。強子是多么希望她能過來陪他,好解決身體上的事情。最近他們兩人的工廠都很忙,自從老田叔叔來后就再沒見過面了。而他和她的工廠又不在同一個區(qū),坐公交車還得花上個把鐘的。
強子其實是不用加班的,但他還是跟女朋友說要加班。這當(dāng)然是因為老田叔叔的存在。強子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老田叔叔一時半會是不會走,興許一住就固定下來了,而自己是肯定不能說什么的。怎么辦呢?事情總是要解決的。
強子知道老田叔叔來深圳是為了賺夠自己修大壩時欠下的債,只要他有了足夠的錢還債了,他自然就不會在深圳呆下去的,畢竟已經(jīng)是六十多的人了。強子也知道,光靠撿垃圾要賺夠幾萬塊那是非常難的事,就算是強子本身,想要賺幾萬塊,那也要省吃儉用好幾年才能賺上啊。
第二天,強子在廠里和一個跑業(yè)務(wù)的聊天,那跑業(yè)務(wù)的就說起了電視里的新聞,說是有一個大學(xué)生得了重病,家里沒錢,最后求助到電視臺,經(jīng)過電視臺一宣傳,現(xiàn)在整個深圳都知道,有錢的人都紛紛獻愛心,不出幾天,就已經(jīng)籌到幾十萬了。聽同事這么一說,強子的心感覺暖暖的,覺得深圳真是一個溫暖的城市。后來強子越想越明朗,覺得如果那大學(xué)生可以向社會求助,那么老田叔叔也完全可以向社會求助的,這么一想,強子就更加感覺老田叔叔的遭遇是很有新聞價值的,如果經(jīng)電視臺一宣傳,肯定也能得到社會的愛心捐助的。
強子鄭重地考慮了幾天,最后決定給電視臺打電話。強子握手機的手都是發(fā)抖的,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和電視臺接觸。
正如強子所料的那樣,老田的事確實很受電視臺關(guān)注,電話剛打不久,記者就跟強子聯(lián)系上了,說要采訪老田。
剛開始強子把老田找回屋時,老田還不知道出什么事呢。回到屋里,老田就看見記者,看見了對著自己的攝像機。記者叫老田把自己的事跡說一說。老田問說那個干什么,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強子就在一邊給他使眼色,說,老田叔叔,人家是電視臺記者,是幫你來的。記者也說我們是幫你來的,你盡管說。于是老田就照實說了,一五一十地說,說著說著,淚水就涌出來了,這些都被攝影機拍了下來,那真誠的淌著淚水的臉成了最感動人的畫面。
接下來的事情就讓強子和老田都恍如在云里霧里飄了。一連幾天,電視上,報紙上,深圳所有媒體都充斥著老田的照片,都在宣傳著他的事跡,說他是怎么地為民造福,現(xiàn)在又是怎么的在深圳的大街上頑強生存,從他的身上折射出來的是一個人最原始也是最真誠的信用和正直。而這樣的精神在以商業(yè)價值為中心的城市顯得尤為重要,也尤為缺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候推出這么一個典型的公眾人物,確實能給社會帶來積極的影響。
這之后,老田的生活規(guī)律就變了,一早起來,就有記者上門來了,說是要拍老田早上起來翻垃圾桶的樣子。老田就一路翻著垃圾箱,后面的記者一路跟著拍,老田就感覺別扭,結(jié)果半天找不到一個飲料罐子。當(dāng)天晚上,電視就又播了,說老田翻了半天垃圾桶也沒翻到一個罐子,他每天就這樣堅持著,一塊錢兩塊錢地賺,就為了還清欠下的債。
強子專門帶著老田到商店里看電視,老田看到自己的表現(xiàn),感覺很丟臉,怎么就那么失敗呢?偏偏讓記者拍到老田翻半天也找不到一個飲料罐的畫面。這讓老田感覺對不住人,沒有好好干似的。可強子卻說,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老田就有點不明白了,看著強子迷惑不解。強子說,老田叔叔,好戲還在后頭呢。
好戲真的在后頭。
隨著電視臺的報道,一些熱心人紛紛找上了老田,當(dāng)然他們找上老田時身后還是跟著記者的,仿佛是事先通知好的。熱心人給了老田錢,老田不敢收,看老田推辭的樣子,熱心人硬是把錢塞帶老田的手里,說這是不用你還的。老田說,不還更不行啊。這時強子見勢就過來了,他握了握老田拿錢的手,使了個眼色,最后笑著對熱心人說了誠摯的感謝的話。老田不知說什么好,愣著。記者問熱心人的名字,熱心人擺擺手就走了,然后記者又問老田當(dāng)年為什么要一意孤行修大壩,老田想都沒想就說,因為我是村長啊。記者就老田的回答在攝影機面前感慨了一番。轉(zhuǎn)身又對老田說,面對這么多陌生的熱心人,你心里有什么感受?老田怕說錯話,憋了半天只憋出了兩個字:謝謝。最后連淚都憋出來了,攝影機及時地對準(zhǔn)了老田的眼睛……
不出幾天,老田就得到了三萬塊的捐款。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任憑強子解釋了半天也沒弄明白,怎么突然有這么多不認(rèn)識的人送錢過來,而且還不愿意留下姓名,看樣子還真的是不用老田還的。
然而更意想不到的事還在發(fā)生,村長老田竟一下子就成了這個城市的名人。好多工廠爭著要請老田去上班,其中就有強子所在的工廠。老板特意找強子說話,說之前的事他聽廠長說了,感覺對不起,現(xiàn)在是真心的希望老田老村長來到咱們公司上班,也算是為社會盡一份力,幫他一把吧。強子沒說什么,就說要回去問問老田叔叔。最后老板對強子說,這事你得搞掂,只要你叔叔來了,記者就跟著來,咱借機也宣傳一把,對你叔對你對咱公司都有好處,你知道嗎?強子點點頭,說知道了。
強子偷偷地就笑了。強子想把這個好消息盡快地告訴老田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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