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門像老鼠一樣吱嘎地叫了一聲,瘦精精的錢秋云老師夾著灰黃的備課本,拄著兩根細長的麻稈腿,微笑著浮上了講臺。錢老師是六合中學88班的班主任。他的目光透過酒瓶底似的眼鏡片,威嚴地檢閱了部下,然后換上貓咪一般笑容可掬的生動表情,慈祥地宣布了這堂課的主要內容:教室門兒八字開,老錢奉命收費來。
昨晚,學校又布置了六項收費任務。照說,這農村義務教育是不應當收什么錢的。可是,如果不收點錢,那么多管教育的人士吃喝玩樂的錢從哪里來?所以老師還得幫著收錢。錢老師當了18年班主任,也就收了18年錢。國家把教科書費全免了,上面就布置收教輔資料費。強行收取不符政策,就說是學生自愿訂購。補習費換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奧賽費。勤工儉學費變成了科技實踐活動資金。蘇校長說,這錢是必須要收上來的,由各班班主任負責。先要給學生造成一個兵臨城下、山雨欲來的緊張態勢。
錢老師似乎有先見之明,上周就在88班組織了一次“聽老師的話、做好孩子”的簽名活動。除極個別外,大多數同學都鄭重地簽了名,表示一定聽老師的話,爭做好孩子。班長楊東還帶頭舉起了拳頭宣誓。但事關收費,不可輕敵,為了論證這次收費的合理性,錢老師精心地準備了教案,參考了《班主任工作108招》。如講到英語磁帶費時,錢老師說,你們知道英語的聽力多么重要嗎?我們農村英語老師的發音本來就不標準,她從她的老師那兒學來時偏差了一點點,她的老師從老師的老師處學來時又偏差了一點點,老師的老師的老師……但磁帶上的發音卻是標標準準的,100%的英語。所以,親愛的同學們,難道你們都不要磁帶嗎?再說8塊錢一盒,多乎哉?不多也!講到30塊錢的奧賽費時,錢老師則運用了作比較和列舉數字的說明方法:黑山中學收了40元、紅水中學收了50元,我們物美價廉,比紅水中學降低了近70個百分點。講科技實踐活動資金時,錢老師就對科技實踐的內涵與外延、意義及作用,均作了理論上的闡述和通俗易懂的解說,并把它與加入wT0后的國際形勢需要及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緊密地聯系起來。
“老師,又要收錢呀?”
“苛捐雜稅多于牛毛。”
“咋不在開學時一齊收了?今天收,明天也收,沒完沒了。”
錢老師剛說明來意,講臺下已炸開了鍋。錢老師咳嗽了一聲,扶了扶快要被抗議風暴震落的眼鏡。他大概是想看清那幾個陳勝吳廣吧?強子、張海、孫絳、李燦……連副班長趙軍也嘟著一張烏鴉嘴在咕噥咕噥著什么。再向左邊望去,“女兒國”里也并非風平浪靜。
曾有一種流行的座位編排方法認為:初中男女學生同桌,可以使調皮好動的男生變得本分守紀,唧唧喳喳的女生更加文靜可愛。可錢老師試驗一陣后,發現這純粹是謬種流傳。有一次,錢老師講《陌上桑》:“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峭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正講到精彩處,第六感官告訴他下面有情況。好一個錢先生,不露聲色,悄然出現在目標處。“嗖”的一聲,仿佛有一對小雀子驚得從草窩里飛起。原來,那兩個男女同桌正被感染得情不自禁地手拉著手,四只眼睛里春波蕩漾,仿佛是一對小戀人在看愛情故事片。第二天,錢老師就意味深長地說:“同學們看過《鏡花緣》嗎?那里有一個女兒國。我想把大家的座位也編得富于情調些好不好?”娃娃們不知深淺,單聽了這“情調”一詞,已是十分的憧憬。于是,教室里便分成了“男兒國”和“女兒國”。東邊是清一色的“紅色娘子軍”,西邊是一色清的“海軍陸戰隊”。幾個早戀嫌疑犯另辟孤島。孤島上的人,就像一匹荒原上的野狼,無可奈何地嚎叫著,癡情的目光像天文望遠鏡一樣不知疲倦地搜索著心中縹緲的星座。居住在孤島上的強子不滿地說:“錢先生真損!這哪是什么男兒國女兒國,我看一邊是少林寺,一邊是尼姑庵,我們這鬼地方叫‘好望角’。”
這時,好望角里一個積攢了許多憤怒的聲音高叫著:“收錢嗎?哼!沒有。”
“老師,能不能講個價?去頭、留尾、攔腰一刀,每人只交18塊錢怎么樣?”
“我們又沒發財,哪來這錢那錢的,我要去告狀!”有人威脅說。
錢老師虛汗直冒,眾叛親離。教室里就像個養雞場,吵吵嚷嚷,一派大澤鄉起義的熱烈氣氛。錢老師落下臉來,壘起黑板刷當“驚堂木”在講桌上狠狠地拍了三下,這才穩定了局勢。他理了理思路,決定采用迂回戰術。
“同學們,去年鬧洪水了是不是?大災過后必有大疫呀!霍亂天花口蹄疫口足病禽流感豬流感都出來了哩。前幾天,衛生部還下了緊急通知……”錢老師故意頓了一下,用眼睛向四周掃了掃才說,“有一種可怕的瘟疫已沿著京廣鐵路。”
媽呀!同學們聽得毛骨悚然,眼皮緊緊地跳。有個女同學嚇得軟拉巴嘰的,夾著哭腔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尖叫,仿佛魔鬼已把那可怕的腦袋伸進了窗口,正吐著長長的血舌。
“不要太緊張,同學們。”錢老師救世主般地微笑著,聲音清晰而悠遠,余音裊裊,仿佛來自天國,“下周星期一,醫生就來給我們打防疫針。”
同學們跳到嗓子眼上的心方才安穩地落下。錢老師輕聲地問:“那你們說,這8塊錢的防疫費該不該交呵?”
“應——該——交!”同學們恍然大悟。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錢老師當即用紅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這八個醒目的大字。錢老師戰勝了第一個回合,信心倍增,乘勝追擊:“那報刊雜志費考試試卷費該不該交呵?”他巧妙地利用了慣性定律。
“不——該——交!”結果,娃娃們一點都不好糊弄。
錢老師沮喪極了,看來一顆石子還是只打得一只鳥,便按原計劃論述:那報刊雜志是上面壓下來的,不訂不行。10份市報4份省報2份中央報8份反貪報5份女報4份教育月刊3份黨建論壇2份學習導報……一共是6452.3元,人平是9.844……
孫絳忍不住插嘴道:“四舍五入吧,沒必要保留那么多有效數字。”
“那些報紙就你們老師訂去算了罷。我們哪看過什么報紙呀?學校的報紙全讓小商店里的陳師母包了零食。如果硬要訂的話,出一分錢就要一分錢的貨,給我一只報角也行。”
一聽這話,錢老師簡直要拍桌子罵娘。真是沒良心的家伙,老師怎么訂得了這么多報紙?再說,全校八百多個師生,一份報紙人人要分一杯羹,那不每人只分得幾個漢字幾個標點?幸虧下課鈴及時地響起,否則錢老師定要把那家伙批判得體無完膚腦袋伸進胯下去不可。
最后,錢老師作了總結。大意是說,這錢是一定要交的,想得通固然要交,想不通固然也得交。交,才是光明燦爛鮮花盛開的康莊大道;不交,那只是一條沒有出路的死胡同。交待政策完畢,錢老師挺了挺胸,正義凜然地鳥瞰了同學們一眼,喝道:“下課!”
若是平時,娃娃們一聽到下課二字準會沖鋒陷陣魚貫而出,可今天卻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個個像一只蹲踞在麻石板上的大青蛙,瞪著奇怪的眼睛望著他,一動也不動。錢老師也感覺有點不正常,想找點幽默,便說:“嗯,你們都怎么啦?古得拜,古得拜。”說罷,兩顆麻桿腿移下了講臺。瘦長的背影已落到門框里。錢老師回眸一笑,娃娃們卻一齊朗誦起來:“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
二
錢老師一覺醒來,太陽已爬到了窗戶上。他打了一個約五磅重的哈欠,伸伸手、彎彎腰,殘夢還在腦瓜子里斷斷續續。這些天,心里老是牽掛著收費,昨天的語文課上,他給同學們下了通牒:“請把要交的錢都準備好,明天我來一網打盡。”
六合中學其他各班的收費,都進展很快。只有錢老師不慌不忙。他的斗爭策略是先進行充分的理論準備和輿論醞釀,甚至可以讓同學們像美國議員一樣唧唧喳喳吵吵鬧鬧,然后在行動上步調一致,決不像羊子拉屎似的,一粒一粒,沒完沒了。
趕緊刷牙、洗臉、梳頭、照鏡子。從衣柜里抽出一條皺巴巴的領帶鎖在脖子上。操場旁邊的大楊樹上,兩個花雀子正端坐在枝頭興高采烈地高叫著:“趕緊收,趕緊收。”錢老師朝它們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黃牙,感激地一拱手說:“多謝指教,三口油,三口油。”
預備鈴早響過了,教室里仍在使勁地號歌:
“是誰,制造了鈔票,
你在世上真霸道。
有人為你累彎了腰呀,
有人為你哈哈笑……”
錢老師找了個小木凳,像個小學生一樣端端正正地坐在講臺上,攤開收費登記本,又從上裝口袋里排出一支有考古價值的鋼筆,朝著講臺下的空氣輕輕地點了點說:“開始吧,一個個來,不要擁擠,請大家遵守交通秩序。”
“……”短暫的沉默,錢老師微微地瞇了瞇那雙能洞察一切的慧眼,信心百倍地等待著。
“……”教室里依舊靜悄悄的,能聽見人的心跳。錢老師不停地掄著筆桿打圈圈兒,仿佛是一位得道高僧在捻著佛珠。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也過去了。終于沒有他所期待的腳步聲響起。
錢老師驚訝了,眼球像探照燈一樣依次掃過“少林寺”——“尼姑庵”——“好望角”。咦!都吃了豹子膽哩。錢老師按捺住激動,不露聲色地站起來,擱筆,合本,環視一周,靜默一分鐘。然后鏗鏘有力地說:“那好,我親自來收。按順序,從左至右。”
問第一個,沒有。問第二個,也沒有。問到第八個時還是說沒有。錢老師改變戰略戰術,從右至左,從“紅色娘子軍”問起。一般來說,女孩子都是很聽話的,錢老師曾說她們是88班的“左派”,是最進步最革命的力量。不料,也大失所望。問第一個,猶抱琵琶半遮面;問第二個,欲說還休。再一看,“女兒國”的臣民們紛紛像倒伏了的蘆葦。錢老師徑直走到菊菊身邊,柔聲地問道:“菊菊,你的呢?”
菊菊便“哇”的一聲哭了。菊菊是88班的一面光輝旗幟。菊菊哭了,錢老師便也慌了,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一定有一個巨大的陰謀在里面醞釀著。錢老師沒有再問下去,只是說對這次收費有想法的同學,我們可以通過和平對話的方式來解決,不要搞對抗搞“不合作運動”,這是人民內部矛盾嘛。班干部和團員要積極配合學校工作,這是政治素質的體現。
當晚,班長楊東、文娛委員玉玉、新團員紅霞等悄悄地來把錢交了,并囑咐錢老師替他們保密。疾風知勁草。班干部畢竟還是班干部呵!錢老師一聲長嘆。盡管他曾罵楊東沒有鞠躬盡瘁,責備玉玉像鉀鈣鈉元素一樣活潑,挖苦紅霞是情性氣體。
錢老師問楊東:“今天上午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東撓了撓新剃的平頭,匯報說:“張海和強子串聯了一幫搗蛋鬼,說電視和報紙上都說了讀書不要錢。現在是義務教育,你們老師不敢把他們怎么樣。今天早上,他們在教室里威脅其他同學,說男同學交了錢的就是王八蛋,女同學交了錢的就是婊子婆。并揚言誰先交了就制裁誰。同學們都很害怕。”
錢老師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心想:“這幫家伙真像美國,想制裁誰就制裁誰,想往哪扔炸彈就往哪扔炸彈哩。”
楊東閃了閃棗核似的大眼睛,悄悄地說:“其實張海強子他們家庭條件特好,父母給錢一給就是伍拾一百元的大票子。近來他們又說要在學校里成立一個什么銀行呢。”他頓了一下,警惕地瞅瞅四周說:“我看您要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才行!”
過了幾天,班主任開碰頭會。一個個掛著副苦瓜臉相互訴苦,說如今的學生比狐貍還狡猾,吃零食玩游戲機上網吧都有錢,交這點費卻討死你這把命。
“對這類學生要及時掌握錢的動向,必要時搜身,免得胡亂花掉了又找家里要,弄得我們背亂收費的黑鍋。”
“怎么掌握動向?眼睛跟著票子轉?搜身?笑話!你以為他把錢放在正兒八經的口袋里?放到身體敏感部位去啦。”
老師們都笑了起來。蘇校長讓班主任們談談各班收費的進展情況,黃老師就率先找了幾對“反義詞”:忠厚聽話的交了,調皮搗蛋的沒交;家庭困難的交了,家里條件好的不交;大多數女同學交了,大多數男同學不交。蘇校長不悅地說,多做思想工作嘛,把道理講清楚嘛。馬老師站了起來,說:“道理講了幾籮筐。我說這錢是上面文件規定了的,要上交鎮教育組和縣教育局,老師并沒有敲詐勒索一分一毫。可他們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口咬定沒有錢,有啥子辦法呢?還有的說,他是來讀書的,不是來攢錢的,要錢找他父母去要。電視和報紙上都說讀書不要錢了。這理由100%正確,噎得我沒話說。”
后勤主任一聽,肺都氣炸了:“我看對這些‘滑石頭’堅決不能唱《心太軟》,明天就停他的課。”蘇校長被這種過激言辭嚇壞了,忙把一個胖胖的手掌擺得像鴨婆劃水,說你們千萬別亂來別亂來呵,學生流失了咋辦?這九年義務教育是受法律保護的,告上去誰都吃不消。
“校長,您還不知道吧?”后勤主任補充說,“這筆錢縣教育局和教育組已經從我們的工資中扣除了啦。不收上來,老師這個月就只能領空氣。”
有人就建議校長:“送我們到征稽大隊去培訓一下吧。”蘇校長笑著說,前天我在縣地稅局碰到王副局長,他說如今抗稅現象特別嚴重,他還準備到教育部門來取經呢。
正說著,一個家長扯著一個學生闖進門來,嚷道:“哪個是校長?我要找你們校長!”
蘇校長慌忙迎上去,讓座,倒茶。家長憤憤地說,你們是要收那個什么費吧?錢好說嘛。你看你們老師把我兒子弄得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問又問不應,天曉得在你們這里受了什么委屈!今天我要來討個說法。弄得好就好,弄得不好我要把你們一伙全告了!
錢老師早已惶恐地縮到一個角落里去了。那牛高馬大剽悍異常的家長盯了他一眼,錢老師就仿佛被那目光刺得縮小了一半,低著頭,心里默念阿彌陀佛。
原來這學生正是錢老師班上領導“不合作運動”的第三號人物,叫孫絳,綽號“鼻涕大仙”。他一發表噱慨激昂的演說,那兩筒肥胖的白鼻涕便情不自禁地爬出來了。那天,孫絳又在班里搞“恐怖活動”,說班里出了叛徒,有人偷偷地把錢交了,她狗日的臭婊子我老子知道她是誰誰誰。那幾個交了費的女同學被羞辱得哭了起來。有人報告了錢老師,錢老師便雄糾糾氣昂昂浩浩蕩蕩地殺奔而來,抬起腳“嘭”的一聲將教室門踢開,一個指頭遙遙地點住孫絳,怒喝道:“站起來!”
錢老師采納了班長楊東的建議,要給“不合作運動”下馬威了。擒賊先擒王,關鍵是找準對象。“不合作運動”的頭頭們錢老師一個個都仔細研究過了,張海是條犟牛,耍起性子來比牲口還暴。一次,外語老師叫他默寫單詞沒默出來批評了他幾句,殊不知這個狗日的張海竟然一雙罪惡的手閃電般圈住了外語老師的腰,腳下一絆子,咕咚一聲,將外語老師四腳朝天地摜倒在講臺上。嗯,這家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惹發了性子使起“少林拳”來,他老錢可能還應付不了幾個回合。第二條好漢是強子,他爸是信用社主任,財神菩薩,自然也招惹不得。只有孫絳暫時還沒什么背景,加之個兒矮小,武功也不高,錢老師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錢老師厲聲斥道:“你為何不交錢?為何還要辱罵交了費的同學?你這是居心何在?狼子野心!”
孫絳霍地站了起來:“就是不交,怕你咬了我的卵!”
錢老師氣得額頭上青筋直跳,一個燕子三抄水躍下講臺,鷹爪般的手指一撈就捉住了孫絳的胳膊。孫絳不屑一顧,一甩錢老師的手,大義凜然地說:“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我一個,還有后來人。”詩畢,兩筒白白的鼻涕便從從容容地爬了出來。
錢老師本來是被他悲壯的獻身精神感動了的,泄了斗志,忽見那兩道蠕動著的“蠶寶寶”,頓時靈感的火花一閃。“那你得先革掉那兩筒鼻涕的命,”他扶了扶快要滑到鼻尖的黑邊框眼鏡,預支出勝利的微笑說,“因為,那太有損于革命者的光輝形象了。”
哈哈!這是出奇制勝的先進武器。孫絳立即像只斗敗了的狗,耷拉了陀螺頭,漲紫了西瓜臉,憋了好一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罵,掩面而逃……
這個下馬威OK!錢老師勝利地班師回朝。果然,又有幾個學生把費交了。蘇校長問收費情況如何?錢老師興奮地說,經濟復蘇,形勢大好,同學們交費的積極性空前高漲。
此刻,孫絳的臉上已是鼻涕、淚水、泥痕縱橫交錯,五彩繽紛。他努力地扁著嘴想哭,牽著他爸的衣角,楚楚動人。家長問錢老師:“你沒打他吧?老師打人犯法哩。我兒子從小就有病,受不得氣,一氣就抽筋。在家里,連我這個當爸的都動不得他半個指頭。”
錢老師嚇得退了三步,眼鏡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跌斷了一只胳膊,慌忙說:“沒……沒……真的沒打,我只是一時疏忽,順便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后來,錢老師見家長臉上的兇氣稍斂,便壯了壯膽,諂媚地笑笑說:“令公子膽識超群,有領導才能,將來必成大器。”
蘇校長也趁機親熱地把家長拉到身邊坐下,說這事嘛,你就多多包涵算了。錢老師是個好老師,一時沒注意方法,過了點火。我做主,認個錯算了,好不好?保證不再發生類似的事了。錢老師你說呢?
話說到這份上,家長也無話可講了。錢老師便果斷地采納了校長的意見,趕緊陪了個不是:
“I'm sow,please forgive,Thank you!”
外語真是個好東西。錢老師心想:剛才他老錢就絲毫無損尊嚴。仿佛是一個外國佬做了他的替罪羊。家長不知錢老師在嘰哩呱啦些什么,只聽得結尾好像是說什么殺狗肉,便露出兩排精光乍亮的牙齒來笑了。
三
其他班的收費快接近尾聲了,可88班仍然任重道遠。錢老師施展了十八般武藝鼓動三寸不爛之舌依舊收效甚微。“不合作運動”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錢老師的下馬威也不能亂下了,開始推行“修正主義”:不搞武力討伐,不講過激言辭,要以柔克剛,要春風化雨。對待“不合作運動”不搞冷戰熱戰,而采取和平演變的方式。
每天早上,錢老師便戴著那副打著綁腿的近視眼鏡走進教室,金燦燦的收費登記本已被蹂躪得皺巴巴灰蒙蒙徐娘半老。
“錢帶來了嗎?”
“又沒帶來?”
“好吧,明天一定要帶來呵。”
錢老師不厭其煩,每天一個個同學柔聲細氣地去問。第二天,又一個新的明天開始了。目日常新,交費依舊。錢老師便抄了一首《明日歌》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上:
明日復明日,
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
萬事成蹉跎。
第二天,這詩便不知被誰給篡改了:
明日復明日,
明日何其少。
老錢待明日,
收費沒完了。
再過一天,《新編明日歌》旁邊又添了一幅漫畫:瘦精精、像風箏一樣的錢老師,舉著一個金燦燦的收費登記本,嘴里念念有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錢老師不氣也不惱,干脆還題了一句詩在旁邊:“衣帶漸寬終不悔,為費消得人憔悴。”錢老師贊嘆道:“你們看,這線條何等流暢,這造型何等傳神,這構圖何等完美,這色彩何等協調。這佚名畫家不知是誰,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肯定可出息成個美術家。”后來,錢老師把自己讀師范時珍藏的一套美術書籍,托楊東轉贈給那位“佚名畫家”。他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好好畫,老錢將來畫遺像的光榮任務就義不容辭地落到你的肩上啦。
蘇校長問錢老師的收費情況怎樣?錢老師說,艱苦卓絕,屢敗屢戰。然后,他向蘇校長論述了在88班收費必須堅持打“持久戰”的革命道理。蘇校長說其他班都快收完了,你們班還差一大半,我看你這班主任是怎么當的!錢老師這才著了慌,連夜召集班團干部開“諸葛亮會”。錢老師致開幕詞,大意是說這次收費工作的局面得以打開并取得一定成績,完全是因為班團干部克服困難團結一心率先垂范的結果,但我們仍遠遠落后于兄弟班級,主要原因是張海、強子、孫絳一班人從中興風作浪……
楊東插話道:“孫絳今天中午在寢室里老說您的好話呢。”
“哦?咋啦?”錢老師停止對時局高瞻遠矚的分析,驚訝地問。
楊東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說這是孫絳交的費,要我轉交給您,他說您夠朋友。錢老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您不知道吧?”玉玉泄秘說,“您那幅漫畫就是孫絳畫的哦。”
這時,又有兩名同學進來將費款交了。楊東說,這肯定是孫絳要他們來交的。錢老師精神大振,巨手一揮,果斷地作出了英明決策:“分化他們,瓦解他們,做好統戰工作。”玉玉說,楊東與強子的關系很鐵。楊東爽快地答應去做做強子的工作,并推薦玉玉去勸說一些女同學。可誰去做張海的“統戰工作”呢?這家伙實在是太野蠻了,橫得很,像個殺豬的屠戶。他說他是“黑旋風”李逵,最痛恨貪官污吏,他要打抱不平,替天行道。議來議去,誰都怕這個刺猬球。最后,團小組長石破天驚地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唯有學習委員菊菊可以勝此重任。”菊菊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子,對老師交代的任務從未說過半個不字。菊菊瞪著美麗善良的大眼睛干著急,團小組長卻詭秘地笑了笑。
開學初,民主選舉班干部,菊菊以63票當選。這可是88班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選舉史上的一個奇跡。因為88班一共才56個選民。團小組負責唱票,錢老師在黑板上畫“正”字。有個同學在選票上一連寫了8個菊菊,團小組長便“菊菊菊菊……”地一路念下去,他說話本來就有點結巴,這時就“菊”成了一團糟。孫絳說,這是點射,不如來機關槍過癮。說著就用鋼筆當機關槍向坐在窗邊的菊菊瞄準射擊。正在畫“正”字的錢老師發現了敵情,手一揚,一截粉筆頭就長了眼睛似的飛過去,亮出一道白白的拋物線擊中了孫絳的腦殼。“哇!媽呀,好厲害。飛毛腿導彈。”。
團小組長尷尬地問錢老師:“這票有效嗎?”
“怎么沒效?”錢老師瞪了他一眼說。團小組長便繼續菊菊菊菊地菊下去,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老鼠發出的叫聲。
后來,團小組長傳出話來,說他曉得那個一連寫了8個“菊菊”的菊菊崇拜者是誰。不過,他可以拿團性來保證,決不泄露個人隱私。
四
秋風開始給樹枝“精兵簡政”了,錢老師觸景生情:收費若能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該多痛快呵。轉眼便到了月底,可這場沒有硝煙的戰斗遠沒有結束。
一連幾天,錢老師沒有討到半個銅板。做了十多年班主任,就數這事兒最傷透腦筋。逼急了搞狠了,他們說你是黃世仁穆仁智;和風細雨,他們又一臉舊社會苦大仇深。一個高高大大的形象,一個堂堂正正的老師,收費收得人都矮了三分。錢老師一照鏡子:眼窩落陷了,短髭硬扎了,脖子拉長了,鼻子碰扁了。尋尋覓覓,又找著了幾莖白發。想到這些天來,為這收費搞得殫精竭慮黔驢技窮,不覺悲從中來,一陣凄凄慘慘寂寂,非詩不足以宣泄情感,于是仿照魯迅先生的詩句胡亂地掐了一首詩:
運交華蓋欲何求?連日收錢盡碰頭。
破帽遮顏進教室,吞聲忍氣作黔驢。
橫眉冷對收費表,俯首難為孺子牛。
躲進被窩成一統,管他收了與沒收。
詩畢,果然看破紅塵,蒙頭大睡起來。剛開始做一個春波蕩漾的好夢,卻被老婆掀掉被子揪著耳朵給提了起來:“死鬼,今天是28號了呢。別人的工資都領了,你還不去領。等著急用哩。”
錢老師翻身下馬,清了清嗓子,隨口哼了幾句京劇:“咚咚倉,咚咚倉……老錢領了夫人的命,要到學校把工資領。邁開大步向前走哇,三步把做、呃、呃、呃……兩步來行。”
錢師母忍住笑,趕上去在他屁股上猛拍了一巴掌,趕驢子似的:“噓——去,快去。”
未幾,錢老師打道回府。錢師母問:“這么快?錢呢?一共是888塊8毛。”
錢老師的工資本來是889元,每回領工資時,他都主動少要兩毛錢,說那兩毛就貢獻給國家吧,捐給希望工程也行。8、8、8、8,多吉祥迷人的數字呵,加之老錢今年38、兒子18、丈母娘58、老父親78、下的班級也是88,錢老師便天才般地預測:他今年將“發”得一踏糊涂、不可收拾。
錢師母說,把錢拿出來。如數上繳,顆粒歸公。錢老師就嘿嘿地傻笑。錢老師是“半邊戶”,妻子沒工作,兒子上高三。按照他的說法,他家目前還是發展中國家,GDP增長緩慢。
“啞啦!”婆娘生氣了,按住他的手開始例行檢查。
“對不起,這個月的工資全扣了。因為88班尚有大量的費沒有交清。”錢老師囁嚅地說,“尊敬的夫人,匯報完畢,聽候處置。”
“完了?”
“完了。”
“真的完了?”
“真的完了。”
婆娘冷靜地說,那我也匯報一下吧。米完了煤完了油完了鹽完了醬油味精完了胡椒豆豉完了明天姨老婊出嫁的禮金完了咱華華這個月的伙食費完了。
錢老師聽完匯報后,立刻作了重要批示:這飯是一定要吃的,咱華華的問題也要盡快解決,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指示完畢,錢老師便滿臉殺氣地朝88班走來。這幫狡猾的家伙,我要向你們宣戰,為老婆孩子柴米油鹽而戰。突然,他覺得自己就像那位揮舞長矛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
教室里空蕩蕩的,這是節體育課。錢老師找不到敵手,英雄無用武之地,滿腔的斗爭熱情驟然冷卻。正自懊喪時,卻見一個女生躲在角落里低聲地哭泣。錢老師最聽不得人哭,一哭,那臉上好不容易才積累起來的殺氣便頃刻間土崩瓦解。
錢老師問:“你怎么啦?”定睛一看,是丹丹,沒交費的丹丹,不禁眉頭皺了一下,心里說:“哭個鳥!你不是挺頑強的嗎?我還沒向你討賬呢,這次姑且饒恕你。”結果這些話在心里憋了一陣,說出來時卻走了樣:“丹丹,你哭啥?有什么委屈告訴錢老師好嗎?”
丹丹便哭得更傷心了,哭得身子都抖動起來,直哭得錢老師七上八下六神無主四分五裂二目無光一籌莫展。他陪著黯然神傷地發了一陣呆,終于想出了一句哄小孩的經典童謠:“莫哭,莫哭,老師帶你去買果果。”
丹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覺得不妥又想扁著嘴繼續哭,努力醞釀了一陣,卻怎么也哭不像了。錢老師說,你真的不再哭了?不哭了好,這才是正確樂觀的丹丹。丹丹便干脆咯咯地笑起來,說錢老師你真逗。接著,便向錢老師敘述了哭泣的緣由。
丹丹家里經濟很不景氣,像秋后的田野一樣蕭條。去年,她娘在市二醫院做了乳房切除手術,還欠了一萬多元的賬。她爸是個沒什么門路的莊稼漢子,天光做到黑也只糊得幾張嘴巴住。丹丹曉得家里的艱苦,不好找家里要錢。她決定自力更生,從生活費中節省,比如早晨少吃一個饅頭,打一份菜做兩餐吃等等。盡管如此艱苦樸素,可一天也只省得塊把錢。學校交費逼得緊,丹丹又很要強,便決定這周一天只吃兩餐飯,那么挨到下下周便可以把費交清了。
錢老師的鼻子酸酸的,傷殘的眼鏡片片上蒙了一層細細的霧。他想:“我太不了解民間疾苦,太官僚主義了。”又一想:“不妥,我是‘師’僚主義。”丹丹繼續說,可是,今天上早自習時,張海卻對她說,晚自習之前必須把錢交清,否則將有好戲給她看……
“什么?”錢老師失聲地問。他以為耳朵出了毛病,又要丹丹把話重復了一遍,確信沒有聽錯后,便驚訝得上下嘴唇對不上榫了。過了好一陣,錢老師才說:“交費的事你就暫時不交吧,至于張海那家伙,我會去調查情況的。記住:飯要吃飽,書要讀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你一天只吃兩餐怎么能行?”
放學鈴響了。同學們像一群饑民似的向學校食堂涌去。錢老師直至看著丹丹的確是端著一盒白米飯驕傲地朝宿舍走去時,才放心地離開教室。他邊走邊嘆氣:哎!丹丹爆發經濟危機了。雖說自家的國民經濟也快要崩潰了,面臨破產邊緣,但畢竟是“國家人”,有個鐵飯碗。想到這,他還得意地摁了摁荷包。嘿嘿,還有貳拾元零陸角的“私有財產”呢,這是錢師母所沒有檢查到的。然而,這一摁不打緊,再摁時,錢老師便熱血沸騰了,一種悲壯的激情油然而生。于是,踅回教室,一狠心,將所有的財產悄悄地塞進了丹丹的課桌。錢老師多年來沒做過諸如此類的好事了,手忙腳亂得像個賊。人一激動,步子便飄飄地輕快。他突然想唱歌,唱什么呢?對!就唱《學習雷鋒好榜樣》……
這天中午,錢師母就賭氣停止開餐,以絕食的方式向錢老師示威。錢老師對家里發生的這一嚴重政治事件采取了高度負責的態度,答應下午一定將資金到位,并就家庭的經濟現狀寫了副對聯:“米油煤全缺,元角分皆無。”
正好這天下午沒有課,他便告別婆娘,偷偷地到鎮上信用社去借錢。信用社主任是強子他爸。他爸問:“錢老師你借錢呀?”
錢老師便緋紅了臉說:“不,不是我借,我們前天才發工資,暫時不缺錢花,是我表哥的一個兒子病了,要住院做手術,委托我來借點錢急用。”
“強子在學校還聽話吧?”
“咋不聽話?將門虎子哩。”錢老師說,“這伢子在學校還蠻有威信的,天生是個做領導的料子,只怕將來還不止你這主任位置呢。”
信用社主任很滿意,包著滿嘴的笑罵了一句:“他媽的臭家伙!這小子從小就領導我和他媽。”
一路上,錢老師都在琢磨如何敘述這筆錢的來歷,萬萬不可說是在信用社借的利息錢,否則河東獅吼不說,那婆娘定要揪著他的耳朵去“巡回展覽”。他作好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思想準備,一定得編造一個生動離奇的故事去哄老婆。老婆文化不高,看書只看《故事會》。到了家門口,錢老師的心還在手里提著。錢師母卻早已香湯沐浴完畢千嬌百艷地倚門盼郎歸,一見錢老師姍姍歸來,忙拽過他的胳膊,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錢老師昂首挺胸,拍拍荷包里的“米米”,說:“看到沒有?你這是小蜜傍大款的標準姿勢。”
原來,錢老師走后不久,88班的同學便成群結隊地來找錢老師交費了。錢師母拿出登記本一個個指給他看:張海、強子、劉飛、楊猛……一共交了2888元,是老錢工資的325%。錢師母說,干脆把這筆錢先挪用算了,學校不仁在先,你不義在后,正好給華華買件新棉襖,冬天就快要來了。
錢老師莫名驚詫了!盡管從理論上講,他的收費是代表著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著先進文化能方向,代表著先進的生產力,但這畢竟太突然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猛然,丹丹的話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起來:“上晚自習之前必須把錢交清,否則將有好戲看!”錢老師頭皮一緊,背上溜出了一線麻麻冷汗。張海幫他老錢收費了?這事情出得實在蹊蹺。簡直是石頭滾上了山坡,太陽從西邊來了。錢老師決定去問問菊菊,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五
那天,菊菊對張海說:“你就不要為難錢老師了嘛,你家又不是沒有這幾個錢。再說,錢老師也是沒辦法呀。”
張海說:“菊菊,你來做說客了?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多么堅強的布爾什維克嗎?”
菊菊說,什么說客不說客的,聽就聽,不聽就拉倒。你算什么布爾什維克呀,憑這點覺悟人個團都不夠格哩。張海便討好地說,既然是你出馬了,我肯定要買一回面子的。菊菊說,我真有這么大的面子?張海說,三張紙畫一個腦殼,大不大?你的面子有一黑板大。菊菊便笑起來,那我不成龐然大物了?
張海見菊菊這么開心,心里比吃了蜜還甜,瀟灑地打了個響指,意氣風發地吹噓道:“菊菊你信啵?不是你來,我他媽誰的情面都不買,天王老子的也不買,叫我爹也不買。你來了,沒辦法。好吧,干脆一個人情做到底,我馬上下令,讓那些還沒交費的同學兩天之內一律交清。”
“真的?你沒騙我?”
“君子說話,三十六牙。”
菊菊興奮得臉蛋紅撲撲地,就像一朵乍開的山茶花,格外嫵媚可愛。張海呆呆地看了一陣,舌頭便有些僵硬,半天打不過彎兒,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夠,夠朋友了吧?你,你也要夠朋友,我有個小、小要求呢……”
菊菊正沉浸在不辱使命的興奮中,想都沒想,脫口答道:“吞吞吐吐什么,知道啦!不是又要我幫你抄作業嗎?OK!”
張海看著菊菊像一只美麗的小鹿一蹦一跳地咆了,老半天了心頭還兀自突突地跳。
錢老師不信地問菊菊:“真的這么順利?兵不血刃?”菊菊花木蘭般抿著嘴點頭。錢老師還是有點將信將疑,看見楊東朝這邊走來,便說:“楊東,我正想找你了解一件事哩。”
楊東說:“我也正找您呢,他們開始交費了吧。強子下了命令,說今天晚自習之前全部向您交清。”
菊菊驚訝地說:“那不和張海說的一模一樣?”
正在這時,有個同學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喘著粗氣喊:“錢老師,不好了,張海和李燦打起來了。李燦的額頭上打了個眼,呼呼地冒血呢。您快去看看。”
李燦也是班里的“恐怖分子”,和張海是班里的兩個“超級大國”。李燦自稱是“天山劍客”,張海自稱是“海燈法師”。錢老師嚇壞了,他們兩個打起來將是一場多么驚天動地的惡戰!
幸好戰爭沒有升級,李燦的傷勢也不甚嚴重,醫生撒了點消炎粉纏了塊白膠布便算是醫治了“戰爭創傷”。李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錢老師訴述了戰爭的起因、發展、高潮和結局。李燦之所以遭受張海的暴力打擊,是因為他不能答應今天晚上就把錢交清,說要等到下周再看。張海說,軍令如山倒,你不能搞特殊化。李燦說,我這周沒錢,家里給的錢都上了網吧呷了零食。張海說,沒有錢你可以到“大發銀行”去借呀。李燦說,你們的利息太高,是高利貸,我不想借。張海就瞪圓了眼,說你他媽的胡說什么,想挨揍呵。李燦說,別人怕你,老子也怕你不成,你他媽的少罵人好不好?張海就先發制人,沖上來扭住了李燦的胸領。頓時,一片刀光劍影,雞飛狗跳,同學們嚇得紛紛逃竄。大戰三百回合后,張海使出絕招,一記降龍十八掌將李燦打得踉踉蹌蹌,一個跟頭,跌了個血窟窿……
錢老師評價說:“這簡直是亂彈琴!你們以前不是很鐵的哥兒們嗎?怎么這么沒出息?為幾個臭錢就翻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李燦說:“錢老師你還不知道吧,強子和張海兩個合伙煞黑呢。就是我早先說的那個‘大發銀行’,強子是董事長,張海是副董事長。他們以周計息,這周借10塊錢,下周就得還12塊。”
“什么?你說什么?”錢老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是國際新聞呵,可以上焦點訪談呢。他們開銀行了?他們哪來的本錢?”
“這還得感謝你呢。”李燦說,“你收費拖拖拉拉的,不像其他班主任那么厲害,同學們就不怎么怕你,強子和張海要我們都莫交錢,把錢存到他們那里有利息。然后,他們又把錢高息借給其他班被班主任逼急了的同學。其他班好多同學都到‘大發銀行’借過錢哩。”
錢老師恍然大悟,他媽的強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呀。李燦繼續說,前兩天,張海和強子又要我們未交費的同學必須在星期四將錢全部交清。我們存在他那里的那點錢早就零零碎碎地花光了,又不好找家里再要,強子和張海就逼我們借“大發銀行”的錢……
錢老師正聽得津津有味、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蘇校長就在喇叭里喊:“六合中學全體教師馬上到會議室開緊急會議,有要事布置。”
蘇校長宣讀了市教委教師獎勵基金會的《給全市學生家長的一封信》:
尊敬的家長:
您好!
每一個學生都離不開老師的辛勤培育。由于“窮國辦大教育”的特殊性,教師的待遇還比較低下,改善教師待遇是落實上級有關“科教興國”宏偉戰略的一項重要任務。我市教師獎勵基金會自成立以來,獎勵了一大批優秀教師。關心教師就是關心學生,關愛后代。為此,我們向全市廣大學生家長呼吁,為了孩子的未來,為了教育的明天,伸出你們熱情的手,為我市教師獎勵基金捐款,堅持自愿原則,10元起捐,多捐不限,由各學校統一收取逐級上交……
“蘇校長,是不是每生10塊?”錢老師焦灼地問。
蘇校長說:“你沒聽清楚嗎?由學校統一收取,逐級上交,錢已經扣走了。”
錢老師說:“打息南山火,北山又起煙,上回的錢還沒了結呢,再收我可要得高血壓了。”
“別打岔,我還沒有說完呢。”蘇校長說,“十二月份,全縣要舉行中小學生校園集體舞驗收競賽。校園集體舞是新課程改革與素質教育的要求,是國家教育部為促進青少年學生健康成長、全面發展而組織創編的。我們學校已派遣了三名女老師去縣里培訓,一回來就教校園集體舞,上面要求每個學生都要會跳校園集體舞。比賽時必須統一著裝,到時縣里會來人拍電視,制成光盤。各班班主任務必在近兩天內把學生的身高、腰圍,胸圍、臀圍等相關數據落實清楚,報縣校服廠訂制。每套88元……”
錢老師一聽,就傻眼了,說蘇校長你別嚇我,我快要暈過去了。說罷真的天旋地轉起來。迷迷糊糊中只見文娛委員玉玉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報告說:“錢老師,您快去看看,菊菊在寢室里哭了。問又問不應,不曉得是怎么回事……”
菊菊正哭得個像淚人兒般。錢老師左勸右哄,菊菊還是一個勁兒地哭。后來,菊菊哭累了,她抽了抽鼻頭,擦了擦眼睛,攏了攏被淚水濡濕的頭發,突然崩出了一句:“我要轉學!”
錢老師驚得木雕似的,兩個眼球半天沒有轉動。
錢老師說,你怎么能轉學?我教了18年書還沒碰到過你這么優秀的苗子。你轉走了我怎么向校長、向科任老師交代?受了什么委屈你要告訴我呀,我不能幫你解決,我可以請求學校幫你解決。錢老師對你不好么?學校對你不好么?我們當老師的圖個什么?還不是圖多出幾個像你這樣的好學生。是因為那個收錢的事嗎?那個錢也不是我們老師想要收的。我們做老師的也只希望能安安穩穩地教點書,少背點黑鍋,少挨點罵,你以為我們愿意嗎?你看,我上個月的工資全扣掉了,全部扣掉了,我們不還是在認認真真地上課?
說到這里,錢老師真個是悲從中來,心頭一陣陣酸楚,眼眶也熱乎乎的了。菊菊又哭了起來。她從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錢老師,然后專心致志地哭。
信是張海寫的。信里說,菊菊,你要我辦的事我已辦好了,你滿意么?菊菊,我是真心愛你的,愛你很久很久。我要你答應我一個小小要求的,你也同意了的,是不是?做我的女朋友吧,我愛你!愛你!!愛你!!!你若不答應,我就天天給你寫信,寫信……張海還用紅筆在空白處畫了一個“心”形圖案,畫了一支箭穿透其中。
錢老師看完了信。錢老師一言未發。錢老師鐵青著臉。錢老師邁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班的正步向88班教室走去。錢老師摸出一扎票子向強子和張海甩去,惡狠狠地說:“我錢秋云收費收得光明正大,老子不要你們這些黑心家伙的臭錢!”錢老師像一頭發怒的雄獅,須眉倒豎,怒眼圓睜,削瘦的手臂上青筋錚錚作響。突然,錢老師猛地揪住了張海的胸領,竟一下子將龐大的張海懸空提了起來,做了個霸王舉鼎的姿式,像奔騰的黃河一樣咆哮著:“你他媽的再做癩蛤蟆,老子今天收拾你這狗目的!”
張海嚇蒙了,像一堆狗屎一樣癱了下去。同學們從未見錢老師這么強大過。
(選自紅袖添香網:www.hongxiu.com)
責任編輯:梁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