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我回顧這份愛,常常悲從心起——原來自始至終,只是我一人在愛??墒?,誰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一個混蛋呢?如果固執地不開始新的生活,那就是蠢了。
明天就要走了,去香港出差,可能要一個月。余承歡說。我抬起右手,認真地端詳。良久,我說,聽說那里的戒指不錯,很多戀人都喜歡。
余承歡從床頭取過煙,抽出一支點燃。他吞云吐霧,房間里好安靜,我聽見海鷗振翅掠過屋頂,飛向大海深處。

畫案
我愛他,從十九歲那年遇見之后。那時,他還不似現在這般富有。儒雅??±剩^了而立之年,話語不多,淡淡笑臉藏了不動聲色的鋒芒。我愛這樣的男子,他令我想起我父親,九歲那年離我而去的父親。
自十九歲那年,我給余承歡的,不只是我的身體。他亦竭盡了心力地給我歡悅,在有錢之后。他給了我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
余承歡生意忙,不能常來看我。他不來的日子,我倚窗看海。窗下有我的畫案,我畫山畫水,畫遠方的風景,畫余承歡……房間里都是余承歡,一幅又一幅,在紙上望我,我滿心歡喜,卻也漸漸難過起來。我想他能多一些時間陪我,想聽他說愛我。
他從未對我說過。他愛我。自十九歲開始,我再也沒有愛過別人。所有的人在我眼里沒有性別,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就是余承歡。我那么愛他,那么愛。多年之后,我回顧這愛,常常悲從心起——原來自始至終,只是我一人在愛。
這一天,我到底鼓起勇氣,說我要一枚戒指。其實。余承歡每次來見我都是備了禮物的,但從未給我買過戒指,甚至不曾提起過一次。盡管我不止一次提醒他,我的手指多么修長,朋友們都說我隨便戴一枚戒指都應美不勝收。余承歡只是淡淡地笑。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一個不戴戒指的女人擁有愛情嗎?我想,從手指到戒指的距離到底有多長?像青春那么長?而青春多像余承歡指間的香煙,抽著抽著就沒了。
香煙
在余承歡去香港的第四天,適逢中秋,桂花開得正好。我的大學同窗九染邀我去看她的畫展。我欣然赴約。
那天,九染忙于應酬。無暇理我,我就獨自坐在角落,邊品茶邊翻看她的畫冊。
阿穆隆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相機的閃光燈驚動了我。抬頭看,他正調整著角度對我咔嚓拍個不停。你干什么?我生氣地問。我向來不喜歡照相。何況他如此冒昧地拍攝。
佳人如畫,他嬉皮笑臉地說,我的相機很愛你。我站起身,避開他朝人群中走去。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學不會和陌生人交好,不愿和人搭訕,也不想誰過來搭訕。
我們會再見面的。阿穆隆在身后大聲說。我沒有回頭,淡淡地笑著走遠。見與不見又有什么關系,他又不是余承歡。
畫展后第五天,我接到九染的電話。她說,來一起喝茶吧,那一天都沒顧上和你說話。
見面后,競發現阿穆隆也在,他對我嘿嘿地笑。我怔了一下。九染引介說,這是圈內有名的攝影師,阿穆隆。我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微微抬眼看他,我說。我見過他。
阿穆隆從包里取出一疊照片,雙手捧著給我。不得不承認,他攝影技術高超。我在他的鏡頭里竟美麗到憂傷。一張張黑白照,仿佛老電影里的旖旎舊夢,穿越了數世滄桑歲月,那年輕的女子在喧囂人群里顧影自憐,眉眼間落滿寂寞。我對阿穆隆微笑,謝謝你。
你看,你多像林黛玉啊。他討好地說。我不覺得這是贊美,我說,我可不想那么薄命,再說我并沒有黛玉的才情。
這時,九染笑著圓場:好啦好啦,什么林黛玉賈寶玉的。你們真夠酸!
那一天喝茶談笑,從午后到黃昏。窗外暮色四起,城市街燈一盞盞地亮了,燈火滿地。
我沒有回海邊的小屋,隨九染去她家。夜里睡不著。和九染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
他向我求婚。我答應了他。九染說。那是一個深愛她多年的男子,她一直不肯接受,想遇見一個更好的。
現在我想開了,再好的愛情到最后不還都是柴米油鹽。卡薇,你也一樣,和他結婚吧,女人的青春很短,等不起的。
我掙開她的手,翻身坐起,我說,有煙嗎?給我一支煙。
清茶
太陽從城市的東方升起,又落在西邊的海里。我看見海鷗飛來飛去,墻上的日歷越來越薄,秋意一天天地深了。很多天了,余承歡還沒有從香港歸來。撥他的電話,總是關機。
阿穆隆常常給我電話,約我出去喝茶。推脫三兩次后。我究竟不好意思再拒絕。
在茶館里,我靜靜地看他沏茶,聽他說話。他對我說起他的故鄉,那里有茫茫草原。美麗的牧女歌聲清亮。他還和我談繪畫,:毫頭頭是道,這使我暗暗吃驚。余承歡從來不曾同我這樣談過天,他不懂畫,只清楚如何經營以使生意做得更大。和余承歡在一起,我們最好的交流郡是通過身體的糾纏來完成。有時我想,他愛的或許只是我年輕的身體,倘若有一天我老了呢?
你們畫畫的女子似乎都喜歡喝茶,為什么?阿穆隆問我。
茶清心,畫畫的人需要一顆安靜的心,我說,茶能使人看得更明白。
那你看得出來我愛你嗎,卡薇?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推開他,淡淡地說,我有男友了,我很愛他。
阿穆隆笑了,他低頭喝茶。氣氛略略尷尬。很快他飲完一杯茶。我為他添上,提醒他說,茶要慢慢地品,不像喝酒。
不,我是在想。如果我送你禮物,第一個要送什么。他問我,你猜得出來嗎?我微笑著搖頭。
是戒指,他又一把握住我的手,挑著我的指說,卡薇,你的手很美麗,都可以去拍鉆戒廣告了。
我笑,看來這家茶館的茶的確不錯,都把你喝得醉話連篇,下次不能再來了。
阿穆隆望著我,久久地沉默。他的眼里生滿霧一樣的憂傷,我不由得慌亂起來。
鴉片
余承歡從香港回來后的第十七天才來看我。那是黃昏時分,我正對著畫布上的余承歡發愣,門開了。
他沒頭沒腦地親我,在我耳邊說想死我了。我一下子就開心起來,這個我愛了多年的男人,如植進我身體里的鴉片,讓我眩暈,迷戀。
平靜下來,我蜷縮在他懷里,聽他的心跳。我想聽清,是我愛他多一些還是他愛我更多一些,然而,我辨不出來。驀地有一種落淚的沖動。
淚光里我看著自己的右手,修長的五指,空蕩蕩的,仿佛午夜慘白路燈下的枯樹。
我定定地望著余承歡,我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一枚戒指。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余承歡怔怔地打量我,仿佛剛才和他纏綿的女人不是我。仿佛他剛剛認識我。
戒指?要戒指干嗎!想和我結婚?他突然很是生氣了,原來你也只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庸俗女人!我只是想要一枚戒指,他如此大動肝火。他生氣的臉甚是陌生。
是你本來就這樣。還是你變了?我嘆口氣,說,承歡,我感到很累。
你還累?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養幾打情人都夠了!這一句話,完全可以結束這多年的愛戀。原來我只是你的情人,我說。
我看著空蕩蕩的右手,終于緩緩地抬起,在余承歡的臉上很響地烙了一個耳光。他驚愕得很久沒有閉上嘴巴。我不理他,迅速穿上衣服走出門去。
婚禮
我決然搬離海邊的那所老房子。在城的最南端租了一間民房,日日縮在陰暗房間,發呆,畫畫。哪兒有什么愛情呢?不過是我一廂情愿,耗了九年青春自導一場結局悲涼的戲。一個女人一生有幾個九年呢?
九染來看我,陪我坐著落淚。你換了手機號碼后,阿穆隆常常向我打探你消息,九染說,卡薇,他真的愛你,我看得出來。
一個廝守九年的男人都不可靠,你說,九染,我會信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人嗎?
九染走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陽光進來了。她說,誰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一個混蛋呢?如果固執地不開始新的生活,那是你蠢了。
天黑的時候,九染離開,走了幾步,她回頭說,過不久我就要結婚了,請你做伴娘,伴郎嘛,是阿穆隆。
九染的婚禮甚是隆重。伴郎說,我們什么時候結婚呢?
誰和你是我們?我冷臉問他。他笑了,卡薇,你知道我為什么離開草原來這城市嗎?因為要遇見你??ㄞ?,這不容易,所以我會珍惜。但我不想和你談太久的戀愛,因為我一開始就很確定,我要娶你回家。
看著桌上自己空蕩蕩的手指,從手指到戒指的距離到底有多長呢?曾以為一輩子也到不了,其實,瞬間就能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