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家驤給病人鎮痛主要靠針,不是針灸的針,而是“電針”。這根針既可以帶電,又可以導熱,能夠凝固神經中的蛋白質,給兩個神經之間的信號傳遞設置路障。這是“倪氏鎮痛”微創介入手術的基礎。
攝影 | 喜子 圖片提供 | 倪家驤
到宣武醫院疼痛診療科的時候,倪家驤正給89歲的病人所夢莘手術。在CT機和誘發電位儀器的引導下,一根0.8毫米粗、15厘米長的射頻針頭,從下頜部精確地插入顱腦內,探測著有問題的神經。目標鎖定之后,70℃高溫的針頭開始工作,形成了一個直徑僅有3毫米的射頻能量場,使神經纖維內的蛋白質發生熱凝固,失去了產生和傳遞疼痛的功能。不到一個小時,老人擺脫了困擾自己5年的劇痛。
“倪氏鎮痛術”
“它就是疼,疼的時候像觸了電。”所夢莘曾經每天受三叉神經的折磨,一次幾秒鐘,一天十幾次,她已經過了5年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生活。“三叉神經痛說不清病發原因,疼起來要命,難以治愈,主要在左臉發作,人稱‘天下第一痛’”。各類疼痛中,倪家驤對三叉神經痛的感情最深,正是這種“無理”的疾病讓他開始關注疼痛。患上這種病的人中,有很多人選擇不再堅持,有跳樓自殺的,還有考慮安樂死的。
“安樂死是犯法的。”上學的時候,朋友的親戚患上了在當時無法治愈的三叉神經痛。朋友求他給自己的親戚安樂死的時候,倪家驤決定試試自己的“鎮痛術”,看看能不能撿回一條人命。
“倪氏鎮痛術”的基本思路是——破壞疼痛的大本營。突觸神經之間傳導疼痛信號是疼痛的發病原因,找到這條神經,設置一個路障阻滯信號的傳遞就可以了。倪家驤的方法就是用一根既可以帶電,又可以導熱的射頻針凝固神經中的蛋白質,給兩個神經之間的信號傳遞設置了路障。
在導師的默許下,在麻醉科讀碩士研究生的倪家驤偷著進了手術室。當穿刺針進入顱內,熱凝完成作業的那一刻,病人沒了動靜。面對沉睡的病人,倪家驤以為手術出了什么意外,檢查之后才發現,病人因為疼痛,20年沒睡上好覺,現在疼痛消失睡著了。
第一例微創介入神經阻滯鎮痛手術成功了。患有各種疼痛的病人陸續找到他,請求除痛。在這之前,病人都是帶著賭博的心理來做手術,“以前經常要開胸治療心絞痛,開顱給血管減壓治療三叉神經痛,手術風險很大,但是病人不愿在家疼死,寧愿上手術臺試試。”
那時候,倪家驤的手術還沒有CT機的引導和全身麻醉,但病人也不怕,“相對脊椎損傷的劇痛或者癌痛,手術時候的疼算不了什么。”由于不用再冒開顱或者開胸的風險,“微創鎮痛術”留給病人的也不過是一個針頭大小的疤,病人寧可選擇這種還沒有“登堂入室”的“鎮痛術”。
手術中可以醒了又睡
現在,所夢莘不需要偷偷摸摸接受手術了。倪家驤開發的CT和誘發電位聯合引導下的三叉神經半月節射頻熱凝術、內臟神經化學性毀損阻滯術、椎間盤溶解術和脊髓電刺激術等等多種微創介入鎮痛術至今已經做了幾萬例。
入院一周,逐步減小卡馬西平緩釋片的用量,手術前6個小時開始禁食,躺在CT機上的所夢莘在靜脈推注含有丙泊酚、劑量一定的麻醉劑幾秒鐘后,全身麻醉,失去了知覺。倪家驤掃了一眼所夢莘顱內三叉神經的透視影像,立即得出穿刺針從哪里插入,插多深、插的角度。
“現在有專門的疼痛科室,有專門的CT機給我們做手術,以前騰不出來CT機的時候,就只能盲穿。”CT機忠實記錄了穿刺針在顱內的所有活動。穿刺針的進針點若有幾毫米的誤差就要重插。所夢莘下頜記號筆的黑色圓點就是進針的地方,倪家驤雙手向顱內勻速推送穿刺針,幾秒鐘之后,透視影像上顯示一針到位。
由于麻醉劑含有丙泊酚的緣故,所夢莘對這個過程“選擇性失憶”。用于通電和熱凝的電泵就位,穿刺針到位,此時,麻醉劑的藥效也散了。“不要動,疼就說話。”這是所夢莘手術中第一次醒來時,醫生對她說的話,也是整場手術醫生說得最多的話。病人的體位變化即使在毫米以內也會影響穿刺的結果。
所夢莘感覺顱內微麻。“這個時候穿刺針已經通電,針頭的斜面產生微弱的電磁場,依次觸碰三叉神經的‘三個叉’,看病人的反應,哪里讓病人感覺麻,問題就出在哪里。”所夢莘多年疼痛的原因顯然已經找到了,在醫生第三次詢問疼不疼的時候,她應了一聲“嗯”。這個時候,所夢莘需要再睡一覺。
“穿刺針是個套管,有兩層,里面這層可以拿出來,方便往里注射麻醉劑。”穿刺針成了一個漏斗。所夢莘醒來之前,停在她顱內半月神經節的針頭將被加熱至70度左右,凝固了與疼痛有關的神經中的蛋白質,阻滯疼痛神經在她顱內的傳導。
倪家驤解釋,讓所夢莘“失憶”是一種“心理保護”,在醒來之后,她不會記得有根鉛筆長的針在腦袋里進出,自己被“電擊”還被“加熱”,她唯一感覺到的將是臉上有點麻,而疼痛消失了。這樣的非氣管插管全身麻醉技術不是任何一個麻醉科醫生所能掌握的,要不是倪家驤一直同步研究麻醉和疼痛,恐怕不敢輕易全身麻醉病人,而且還讓病人在手術中睡了又醒。
世界還在痛
一周之后,所夢莘就可以出院了。像所夢莘這樣的病人,倪家驤的團隊一天下來最多曾做過19例。“現在手術很快,有CT機和好的麻醉技術,半個小時就可以做一例。”倪家驤辦公室電腦屏幕上的照片中,一位正在做脊椎神經毀損手術的病人,背部插上了6根穿刺針,全身麻醉后,正在造影掃描。
倪家驤一邊翻看近期手術的照片,一邊回憶以前的手術。“好幾次,我們病房和醫生都準備好了,突然接到電話,說病人來不了了,自殺了。”倪家驤所描述的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事。“那個時候沒有CT機,也沒有好的麻醉技術,我們只有憑經驗盲穿,病人因為是局麻,疼得嗷嗷叫,手術做到一半,說‘我的臉已經扎了40多針,像個篩子了,這手術不做了’。”直到現在,很多地方還在做盲穿和局麻,而宣武醫院疼痛科2003年已經實現了CT和誘發電位引導和全麻。
手術時拍攝的照片是很珍貴的資料,不用“主刀”的時候,倪家驤就是攝影師,他需要這些資料去國內、國外交流“鎮痛心得”。微創介入鎮痛手術在國內還不算多,“北京、河北、成都都有做的,上海和武漢就少一些,北京有獨立疼痛科病床的醫院,算上宣武,一共就4個,其他醫院的疼痛研究都是配合麻醉進行的,根本沒有獨立的病床。”
“世界還在痛”——2005年的世界疼痛大會上,專家發出無奈的呼告。即使疼痛早在1994年就被確立為一種疾病,但目前患病的大多數人都挺著。本該在癥狀出現3個月就求醫,而人們一挺就是10年。“感冒發燒引起的疼痛是一種癥狀,而脊椎受損、手術后遺癥引發的疼痛等等讓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嚴重的已經失去了活著的念頭,這就是一種疾病了。”倪家驤要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人們疼痛是病,并讓病人冒最低的風險治愈這種病。
從倪家驤辦公室的窗戶望出去,被綠色紗網和鋼筋包裹住外立面的住院部看不出樓齡,住院部正在進行大規模的換窗,窗棱改變設計,防止病人跳樓自殺。在各個醫院里自殺的病人,有癌癥患者,也有疼痛患者。在河北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倪家驤就曾親眼見過墜樓的病人。如今微創介入鎮痛術的推行,正努力讓因疼痛自殺的病患人數向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