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3月,蘇州作家陸文夫到北京政協(xié)禮堂參加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頒獎典禮時,我正在蘇北的鄉(xiāng)下等待高考預考的成績通知單。這一年,陸文夫的小說《小販世家》獲獎。幾個月以后,我?guī)е恢恍掠推岬哪鞠浜鸵淮残卤蝗欤氜D到縣城,擠上長途汽車到蘇州念大學。在車子顛簸到蘇州城北時,我看到了遠處斜著的虎丘塔。當時我對蘇州文化的了解,僅止于園林、刺繡、評彈和唐伯虎等常識,因為愛讀小說,知道這座城市現在有個寫小說的陸文夫,以前有個叫周瘦鵑的“鴛鴦蝴蝶派”。
蘇州給我最初的印象破敗而狹小。這座城市如同幾個拼在一起的小城鎮(zhèn),磚瓦、小橋甚至連流水都是舊的。它曾經繁華,因為有過經久的繁華,城市給人的觀感有不少衰敗雜亂的痕跡。但這畢竟是繁華后的衰敗,和我經歷的一貧如洗的荒涼不同,而且,這座城市起死回生的氣象已初顯端倪。課余假日,我和同學出了學校門,通常從小巷子穿過,踏著青苔,繞過斷垣殘壁,收音機里傳出的琵琶聲與行人若即若離。蘇州煙水縹緲,朦朧而寧靜,但也失之沉悶和冷清,評彈的旋律增加了這座城市的動感。我讀書的大學,有多處歐美風格的建筑,大學圍墻之外的小街道上也零星散落著幾座舊教堂及洋房,這些建筑和蘇州一貫的粉墻黛瓦極不協(xié)調。但不管怎樣,我呼吸到的是舊文化而不是新文化的氣息。
我曾經一度對我所在的大學和城市感到失望。正在蓬勃發(fā)展的蘇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已經改變這個城市的面貌,也改變著大學與社會的關系。但我們卻遠離那些大城市里蔓延的文學熱和文化熱,在安靜的校園、散淡的小城體驗著處于文化邊緣的壓抑與失落。這里沒有交響樂,沒有畫展,沒有話劇,也沒有沙龍,一切都比別的地方慢了半拍甚至一拍。我們只是從報紙、雜志、廣播和在周末看到的電視里,感受著外面的氣息。比鄰的上海和遙遠的北京,則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在北京、上海和南京等地讀書的同學,不時興奮地傳遞他們又看了什么演出、畫展、聽了誰到學校講演的消息。而最令我神往的是,在北京、上海讀書的同學,能夠隨時買到新書,經常聽到作家講演。買張火車票到上海的南京路新華書店淘書,對我們學生來說是奢侈的,更不必說去看演出畫展聽作家講演。在一次系科召開的新生座談會上,我提出是否可以邀請一些作家到我們學校講演,如果遠處的不行,能否邀請?zhí)K州的陸文夫老師和我們同學見見面?其他同學隨即附議。主持會議的老師說,請陸文夫老師可以想想辦法,外地的作家等他們路過蘇州的時候找機會。這樣一個承諾讓我和同學興奮地期待著。
就像在鄉(xiāng)下等待電影放映一樣,我等待著路過的作家,等待在不遠處的陸文夫從小巷深處走出。
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劇作家陳白塵先生。1982年的5月29日上午,我們停課到學校大禮堂聽陳先生作學術報告《戲劇漫談》。那時還不流行講演一詞,海報和主持人都把此類講演稱為“學術報告”。陳白塵先生當時的身份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江蘇省文聯(lián)名譽主席、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名載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作家。陳先生從后臺入場的方式很特別,他先是揮手,然后雙手作揖走到臺前,在持續(xù)的掌聲中入座。陳先生是那種一講話就能夠給人震撼的作家,他的從容、大度和無拘無束都是我后來很少見到的。陳先生開場白云:我不怕講錯話,我也不怕有人給中央寫信。他好像還說,有人寫信了,但王震同志肯定我。他尚未進入主題,我們在下面就開始使勁鼓掌,會場氣氛異常活躍。
在兩個多小時的講演中,陳白塵先生介紹了霧都重慶的劇運,又點評了新時期的戲劇創(chuàng)作情況,舉重若輕,幽默風趣,不愧是一代諷刺劇大家。當時的校刊新聞說,“他在談到近年來的戲劇創(chuàng)作時,滿腔熱情地歌頌了黨正確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劇壇出現的百花齊放的局面;同時,又嚴肅批評了文藝界一度出現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以及文藝領域里的其他一些不正常現象。”陳白塵是在二十多年前講演的,他怎樣歌頌又如何批評,我完全記不清楚了,記憶猶新的是他的氣度與開場白。
八十年代初很少人有照相機,我也就毫無可能站在陳白塵先生邊上合影了。我對陳先生的敬重,還源于我對他的散文集《云夢斷憶》的喜愛。我在后來的《中國當代散文史》和《詢問美文》的寫作中,都把這本書作為自己研究和論述的對象。陳白塵先生“文革”期間曾在湖北咸寧的向陽湖干校放鴨,散文集《云夢斷憶》記敘的就是他在向陽湖的生活。許多年以后,2003年的4月,我特地去向陽湖考察,還特地去了陳白塵先生在干校的舊居。12日上午我先到原文化部干校總部,現在的向陽湖奶牛場。這地方設有“干校”生活展室,照片、實物均有。馮雪峰和郭小川的故居都在總部。隨后去《人民文學》、商務印書館所在連隊的住址。十里長堤,在雨中一片泥濘,這就是當年的“五七”大道,到“紅旗橋”時雨更大,這座橋是當年“五七戰(zhàn)士”自己所造。上工時,戰(zhàn)士們舉著紅旗從這里過去。陳白塵先生所屬的13連在一個村子里。一進村,無數的狗在叫。我找到陳白塵、綠原、李季的故居,商務館的集體宿舍、食堂、閱覽室等,都是紅磚瓦房。陳的故居已有鄉(xiāng)親居住,屋里一群自由自在的雞和鴨子。我在屋檐拍了張照片,雨水順著屋檐直下。我后來在一篇短文中寫道:“大雨,返回。我聽到了鴨子的叫聲。這不是錯覺,三五成群的鴨子,在田邊,在湖中。看不到放鴨的人。當年那個在這里放鴨的劇作家陳白塵已經故去,這些鴨子大概也有些是他放養(yǎng)的鴨子的后代。”
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簡單地用“傷痕”來形容陳白塵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歷程,而新時期文學卻是從寫“傷痕”開始的。說來也是湊巧,我大學畢業(yè)留校以后見到的第一個講演作家是劉心武先生。在鐘樓的外語系階梯教室,劉心武作了《關于我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及其在國際文壇的影響》的講演。會議是當代文學教研室的卜仲康教授主持的。我印象中的劉心武先生穿夾克衫,講演時的風度如同我們在后來的“百家講壇”上見到的一樣。聽報告的人很多,連過道都擠滿了人。劉心武剛從聯(lián)邦德國、法國等訪問回來,他的報告自然結合了域外的見聞與觀感。在寫這篇文章時,我從自己過去的筆記本中找到了當時聽報告的記錄。劉心武說:中國是文明古國、禮儀之邦,有引為自豪的燦爛的民族文化和優(yōu)良傳統(tǒng)。但是,就小說創(chuàng)作,特別是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所達到的藝術境界而言,我們跟世界先進水平相比還有著一定的距離,被國外翻譯介紹的作品不多,在當代國際文壇的影響還不是很大。劉心武說,世界是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我們絕不能自以為是,憑主觀想象來臆測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必須正視世界,正視生活,正視自己,冷靜觀察,深入思考。我們的作家必須珍惜今天的大好形勢,為豐富人們的精神生活,為祖國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努力創(chuàng)作一些無愧于時代的文學作品來。我現在能夠記得的梗概就這些了。
這是1985年的11月1日,蘇州的秋日和往年一樣美麗。而這一年,中國的文壇則是天翻地覆,后來我們知道,這一年,中國的小說“革命”了。
從我們學校的大門出去,是一條叫十梓街的路,順著這條路走五六分鐘的樣子就靠近了陸文夫的住所。臨近馬路的蘇州滄浪區(qū)實驗小學南面,有一處在蘇州已經算是很高的樓群,那里面有一套房子,住著陸文夫一家。——這個方位是一個熟悉陸文夫的老師告訴我們的。我們當然不可能貿然造訪,倒希望有哪一天在馬路上走的時候能邂逅散步中的陸文夫。我們見過他的照片,如果遇見,一定會認出他來。但這樣的想法總是落空。
終于有一天,我爬上了去陸文夫家的樓梯。1983年暑期開學后,我送一篇習作給我的老師范培松教授,請他指正。范老師說,我們一起去看陸文夫吧。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范老師身后,敲開了陸文夫家的門。我當時非常慌張,在范老師和陸文夫交談時,我站在客廳里東張西望,有兩頂書櫥但書很少,桌上放著一盒香煙,是“琥珀”牌,這是當時很普通的香煙,我們同學偷偷地抽煙,常常是到后校門的小賣部買這種“琥珀”牌香煙。我大概除了叫一聲“陸老師”外,沒有說第二句話。等過了幾年熟悉他之后,他因為患肺氣腫已戒煙,而“琥珀”這個牌子也消失多年了。
1984年3月,“陸文夫作品討論會”在蘇州召開。
我以為會見到高曉聲,但他沒有與會。會議開始的時候,有人讀了高曉聲的書面發(fā)言《與朋友交》,這篇發(fā)言后來發(fā)表在1985年的《雨花》上。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和陸文夫越來越熟悉,但只在臺下看見過高曉聲先生一次。前年有朋友編輯出版《高曉聲小說選》,提出用拙作充當序言,我自知文章淺陋,但還是答應了,只是想以此表達二十多年前一個學生在臺下聽高曉聲講課的崇敬之心。高曉聲是1999年7月去世的,同年第5期的《收獲》便發(fā)表了陸文夫的《又送高曉聲》。我在讀《又送高曉聲》時,想起了高曉聲的《與朋友書》,想到了他們這一代作家的人生、友情和境界。陸文夫說他和高曉聲從相識到永別算起來是四十二年零一個月,而他見到高曉聲的那一天就是發(fā)起《探求者》的那一天,1957年的6月6日在葉至誠的家里。1957年以后的中國,把太多的磨難給了陸文夫這一代作家,此后“探求者”各奔東西。我無法想象高曉聲、方之和葉至誠他們在“文革”后再次相遇的情景,但在1984年3月2日,當陸文夫、葉至誠和因為“探求者”案而受牽連的艾煊等幾位一同出現在學校大禮堂的臺上時,我坐在臺下,已經體味到云起云落的歷史況味。
高曉聲出現在我們學校的大禮堂是1985年11月4日至7日的某一天晚上。在“艾煊作品學術討論會”召開的空隙,高曉聲和陸文夫聯(lián)袂出現在學校大禮堂的臺上。
在1980年優(yōu)秀短篇小說的獲獎名單上,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名列前茅。因為“陳奐生系列”,高曉聲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幾乎是在他還不斷地寫著陳奐生時就確定下來的。當時高曉聲的聲望如日中天,很少有人能夠企及。那天高曉聲先生穿著毛線衣,罩一件外套。我在臺下看高曉聲,感覺他就像我們村子上的一位長輩,有一種親切感。批評家吳亮曾在一篇文章中說,不管高曉聲今后的小說會產生何種變異,他的褲腿上將永遠有著使人難忘的鄉(xiāng)下佬的泥巴。——高曉聲給我的印象便是如此。高曉聲的普通話帶有比較重的常州武進口語,聲音比陸文夫洪亮許多。他在講話中說到了身上穿的頭繩衣,這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因為我們的方言中也有“頭繩衣”這樣的說法。高曉聲顯然是會講話的那類作家,很沉著,熱情但不洋溢,透著輕松和幽默的氣息,如果記錄成文,應該是《陳奐生上城》那種敘述口吻。一個人講話的腔調是會影響文字的。在我今天的記憶中,已經沒有他當年講話的具體內容,但他的神態(tài)、語氣和簡潔的動作始終揮之不去。高曉聲講完,輪到陸文夫。在已經被高曉聲逗笑以后,陸文夫的講話仍然不時贏得掌聲。他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主題可以先行”并作了自己的解釋。如果說高曉聲是明亮的幽默,那么陸文夫則是冷峻的幽默,他們倆的小說其實也是這樣不同的風格。講演結束后,我聽范伯群教授和范培松教授議論,說原來擔心老陸講不好,高曉聲太會講了,但這次老陸講得不錯。
參加“艾煊作品學術討論會”的張弦再一次出現在他1984年3月2日講演的禮堂。
張弦《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也是1980年的獲獎優(yōu)秀短篇小說,這樣算起來,張弦和高曉聲、陸文夫是“同科狀元”。1984年的講演,是幾個作家合在一起的,每個人的講話都不長。八十年代初蘇州的街道、賓館、禮堂還不像現在這樣亮堂,印象中的張弦,瘦而且黑,頭發(fā)留得比一般人要長。當時我們都不能留長發(fā),留了長發(fā)的同學在去中學實習之前照例都要剪去。坐在禮堂前排的同學回到宿舍還有人議論張先生留長發(fā)的風度。張弦的聲音深沉,特別有磁性,語速、節(jié)奏輕重緩急有度。我工作之后有一次在南京聽人閑聊,說到張先生的聲音,在場也有人說張先生的聲音富有磁性,而且特別容易打動女性。我們這樣議論張先生的時候,他已謝世。
一年半之后的第二次講演,張弦發(fā)揮充分,臺下的學生提問不少。講演結束后,我隨車送他回招待所。在路上,我問:張老師,你覺得我們同學提問的水平如何?張弦頓了一下回答我:感覺一般,沒有想的那么好。我隨即說:時間太緊了,有些同學來不及提問。
即使在二十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晰地記得我和張弦在車上的簡短交談。他的回答,對我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是個很大的打擊,我隨即補上的那句話中的潛臺詞很明顯:提問的未必代表我們同學的水平,沒有提問的同學中也有水平好的。當時正是晚上九點多,從十梓街往道前街的路上已經空空蕩蕩,商店關門了,行人稀少,我覺得自己也空空蕩蕩。
那時,我們不可能知道也無法理解《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獲獎背后的爭議。2006年冬天我因做“新時期文學口述史”,去訪問崔道怡先生,他借給我一本他的大著《方蘋果》。書中有《小說評獎瑣憶》,記錄1981年評選1980年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討論。我讀后方知《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是爭議最多的作品。主持會議的張光年提名了這篇小說,說自己“看了兩遍,開始很感動,認為它寫得相當有深度”。“兩個月后重看,又覺得作者寫的是角落的角落,沒有接受一點新生活的光照,取材太從稀少事物著眼了。”馮牧的評價也是“一分為二”,“《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寫得深刻,有點兒近似《祝福》,但有一點格調不高,迎合社會上的小市民趣味。”所謂“格調不高”主要指的是小說的性描寫,比如草明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強調生理本能,表現性欲沖動,會在青年人中起不好的作用。”唐弢則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意圖好,但效果不好,社會效果與其藝術意圖正好相反。我們應該把裸體與黃色分開,不足為訓。”反對這種批評意見的王蒙說,“我認為《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不是黃色,完全不牽涉到性不可能。”袁鷹肯定這篇小說“寫幾千年封建的壓迫,寫清了,寫得深,是物質的貧乏,精神的荒蕪。作者并沒有迎合低級趣味,如果去掉,也成禁區(qū),連這一點都不成了嗎?”孔羅蓀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我看了兩遍,沒有感到動物性的東西,藝術上也是好的。”見仁見智的都是中國文壇的風云人物。
這些都已經是舊話。但八十年代文學的成長歷史及其復雜性,卻在這些爭論中呈現出來。崔道怡先生出版這本著作時,張弦也已經成為古人。如果當年就獲知爭議的內容,以我讀大學時的性格,一定會冒失地問張弦先生:您怎樣看待這些爭議?
陸文夫在我們學校出現最多的一年,就是在他的作品討論會召開期間的1984年3月。在有了《美食家》這樣的作品之后,陸文夫已成為新時期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之一。在討論會召開期間,陸文夫兩次到學校講演和座談。他在討論會上有一個發(fā)言《卻顧所來徑》,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篇文稿可以在他的文集中找到。
在學校講演時,陸文夫說了三點“秘訣”,回答了一個問題。三點“秘訣”是:一要看得清,二要想得清,三能寫出來。回答的問題是為什么盡寫“小人物”?陸文夫說:有人說我寫的是“市民文學”,不算什么重大題材;也有人問我為什么在小說中盡寫那些“小人物”呢?這只是因為我長期生活在蘇州,平時接觸的人大多是“小人物”,我了解他們,熟悉他們,這是其一;二是寫歷史的人總是把少數“不平凡的人”寫進歷史,眾多的“平凡的人”就只有作為小說家的我來寫進小說中去了。從早年的《小巷深處》到《小販世家》再到《美食家》,陸文夫大致寫小巷和小人物,因此被稱為“小巷文學”。當年如果有“底層文學”這一說法,估計他可能被推為“底層文學”的代表性作家了。
在1984年3月的討論會上,艾煊先生說,他看了陸文夫的《美食家》一夜未眠,他給陸文夫寫了一封信,說當年韋應物被稱為“韋蘇州”,你可以稱為“陸蘇州”了。在《美食家》發(fā)表后,陸文夫的名字和蘇州,也和“美食家”的名號連在一起,有不少熟悉陸文夫的人寫過他和美食的話題。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流行給企業(yè)寫報告文學,飯局也多起來。一次在得月樓用餐,我和陸文夫同桌。席間,飯店的經理出來敬酒,把掌勺的廚師也叫了出來。這兩位站在陸文夫的身邊,經理指著一道菜問:這道菜做得怎樣?桌上的人都放下筷子,只見陸文夫從容地挾菜到嘴中,過了片刻說:好。大家這才松了口氣,跟在后面說好,好。經理微笑,廚師鞠躬。
學校的大禮堂不斷翻新,各色人等從這個臺上走過,如演出一般。我也從臺下到臺上,臺上到臺下,有時坐在臺下看臺上講演的作家們,會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覺得自己對文學世界的張望還停留在那個不大不小的臺上。2001年和林建法先生主持“小說家講壇”時,也曾想過請陸文夫再返學校講演。我每次陪來校講演的作家去拜訪陸文夫,看見他的身體狀況如此之差,就不好再開口。
2005年6月,陸文夫病重時我曾去醫(yī)院探視。
陸文夫側臥在病床上,好像睡著了。我和他的夫人管阿姨輕聲說了幾句話,陸先生可能感覺到有人來,睜開一只眼睛看我,很快閉目,又無力地搖頭。過了兩周我再去看他時,照料的人說陸先生脫離危險了。
我離開醫(yī)院時想,我們或許還有長談的機會。2004年春天,北京的李輝約我為陸文夫編一本圖文并茂的畫傳,收入他主編的“大象人物聚焦”書系中。我想了一些問題,到先生府上請教。我問他用了上海劇作家宗福先推薦的藥效果如何,他覺得很好。那天我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次談話改變了我對當代文學史上一些人和事的看法,在條件允許時,我想發(fā)表根據錄音整理出來的談話錄。我遲遲沒有寫好這本書,一是陸文夫的照片很少,有待收集;二是被“聚焦”的人物多數是作古的文化名人,我想到曾經動員莫言配合出一本,莫言說:不行,要折殺我。我不想“折殺”陸先生。我和李輝的計劃是2005年上半年出版陸先生的這本畫傳,只是陸先生一過上半年就走了,這本畫傳最終未能寫成。
在南京開追思會,我們向陸文夫遺像默哀后一坐下,遺像便從白色幕布上落下。
陸文夫先生真的走了。
在我們學校講演過的陳白塵、高曉聲、張弦、艾煊、葉至誠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