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由民間力量自發催生并推動壯大的產業,宛若瘋狂生長的野草灌木。他們恣意生長,迅速蔓延;與之相伴生的是,一旦沒有合理的引導和規劃,這種蔓延就會變得隨意而具備破壞性。

爆發
卷簾門嘩啦啦地往下拉了下來,亢奮而激動的人群直往外沖,家具城外的105國道上,瞬間便像下餃子般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2009年6月15日上午,江西南部的縣級市南康市,有些像是亂了套。
38歲的趙元華顧不上多想,三下五除二將門關上,也跟著熙攘的人群往國道上湊。偌大的家具城,像一口炸開了的鍋,沒有人組織,也沒有人鼓動,大大小小的家具廠老板們,自發地往外涌。瞬間,有著數百商戶的家具城就成了一座空城。認識的、不認識的,擠在一起,忐忑而又亢奮地站在國道上、花臺上,身后,是長長的被圍堵得不能動彈的車輛。
沒有人想到,南康這個江西南部的小城市,會以這樣“意外”的方式聞名于世。趙元華沒想那么多,他只是覺得有些憋氣,很想發泄。進入2009年,他的家具廠生意一直不好,頭半年,總銷售額不到40萬元。他所在的家具城的門面,年租金6萬,加上幾個工人的費用,每月的開銷在3萬元以上。這半年下來,他算了算,虧本。和他同處家具城的商戶們,大多和他的處境差不多。
長長的人群有些混亂地順著公路往前走,趙元華覺得很是虛無。類似場景,有些像無厘頭的狂歡,他不知道,這樣走下去究竟會有什么結果。
而后一些過激的行為開始出現:情緒激動的人們把警車給掀翻了;與此同時,一百多名家具廠的老板圍住了南康市政府大樓,他們口口聲聲對著無人回應的大樓“討說法”。
幾個小時后,這一消息立即成了網上爆炒的熱點。2009年6月15日,源于對家具產業整頓的一紙公文,江西南康的數千名家具產業從業者,覺得當地政府新出臺的政策賦稅過重,同時出于對產業發展的擔心,自發地涌上街頭,由此爆發了一場群體性事件。
下午15點57分,南康市政府在網上通報了這一事件。對此南康市政府的解釋是:事件起因系南康市從6月初開始部署以“整合整改為主,取締為輔”為主要內容的家具企業清理整頓工作,并從6月15日起執行新的稅收征管辦法。

他們稱,南康市相關部門就家具產業新的稅收征管辦法進行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并以現場“解剖麻雀”的方法,以圖表對比方式進行了解釋。但部分家具業主不明真相,錯誤地認為市委、市政府是想要整垮家具企業,并在部分人員的挑撥帶動下上路堵塞交通。
臨近12點,趙元華很快略算寬慰地聽到了一個“好消息”。他聽說,政府已經緊急開會并做出決定,廢止先前在他們看來極不合理的《南康市家具企事業清理整頓工作實施方案》。這一消息隨后得到了證實,他的手機上連續收到了3條類似內容的短信。
下午,家具城里的門面又陸陸續續地開業了。趙元華沒顧得上吃中午飯,一個外地的客戶來電話,詢問發生了什么事。他有些煩躁,“好個×”,只說了一句話,他掛了電話。
“還能說什么呀?”他有些歉意地望著記者,又像是自我解嘲。
南康記事
在經濟學者、甚至在早期地方官員的眼里,這個江西南部的欠發達縣級小城市,能夠打造出一個位列全國5強之內的家具大產業,的確是個意外。
南康的地形大多為丘陵,統計的數字顯示,其木材資源并不豐富,每平方公里木材儲量不足1立方米。這里的青壯年男人們通常到沿海打工,地方經濟靠農業以及男人們從外地打工帶回的錢來拉動。
南康的另一個品牌是——“小木匠”。江西素來有“木匠之鄉”之稱,代表性人物有張果喜。這位只有初中文化的木匠靠著精湛的木雕工藝,曾創出過一組佛雕過千萬元的天價,一直蟬聯著“江西首富”的美譽。而南康木匠,則是江西木匠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龐大群體,上世紀80年代,從業者已以萬計。

而在南康400公里外的廣東順德,則崛起著一個巨大的家具產業。精明的廣東老板聘用龐大的江西木匠,一個出資本,一個貢獻手藝,一度成為上世紀90年代初順德家具發展的“獨特商業模式”。這里誕生了香江、海馬、皇朝等眾多知名品牌,年創造產值以百億計。
1993年,一個名叫杜永紅的木匠回到南康,他在城東的地方圈了一塊地,蓋了個簡易的木板廠房,創辦了南康第一家家具廠。杜永紅的創業靈感同樣來自順德:自己有一定的技術,幫別人做出了精美、價高的沙發等家具,自己卻只能拿到很少的工錢,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隨著打工時間的延長,他當老板的欲望也越強。
杜永紅第一年就賺了20多萬元,這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近乎是一個天文數字。杜的成功無疑刺激了那些同樣想為自己找條最佳出路的南康木匠們,第二年,他的家具廠旁邊便多了8個伙伴。
在地圖上,南康大致處在一個這樣的位置。它處于江西南部、廣東北部、福建西部、湖南東部,這個貌似被邊緣化的地方,隨著105國道、贛定高速的開通,一下子變得四通八達起來。加上已有南康木匠的良好“品牌形象”,各地蜂擁到廣東買家具的客商也通常會順帶來南康看看,價格低廉、還處于起步階段的南康家具,往往成為各地客商們另一個驚喜的選擇。
至2002年,這個先前還不怎么起眼的地方,一躍成為了江西家具市場的集散地,并密密麻麻地涌現了上千家家具廠。官方通報的數字是:當年,南康產銷各式家具230萬件,實現產值2.3億元。
趙元華是2003年回到南康的,他在廣東打工6年,手里有了8萬元的存款。開個沙發廠大概需要20萬元的資金,他找親戚借了5萬元,再用房子做抵押,貸了5萬元。2003年9月,他的富皇沙發廠夾雜在一片參差不齊的木板廠房中,靜悄悄地開張了。
趙元華的“創業模式”和南康龐大的家具廠創業群體幾乎一樣:他們大多只有小學或初中文化,在外地打工數年有了一點原始積累,技術工;他們要么是覺得給別人干賺的錢太少,要么是回到家鄉后,家里有老有小不想再外出。他們通過借、貸等方式籌集起了開廠的第一筆資金,采用前店后廠、家庭作坊的方式,勤勞而又務實地憧憬著創富的夢想。
這個位處江西南部的邊緣小城,從無到有,催生了一個巨大的產業。2008年,南康家具生產企業超過2000家,實現工業產值20億元,稅收2100萬元,產量每年以30%的速度遞增;另一方面,這個由打工者自發帶動并形成的產業具有明顯的“草根”特征,它們缺乏長遠的規劃、散亂繁雜,作坊式為主,產品檔次低,沒有知名品牌和龍頭企業,生產無標準,經營尚欠規范。
似曾相識的“局”
2008年7月,趙元華的小舅子彭作強從廣東回來。彭之前在東莞一家服裝廠做技術工,后服裝廠倒閉,“走投無路”的他想到了創業做家具,趙元華借給了他5萬元錢。
彭將工廠設在了自己的家里。他覺得這樣做有幾個好處:一是免除了房屋租金等成本,每年可以節約好幾萬;其次,招來的工人晚上就住在自家的樓上,8個人的住宿費又省下一筆不小的開支;三是庫房就設在屋后搭起來的一個帆布棚里。算來算去,一年可以省下近10萬元的開支,對一個初創者而言,這幾乎就是“最大的優惠”。2007年以后,南康的家具從業者呈膨脹之態,他們像彭作強那樣,開始“將工廠建在村里”,大大小小的作坊在一兩年內,達到3000余家的規模。
此時的杜永紅已經是南康永紅木業公司的董事長,在南康,他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買了幾十畝土地,建起了漂亮的廠房。身后,是無數以他為榜樣的返鄉木匠創業群體,他們隱秘于山間、村頭、路旁的各個角落,用低廉的價格和龐大的數量維持著市場增量,同時也沖擊著市場。
這個由民間力量自發催生并推動壯大的產業,宛若瘋狂生長的野草灌木群。在合適的環境下,他們恣意生長,迅速蔓延;與之相伴生的是,一旦沒有合理的引導和規劃,這種蔓延就會變得隨意而具備破壞性,龐大的產業也會因此而走向另一個極端。
2003年12月,一位《江西日報》的記者在南康呆了一段時間后,隨后寫出了《南康家具路在何方?》的文章。他略帶憂慮地指出,雖然南康家具創造著數以億計的產值,但總的來說,一些發展中暴露出來的問題更是不可回避:一是原材料緊缺。南康本地的木材基本上被采盡了,業主們開始從周邊的崇義、上饒、安遠等地調用木材,而這些地方的木材也很快消耗殆盡。該記者指出,南康的家具必須在突破原材料供應上下功夫,不能僅局限于生產木料家具,而要增加以金屬、玻璃、布藝、皮革等為原材料的家具制品。但是目前南康家具生產廠家中,以上述材料為制品的家具廠僅有6家。
其次,產品檔次不高,品牌不響。“據統計,全市年產值超過500萬元的企業僅一家,產值在400萬元至500萬元的也不過10家,而且,這些規模相對較大的企業多年來一直維持在原有發展水平,未實現新的突破。”
再次,經營方式和理念未有突破。“前店后廠、坐等著上門、安于現狀”幾乎已成業內常態。
這一一針見血的分析,據悉深深刺痛了當時南康市主要官員的神經,這篇文章隨后被復印了很多份,擺在了相關官員的桌前。當時一副市長表了態,“南康的家具再也不能重蹈當年成衣的覆轍了”。
南康的成衣產業一度也是當地引以為傲的一塊招牌。上世紀90年代初,南康的成衣從業者數以萬計,產值數億元,年稅收過千萬元,并成為江西乃至全國服裝市場的一個重要集散地,其成衣市場還連續8年被評為全國“文明集貿市場”稱號。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有望做大成為與浙江義烏小商品市場比肩的“小巨人”,卻一直在低價、低檔、以量取勝的怪圈中徘徊,此后10年期間,幾無進展,逐步沒落。相反,而后廣東的虎門以及廣州市的“白馬服裝批發大市場”等卻因為品味高、檔次高、品種全而聲名鵲起迎頭趕上,南康成衣之殤留給了當地一個不得其解的切膚之痛。
——陡然間,時過境遷,南康市的決策者們發現,面對“草根式”成長起來的家具產業,他們正面臨著和當時成衣產業似曾相識的局。
需要跨越的命題
政府決定積極地主導和引導市場——雖然在如何引導和規劃市場方面,這個內陸縣級小城市的決策者們,還沒什么可借鑒的經驗。
從1997年起,南康市政府通過投資、引導等手段全方位發揮市場“第二只手”的作用。政府甚至請來一流的專家編制了《南康市家具產業發展5年規劃》,在這份超前而又恢弘的藍圖中,南康家具產業到2015年將實現150億元的年產值,要成為名符其實的“中國家具之都”。
宏大的規劃,使那些夢想著成就一份事業的“草根”們更是趨之若騖。2007年之后,南康家具行業的從業者空前劇增。他們無錢進入豪華的家具城,就把自家的房屋騰出來做倉庫;他們無錢建漂亮的廠房,就在路邊搭個棚支根桿艱苦創業;他們大多沒有長遠的規劃,先生存下來是每個人都在竭力思考的問題……
然而,市場魚龍混雜的情況與南康市政府打造“中國家具之都”,實現產業升級的初衷相互矛盾。面對那些來不及理解也難以理解南康家具產業升級的個體創業者們,政府決策者們有些失去了耐心,他們決定用一種“快刀斬亂麻”的方式來清理和整頓市場。
2009年5月31日,決策者們再次出手,頒布《南康市家具企業清理整頓工作實施方案》。“方案”對南康家具產業的“草根”們沒有任何遮遮掩掩,除了要整頓存在安全隱患、違法違規行為的企業,年收入不足50萬元、年納稅不足2萬元的家具企業也在整頓、整合的范疇之內。對不符合整改或整合條件的企業將予以取締,初期整頓期限為2009年8月31日。
“年收入不足50萬元、年納稅不足2萬元”的門檻設定,立馬掀起了軒然大波。這道門檻意味著,近乎半數的南康家具企業面臨未知的命運,整頓更像是洗牌。地面上的不滿情緒迅速蔓延開來。6月1日,一篇題為《南康這幾天要出事了》的文章出現在網絡上,情緒無處宣泄的人們瘋狂跟貼,對自己的前途、命運的擔心,迅速演變成為一種不斷膨脹的憤怒。
然而,卻沒有人在這關鍵時刻疏導這不正常的情緒,相反,火熱的產業升級宣傳不期而至,讓人們感到劇烈的反差。在市場上各種流言的碰撞下,人們迅速將矛頭對準了南康市政府同時頒布的新稅制。
新稅制將原先按電費量征稅的方式,改為定稅制和實時征稅相結合,這條與“方案”配合頒布的稅制調整,在流言中的名聲極為不好。據傳原本每張有50元利潤的橡木床,可能會因此提高10~20元稅額。這無疑是在傷口上撒鹽,對于那些達不到,或勉強踩在年銷售收入50萬元、年納稅2萬元“門檻”的企業而言,新稅制事實上將使他們離“門檻”更加遙遠。于是,盡管屬于正常的稅制調整,但不合時宜的亮相,使稅制調整更像是逼迫企業主們接受收編、放棄家業的“幫兇”,盡管他們的家業尚在手中,以后也會在他們的手中。
新稅制約定為6月15日正式實施。半個月的緩沖時間內,忐忑、壓抑、無助、失望、惶恐,五味嘈雜,漫天飛舞。
很快,這種無形的壓力又轉嫁到了那些與家具廠老板們做生意的客戶們身上。進入6月初,這些南康家具的下游商家們陡然發現,南康市林業局已將家具、木材的放行價格大幅度提升。他們必須出示一種證明自己繳了放行費的稅票才能將實木類家具運出去,而這個放行費在他們看來是近乎苛刻的和不能接受的:以前一車600—700元,改成了每立方200元,而每車的木材又多在三四十方左右……
不曾經過疏導的情緒、現實中生存不易的困窘、漫天飛舞的小道消息、無從求證的彷徨,一切的一切,堆積到6月15日,新稅制正式實施的當天,累積而復雜的各種情緒交織噴薄,由此演變成了一場政府與產業從業者之間略顯激進的“對話”。
在接受記者采訪的第二天,盡管新稅制被宣布不再實行、高昂的放行費也予以取消,6月17號,趙元華的門面還是沒什么生意。他有些失落,情緒黯然地寫在臉上:“我們只不過本本分分地做點小生意,他們搞來搞去,大家都倒掉了。”
他門面幾百米外的馬路邊上,一排排連綿的木板房家具廠一字排開。那里,有著和趙元華一樣的數百名個體家具從業者,他們勤勞、樸實,并不知疲倦。他們中一些人端了條板凳,有些茫然地坐在門口,面對過往的行人:“老板,新式橡木床,580元一張,很便宜,要不要?”
“倒掉”當然不是決策者的初衷,不過這個小城里6月15日這場轟動一時的事件,無疑將寫入決策者的教科書中,成為所有立志推動地方產業升級的決策者們一個無法忽視而需要跨越的課題。
編 輯 白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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