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有清風,時時在手中,有人向我借,你中我不中——這是靜夏季節,鄉下的孩子們掛在嘴邊的《扇子謠》,單薄的快樂中,透著單薄的狡猾。
現在家中裝有空調或電扇用以驅暑,已是十分普及的事了,按理扇子該退出歷史舞臺了吧?別人家我不太清楚,反正我家不僅備有葵扇、竹扇、羽扇、折扇(灑金、素白、素黑、字畫、檀香……),甚至還有輕羅小扇,原因是它們或多或少還有一些用場。
雖說用液化氣,但前些年,老伴兒還是非生一次爐子不可,風力不足時,便用葵扇助之。我呢,遇上出差或旅游,行囊里備一把折扇,隨用隨收,圖的是方便。羅紗扇并不用來撲流螢,閨秀們早已失去這份詩情了,在我主要用于收藏或饋贈。蘇州、杭州產的輕羅小扇,一向是絹地骨柄,素絹上信筆點染一幅當地山水小品,不外是“江楓漁火”、“三潭印月”、“錢塘春曉”什么的,閑暇的時候,取出來,輕搖慢拂一番,能給不住在“天堂”里的我,過一次望梅止渴的癮。
回想我30歲那當兒,葵扇還是一宗重要的夏令商品。地里的小麥穗開始泛黃了,架上的荼正在飄香了,你準能看見賣葵扇的小販在大路上車運肩挑的忙碌身影。鄉下人把這種產于南國的扇子叫芭蕉葉。芭蕉葉來到姑嫂妯娌手中,一股清香之氣還沒有散盡。買扇子的大娘一看三搖,稱心如意了,付了錢,才往家里帶,再拿出布條,用針線將沿口縫合妥帖,這樣的扇子,經得糙,耐得用。晚上滿天星斗,一家人在爬滿青藤的院子里納涼,孩子們躺在竹床上,老祖母一邊打著盹兒,一邊搖動扇子拂蚊蟲,用的就是這種葵扇。如此一代又一代,扇子送來的永遠是上輩人的關愛,傳遞的是醇和的人間親情。
我見到更多種類的扇子,了解扇子更多的用場,則始于兒時隨家人看戲之時。一般人家真正用上扇子,只在夏秋兩季,而戲園子里舞臺上的扇子,大體與季節不那么親密了。你看那位諸葛孔明,不拘什么時候出場,總是羽扇綸巾。村頭巷尾目連戲里有個角色,叫“活無常”,手中也總是持一把芭蕉扇,上下舞動著。至于濟公,則是小曲不離口,破扇不離手。這樣,在生活中扇子息影的時候,我可以在戲臺上見到它們。
通常小孩子家看京戲,多半是混著看熱鬧而已,對于劇情與人物,很少不是糊里糊涂的。不過,去的次數多了,我也慢慢摸索出一點門道來。聽大人們平常閑聊,說戲里的不同角色,用扇子有不同的動作和姿勢,票友們把這叫做搖扇的程式,說是有四種:文胸、武肚、媒肩、書臀。我聽了之后,就特別留意臺上人物搖扇子的形式動作。真有意思呀,文人學士上場了,總是拿扇子貼敷在胸前,斯斯文文地緩搖輕拂,確是“文胸”;若是豪杰強人登臺,喜歡夸張地張臂用力,猛扇肚皮,果然“武肚”;偶見媒婆仆婦,一律用右手執扇,一個勁地扇自家的左肩,配以扭腰擺屁股,非常“媒肩”;至于書館酸儒,落第書生,冷板凳坐久了,臀下焦灼不寧,慣以素白折扇,頻頻扇屁股,像要揮去一身晦氣似的,夠“書臀”的了。明白了這些程式,也就基本上清楚了人物的行業和身份,進一步,就差不離的能將戲里的故事情節理出個頭緒來。
說來也巧,后來我的人生際遇,就有些像京劇里的落魄學究,潦倒得可以。伏案久了,臀部燥熱起來,于是不由自主地抖開素白折扇就搖,活脫脫一幅“書臀”的做派,弄得自己都不知道生活在哪個朝代。
空調或電扇能夠防暑降溫,讓你免受溽熱之苦。但是它產生不了藝術,生發不了情趣,更難傳遞人間的情絲愛縷。空調或電扇提高了我們的享受程度,但享受的提高,并不意味著生活質量的提高,所以,對于扇子,我還不能放棄。
扇子有清風,時時在手中……
(編輯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