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難贖

那個電話是孫林救子行動的開始。2008年12月14日晚，孫林和老伴李大瓊回到了位于重慶天星橋的家中。到家已經是夜里11點多鐘。孫林坐到了客廳里的涼沙發上。一向很少沾酒的他還是感覺到腦袋有些發脹，中午在成都姑爺的祝壽酒席還是不該喝這么多。隱約地，老孫手撐著下巴，憧憬了一下晚年兒子駕車帶著老伴、女兒還有孫子出游的畫面，不覺間，他笑了……

不行!老孫拍了下腦門。明天還要去單位上班，干了一輩子鐵路路基工的他時刻提醒自己要站好最后的一班崗。這樣，過了今年，達到60歲退休年齡的他才會覺得心安理得。

孫林起身準備去廁所>中個涼水臉，這時候，家里電話響了。

直到電話那頭開始講話前，孫林都還不知道，未來的生活已然面目全非，自己的漫漫救子之路開始了……

傷人賠錢，5000塊再怎樣都夠賠了

電話是成都市交警三支隊打來的。交警隊的同志告訴孫林，他兒子出車禍了，讓他去一趟，帶點錢。

掛掉電話，孫林雖嘆著兒子“不應該”，不過心里很快盤算好了。“明天一早去單位請個假，然后去趟銀行。不是讓帶點錢嗎?肯定是傷到人了!傷人賠錢，天經地義，5000，就取5000塊錢!再怎樣都應該夠賠了吧……”這是孫林最初的救子計劃。不知不覺，他睡著了。

次日取錢時，孫林猶豫了一下，“用不用取這么多嘛?還想多留點錢支援兒子裝修成都的房子呢。”老孫還是取了5000，“還是一定要把傷者賠好!”。

那天趕火車，孫林犯了一個荒誕的錯誤——錯過當天中午一班去成都的火車。下午5點才有車了。等車間隙，孫林捋了捋見到兒子后要跟他談話的內容。

“那時候想，把錢賠給傷者治療，然后一定要跟兒子好好談一談。開車不是兒戲，方向盤上抓著的都是性命，不管是自己的還是人家的，傷到哪個都不好……”9個月之后，結束完膀胱癌手術的孫林說了這番話。他明白當時想得太簡單了，“早知道電話里問詳細點，也好有點準備。哪個想得到會出這么大一個事?”

賠償不管多少，一定要救出兒子的命

的確是個大事!

孫林從火車上借來的報紙里知道了這次再上成都的原因：兒子撞出人命了!

報紙上這樣寫的：12月14日下午5點左右，孫偉銘駕駛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從成龍路往成都郊外的龍泉驛方向行駛，在卓錦城路段藍谷地附近先后撞上反向正常行駛的4輛轎車，造成載有5人、自重1，3噸的長安奔奔車內4人死亡，1人重傷。

4死1傷!老孫蒙了!頭一天的酒勁，這一刻終于醒了。

出了成都站，孫林本應該去兒子孫偉銘在成都的住處。不過此刻他由于“擔心過兒子會被殺頭”，一路上都在盤算著該怎樣去救兒子的命。那夜，孫林在火車站附近走來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哪些地方，只是清楚地記得自己沒有合過眼，很累，也很煩，怎么也睡不著。整整一夜，孫林被“兒子或許會因為觸犯法律而喪命”的憂慮折磨著，他很怕。

站到交警三支隊大門口，孫林突然感覺到心里極度沒底。“4條人命啊!5000塊錢?買得回來嗎”孫林說那一天他真的是失魂落魄地走在成都的街道上，曾冒出過站到馬路中間讓汽車撞死的念頭。不過他也知道，這不是一命抵一命這么簡單的，他此刻十分迫切地想聽到受害人家屬提的要求，不管多少。

就是把我賣了也湊不齊這么多錢

救命。做起來比想起來難得多!

成都市交警三支隊的交通事故處理辦公室，重傷者代玉秀的丈夫韓常進給孫林臉上那記重重的耳光讓他明白，“人家是要我償命的啊!”

孫林在受傷者家屬面前下跪時已經品嘗到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跟8個月后為排尿在他肚子上打的三個孔一樣真實。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不是有句話叫父債子償嗎?”現在孫林的兒子欠人命了，債，由他這個父親來還!不管受害者家屬提出什么樣的賠償要求，都想要去滿足。

不過，“就是把我賣了也湊不齊這么多錢吶!”

受害者家屬提出的180萬賠付丟給了孫林不能承受的重。之前東拉西湊的11萬元治喪費已經讓孫林意識到了自己耍背債了，現在又是180萬!盡管不敢相信，孫林回去后還是艱難地算了一筆賬。兒子在成都買的房子、撞壞的車子有一筆交強險賠償、再加上他們老兩口在重慶的房子，這些全部加起來也最多夠50多萬，差180萬太遠了!當賠償超出了自己的能力，憂心忡忡的孫林身體上又出現了他無法承受的狀況。

孫林發現自己解小便十分困難了，并且伴有血尿狀況。“如果我倒了，還怎么救兒子啊!”

這些人都沒判死刑，我兒沒理由啊

在成都華西醫大附屬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膀胱里出現腫瘤。可除了賠款和腫瘤，一審判決接踵而至——死刑——孫林在法院外昏倒了!當孫林極不情愿又無可奈何地接受重慶協和醫院韓榮亮醫生能免費手術治療時，他還想著要怎樣才能救出自己那個死刑犯兒子呢!而此時的診斷結果是——膀胱癌，晚期。必須立即接受手術。

媒體此時的加入，讓孫林看到了救出兒子的希望!

全國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孫林救子的故事感動了全國民眾，也感動了受害者家屬。賠款要求降至100萬。社會愛心人士的捐款中也出現了曾打過孫林耳光的韓常進捐出的600元。一開始不可能實現的賠款，被孫林湊齊了!感動之余，救子心切的孫林燃起了更大的希望。

孫偉銘救助過的母女站了出來；受害人家屬簽了《諒解書》；二審宣判推遲并提出不宜宣判死刑；輿論出現“刀下留人”的聲音；孫偉銘事發當場主動撥打120電話的庭審證據……

孫林也開始大量閱讀有關杭州“胡斌飆車案”“保時捷醉駕案”、南京鬧市區“五四死傷”案等醉酒駕駛案例相關案例。

適逢全國嚴打醉酒駕駛，孫林卻對二審改判，甚至量刑為有期徒刑產生了期許，“這些人都沒判死刑，我兒沒理由(被判死刑)啊!”

你們采訪報道有啥子用

盡管醫生囑咐孫林要注意休息，不過他還是決定把救出兒子的寶押在媒體上。其實他沒有選擇。躺在重慶的病床上，他距離成都的兒子，足足260公里。

孫林開始更大量地接受媒體采訪，二審宣布暫不宣判后的四天內，孫林的病房每天都有媒體記者的身影出現。

9月8日，二審宣判孫偉銘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這天孫林的病房里堆滿了各路媒體記者二十余人。這時候，孫林卻一反之前對媒體的配合，向院方提出，把記者都請出病房，只留攝影機在里面。孫林說，他想靜一靜。

從緊閉的病房大門看進去，是滿屋的疲憊。

孫林聽到了新聞報道的二審宣判。然后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當記者們再次擠滿孫林的病房時，孫林對著他之前當做救星的這群人憤怒質問：“你們采訪報道有啥子用?還不是沒判有期……”

他開始了長長的抱怨和質疑。他質疑司法不公，他質疑公道淪喪，他質疑自己是不是沒有給法官送錢……

其實，這時候，孫林兒子的命，保住了。

而另外四條命，被孫偉銘車輪輾過的四條生命，永難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