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張愛玲未發表過的文章陸續問世,除了讓我們重新理解她的一生,并引發了華語文化界震動的杰作《小團圓》之外,還有許多散文作品也都被披露,讓我們看到她的晚年仍然保持著強烈的寫作的欲望和對于人生的強烈的興趣。在新書《重返邊城》中看到了一篇題為《一九八八——?》的文章,讓我有所觸動。
這篇文章寫她在洛杉磯的一個沉寂的衛星城中的巴士站的所見。文章不長,她卻用了不少筆墨來勾勒描寫這個衛星城的環境。“這是所謂‘宿舍城’,又稱‘臥室社區,都是因為市區治安太壞,拖兒帶女搬來的人,不免裝修新屋,天天遠道開車上城工作,只回來睡覺。也許由于‘慢成長’環保運動,延緩開發,店面全都灰撲撲的,掛著保守性的黑地金字招牌,似都是老店,一個個門可羅雀。行人道上人蹤全無。偶有一個胖胖的女店員出去買了速食和冷飲,雙手捧回來,大白天也像是自知犯了宵禁,鬼頭鬼腦匆匆往里一鉆。”這些描寫大概是張愛玲晚年自我封閉之后選擇的生活環境。
除了東部城市如紐約的公交系統相當方便之外,美國許多地方的公共交通都不很發達,西部如洛杉磯尤甚。沒有車在這樣的地方生活,實在有諸多難處。張愛玲不會開車,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也深感不便。從她晚年時有來往的人如林式同的回憶中知道,她平時極端地不愿意和別人來往,往往對于朋友的信都幾年不拆閱和回復。但要搬家等等時候還是得像林武同這樣的忠實的朋友的幫忙。因為不會開車真的遇到事情就不容易處理,平常出門稍遠一點,步行有點不便的時候,就不好辦,而像美國的超市等等又往往離開住所甚遠,更增加情況的復雜性。所以張愛玲對于等不到的公共汽車就非常敏感,多有抱怨。這篇文章中提到了:“公車偏就會乘人一個眼不見,飛馳而過,盡管平常笨重狼犺,像有些大胖子有時候卻又行動快捷得出人意表。”這些描寫在短短的文章里占了不少篇幅,略顯瑣碎。但這些內容都是這篇文章的鋪墊,文章的核心是她在這樣一個公共汽車站看到了一個人在等車的長凳的“椅背的綠漆板上白粉筆大書:I Wee and Dee 1988--?”
看到這里,我們突然發現了張愛玲式的敏感和微妙的情懷。她接著寫的都是她自己對于這兩行字的猜測和感慨了。我們突然發現那個寫過《傾城之戀》,寫過《紅玫瑰和白玫瑰》的華語作家的生命的感受出現了。她說“這該是中國人的姓。”由此而來的那些聯想其實可以看出張愛玲的才氣。她開始猜測這個寫下這行字的人的身份,她說全世界隨手題字的都是男人,所以“在這長凳上題字的是魏先生無疑了。”而這“狄”或“戴”則是魏先生遇到的一個女孩。劃就遙想這魏先生在等車對的心境:“雖說山城的風景好,久看也單調乏味,加上異鄉特有的一種枯淡,而且打工怕遲到,越急時間越顯得長,久候只感到其間的重壓,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更沉悶的要發瘋,才會無聊得摸出叫袋里從英文補習班黑板下撿來的一截粉筆,吐露出心事”。張愛玲在這里的感慨格外深沉:“亂世兒女,他鄉邂逅故鄉人,知道將來怎樣?要看個人的境遛了。”接著她又猜測這個男青年的心態“華人的姓,熟人一望而知是誰,不怕同鄉笑話!這小城鎮地方小,同鄉又特別多。但這時候他什么也不管了,一絲尖銳的痛苦在惘惘中迅即消失。”
看到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晚年的張愛玲的心境,也可以看到她對于生命的感悟。這一對被張愛玲寫下的男女何等的幸運,他們那似乎除了親朋好友之外不會有人關切的生命,突然被我們這些張愛玲的讀者所關切。我在想著這一對1988年在洛杉磯附近的小鎮上的華人男女的命運,其實他們有點像《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和白流蘇,但他們沒有那一對那么戲劇化,卻更真實和更有生命的質感。因為這不是虛構的小說,而是通過兩行字浮現出的真實的生命,真實的感情和真實的境遇。我突然想到我有時漫無邊際地在新浪博客上看到的陌生人的博客,看到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鏈接的他們的朋友的圈子,我被無意間帶進了一個陌生但又充滿著我們熟悉的生活故事的世界,他或她和朋友的聚會,他或她的感情和朦朧的情愫,有時幾句含混而曖昧的語言會讓你猜測他的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這些會讓你覺得他們的生命在偶然中和你劈面邂逅而帶來的感受。我們會感到一種“緣”,偶然間我們會在一個時空中和陌生人如此相近。而這里又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命”。這些人其實正是由于和我們有聯系,才會讓我們有一種感悟和感情。正象張愛玲看到的是和她自己一樣的在異鄉的中國人。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緣”和“命”吧。但只有這位敏感的女作家寫下的這一切讓我們深深地觸動。
這篇文章還有最后的幾句,我到現在也沒有看懂,但我知道那里有張愛玲最深的感慨,不必引在這里,大家還是去讀她的原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