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衛國,文學碩士,副教授,供職廣東茂名學院中文系,研究方向:文學理論;中西詩學。在《學術研究》、《南方文壇》、《名作欣賞》、《當代文壇》等學術期刊發表論文30余篇,出版學術著作3部。
顧城(1956-1993)的個人人生悲劇,我們不說。他因為《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等作品而被稱為“童話詩人”,有其合理的因素,但這只是他的一面。他還有作為真正的現代詩人的另一面。所謂“真正的現代詩人”是指,如果我們站在中國詩歌發展的歷史維度來看,他的部分作品無論是從審美的旨趣,還是從詩學的結構特征來看,都具有明顯的現代性特質。由于詩歌革新的需要,中國現代詩歌無論在美學內涵還是藝術形式方面都直接借鑒了西方詩歌的歷史資源,從而在根本上改變了中國詩歌的審美追求:從詩歌的美學本質來看,中國現代詩歌以“戲劇性”代替了古典的“意境”美,或者說中國現代詩歌以一種融合了西方詩歌之“戲劇性”的“新意境”取代了古典意境;從其所呈現的美學形態來看,現代詩歌以豐富的審美“張力”和“反諷”取代了古典的“含蓄”美。也就是說,中國當代的優秀詩作仍然是有意境的,但是結合著新的審美特質的新意境;中國當代詩歌仍然可以是含蓄的,但是比單一的“言外之意”更豐富的另一種含蓄,即它不僅“含蓄”著“言外之意”,而且“含蓄”著審美的“張力”。顧城的早期詩作《一代人》可說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
這首詩中“黑夜”、“黑色的眼睛”、“光明”等意象的豐富內涵,驗證了現代詩歌仍然有古典式的“含蓄”的藝術力量。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人將不再像今天的讀者一樣,確知這些詞的具體歷史指向,它們便由具體歷史變為一種概括性的意象存在,從而獲得更加多樣的詮釋,使意義不斷增值。
更為重要的是這首詩呈現的多樣的矛盾性——戲劇性的沖突與轉化:
一方面,“黑夜”與“光明”、“我”與“黑夜”是顯在的沖突。但是,“黑色的眼睛”暗示出“我”一度被“黑夜”所同化的性質;被黑夜同化的“我”仍然追求“光明”,又暗示出“黑夜”在“我”(主體力量)的作用下,向“光明”的轉化。于是,詩歌向我們展示出一種亞里士多德說的戲劇性“突轉”,一種特殊的“對立中的統一”。
另一方面,“黑色的眼睛”與“黑夜”、“我”與“光明”以及“眼睛”與“黑色”、“眼睛”與“光明”等則構成多重的隱性的矛盾結構。所謂“隱性”,是說它們本來在性質上是統一的,但詩歌的語境造成它們不同程度的對立性,形成層次豐富的戲劇性沖突。其中最隱晦、最深刻的又莫過于眼睛之“黑”與黑夜之“黑”的矛盾以及“我”與“光明”的矛盾,這種矛盾的性質是同中之異:“黑夜”中“黑色的眼睛”何以得見?眼睛之“黑”是比黑夜更黑的“黑”,一方面它通過“眼睛”被“黑夜”染黑的事實暗示“我”被“黑夜”同化,成為“黑夜”的同謀、“光明”的對立面(而通常的意義上講,“我”與“光明”本來應該是統一的,“我”之追求“光明”,將正常的事情當作不正常來詔告,隱藏著歷史的深度反諷),這是詩歌中暗藏的“悲劇”;另一方面詩歌還通過對“黑色”的強調,暗示出“眼睛”要以這更黑的“黑”沖破黑夜之“黑”的籠罩,這層意思與下一詩句達成意義上的和諧。所以,在這些看似“統一”的因素之間,其實潛藏著更深刻的對立。
現代詩歌之豐富的戲劇性張力由這首只有兩句的詩可見一斑,它同時呈現出層次豐富的“對立中的統一”和“統一中的對立”,形成特殊的審美效果,而所有這些內容完全被“含蓄”在詩歌意象本身豐富的暗示中。
附:《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