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工的順口溜

在那個個體施工隊里，有個30多歲的打工仔叫李有才，尖嘴猴腮的，是個焊工，曾經在新河船廠干過多年，技術很好，就是有一個毛病：嘴臭。他看見什么不順眼的事總愛議論一番。

有一天，哥兒幾個晚飯的時候湊在一起喝酒，李有才又是怪話連篇。在座的有個50多歲的會計叫老許，對他說：“就你這么說，磨破嘴皮子也沒用，發牢騷也得發出個水平來。趙樹理寫過一個小說叫《李有才板話》，人家那才叫高檔次呢。你也叫李有才，我看你就會滿嘴噴糞。”老許說這話，不過是酒桌上即景開玩笑，李有才卻動了真心思。李有才是個高中畢業生，自然看過《李有才板話》。幾天下來，他心里總是在琢磨這件事。這一天，他站在工棚邊往西一瞅，靈感不期而至，不由就冒出了這么幾句：

操蛋不操蛋，

從東往西看，

東頭冷中戰，

西頭熱出汗。

原來，他們施工的地方位于海河入海口南岸一片灘涂之中，這里正在修建一條濱海大道。他們中的是第三標段，緊靠海邊，沒有電源，夏秋季節倒也湊合，海風微微地吹，可一到冬天就受不了，海邊氣溫本來就低，再加上凌厲的西北風使勁地刮，就如天上放開了刀子庫，人在外邊就像上了凌遲大刑一樣。他們住的都是港口邊那些被人淘汰的集裝箱。工人勞動一天，本想到屋里暖和暖和吧，卻又如進入冰窖一般。正在這時，隊上在西邊靠近二標有電的地方建了個廠。老板的妹夫是工地的主管，他竟然不管大伙兒的死活，單獨把自己住的集裝箱吊了過去。電線一接，電暖氣一插，每天暖得頭上欲冒汗，任憑大家就這么凍著。工友們心里有氣自然要發泄，別人是罵，李有才卻給氣得憋出了這么一段順口溜。

過了幾天，大老板到工地巡視，見滿工地的人都念順口溜，就找了個工人問道：“什么操蛋不操蛋，什么意思？”那工人就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老板聽說后勃然大怒，馬上把他妹夫叫到跟前破口大罵一頓，說：“嫌冷可以一塊搬家，你怎么就辦出這自私自利的混賬事呢？”說完當即安排吊車吊箱，一個上午就整體搬罷，又給各集裝箱買了電暖器。大家夸贊老板的同時也夸李有才的順口溜編得好。

這李有才有了這次成功不免得意洋洋，文才細胞一下子給激活了，出口成章，一發不可收拾。

李有才打工的單位是個個體家族企業。大老板精明能干，十幾年前靠開發區建設起步，現已發展到幾千萬的資產。但他到底擺脫不了大多數農民企業家的局限性，喜歡用親戚管事。沒想到，這親戚里面也是良莠不齊：有的作威作福貪圖享受；有的憑借職權中飽私囊；有的狐假虎威欺詐員工；還有的拉幫結伙爭權奪勢……大多數職工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力求夾縫中艱難生存。也有個別人攀上了高枝，有恃無恐，也跟著偷點兒弄點兒。天津有個習慣，指著孩子論稱呼，比如兒媳婦叫公婆為爺爺、奶奶；女婿稱岳父母為姥爺、姥姥。工人們為了跟老板的那些親戚拉近乎，都跟著老板或老板的孩子稱呼他們，一時間，工地上“大姨父”、“老姑父”、“三姐夫”、“四表哥”等喊聲不絕。不久，又一段順口溜在工地上流傳開來：

你管我叫大姨丈，

我管你叫老姑父。

企業成了論親堂，

職工貶值當家奴。

你抽筋，我挫骨，

親黨個個私囊鼓。

如此企業能發展，

除非太陽西邊出。

工地上的飯一般都好不到哪兒去，無非是整天白菜土豆大蘿卜，偏偏又是老扳的表弟管伙食，雖然老板已經規定每天每人4元，可他表弟卻認為如果替他表哥省些錢，表哥就會說他管得好，于是自作主張把伙食標準降到了一天3元，再加上副食品漲價因素，職工也就吃不著什么了。伙食如此清淡，連那些親戚也受不了。由于老板明令禁止任何人開小灶，有人就想出來一個好辦法：出去買上幾斤肉，回來后讓炊事員切好以后用線串起來，燉菜時，看著滿鍋肉，吃飯時，他們順著線頭一拉，全裝走了，職工們大眼瞪小眼也無可奈何。偏偏李有才不信邪，正當幾個人端起酒杯要往嘴里倒時，只聽他敲著飯盆在外邊又念叨起來：

稀罕稀罕真稀罕，

紅燒豬肉用線穿。

昧心飯食吃不香，

就怕早晚爛肚腸。

幾個親戚聽了勃然大怒，沖出來抓住李有才就要打。

李有才說：“你們幾個也別逞能，凡事大不過一個理。要我說，這種昧心的飯，即使老板在工地上也未必敢吃。你們這么吃，職工怎么想？企業的凝聚力和積極性沒了，大家還干個屁。”

工地上什么人都有，這里幾個親戚還在揪著李有才要打未打之際，早就有人一個電話打到了老板那兒。馬上，老板就給他妹夫打來電話：“你們幾個就不嫌丟人？這種飯你們也吃得下去？難怪職工背后戳你們的脊梁骨！聽說你們還要打李有才，你敢動他一個手指頭，你們幾個一個不剩地都給我滾！現在你們馬上把肉倒回鍋里去，讓大家分了吃，等下午我再和你們算賬。”

到了下午，老板果然就到了工地，并召開了全體大會，會上首先讓幾個親戚作了檢查，并向全體職工賠禮道歉。當著大伙兒的面，老板又向他表弟詢問了伙食開支情況，聽說一天伙食標準還不到4元，當即宣布從今以后，伙食改為一天5元，誰也不能克扣、降低。雖然不能讓大家大塊吃肉，但要保證天天見葷。大家聽了不由得一陣歡呼。

這件事情過后，李有才在工人中的威信更高了。老板那幾個親戚卻對他恨之入骨，算計著想把他開除，偏偏大老板有規定，凡管理、工程人員和技工，工地現場沒有開除、辭退的權利。他們又想找碴揍他一頓，無奈李有才在工地上人緣甚好，又有幾個鐵桿老鄉，鬧不好就成了群毆，何況又是大老板那里掛了名不能打的人。他們一時間也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少不了天天到大老板那里說他的壞話。大老板聽了也不置可否。李有才見此更是有恃無恐，逮住蛤蟆攥出尿，順口溜編得更勤了，只要發現老板的親戚有什么不好，像貪點、弄點、騎個驢、揩個油什么的，馬上順口溜就編出來，鬧得一個個束手縛腳的，不敢胡鬧。

轉眼就到了年底。可能是怕工人中途辭工或者資金周轉的原因，這里的企業大多采取年底結算工資的辦法。冬季，所有基建項目一律停工，同時也意味著全體放假。按慣例，來年老板還用不用自己，主要看工資之外有沒有紅包或者紅包給多少。結算工資前，老板宣布，凡是一年出勤超過300天的，每人1000元。大家都領了，惟獨沒有李有才的。李有才明白，這是不用自己了。

這天，李有才已經打好了行囊，正準備要回家時，老板打來電話要他到開發區的辦公室里去一趟。一進門，老板二話不說，先遞給他一個紅包。李有才打開一看，里面裝了整整的3000塊錢。

李有才問：“怎么給我這么多？”

老板說：“有才啊，你今年干得不錯，不但本職工作干得好，你那些順口溜也編得不錯，及時反映了企業存在的問題，增強了企業監督和反饋的力度。我提前給你透露點信息，咱們企業馬上就要改制了，從明年春天起正式由松散、不規范的家族式管理改為公司化運作，我那些所有的親戚將大部分從公司撤出去。我準備安排你擔任機修隊隊長，月工資3000元。”

李有才的眼睛濕潤了，疑惑地問：“怎么會是這樣呢？”

老板說：“你知道最終使我下定決心進行改制的是什么原因嗎？”見李有才不答，老板笑著說：“就是你編的那幾句順口溜，叫什么你管我叫大姨丈，我管你叫老姑父……”

李有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我那是胡編亂造的，把您的親戚們都編排遍了，我還以為你嫌我煩了呢。”

老板說：“如果沒有像你這樣仗義執言的人，企業的上層就會變成聾子、瞎子，給人架空了都不知道。你讓我及時了解到了工地的現狀和職工的情緒，我感激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嫌你煩呢？你記住，只要你自己的腰桿挺起來，普通打工者也是我們企業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