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拉斯維加斯（下）

八洋人與狗

早上近七點鐘到公園去跑步，跑著跑著忽聽得狗吠，氣勢洶洶的。四顧無人，那狗莫非沖著我發威？循聲望去，一戶人家的偏門里，那黃褐色的家伙正盯著我蹦跳，想跨越鐵柵而去。我使勁一頓足，嚇得它一邊狂吠一邊后退。屋里傳出粗重的嘰里咕嚕聲，它才住了口。真掃興！公園里空氣格外清新，我本來心情舒暢，轉瞬之間煙消云散了。

對狗，我向來沒有好感。童年時常見狗對衣衫襤褸的乞兒惡狠狠吠，還撲上去要咬。中年時遭遇“文化大革命”，被戴上高帽游村游巷，連狗也欺侮我，對我張牙舞爪，訇然大叫，甚至撲過來撕扯我的褲腿。

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茍蠅營……

雖然不時聽到或看到義犬救主的故事，但我怎么樣也產生不出好感來。我想，所謂義犬，除了忠于它的主子，還對誰友善一點呢？

稍晚一點，太陽出來了，公園里多了跑步的、遛狗的洋人。他們牽的狗，有棕有黃，有黑有白，有斑點，色彩斑斕；毛，有的蓬蓬松松，有的密密實實；個兒，有的矮小跟一只大貓差不多，有的高及主人膝頭。洋人都很有禮貌，在窄窄的水泥小道上跟我這個陌生的華人擦肩而過之時，總是說：“good morning！”狗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它們無一例外旁若無人地往前躥，把那條牽在主人手里的皮帶繃得緊緊的，把主人扯得要小跑幾步趕上去。

一個正當“發福”的中年婦女微笑著向我說了“good morning！”之后走到草地上，放了她的齊膝高的實毛黑狗。狗仰頭在她面前蹦跳幾下就站定，盯著洋婦的手，伸長舌頭舔著嘴巴，尾巴頻頻搖動。我知道那狗想什么了。只見洋婦右手探進很深很深的大衣口袋里，像是故意吊狗的胃口，好一會才掏出一根一尺多長又粗又大的牛骨頭來。狗蹦得老高，可洋婦一揚手，把骨頭拋了出去。狗立即奔跑，追趕。洋婦可能在州甚至全國的田徑運動會上得過擲鐵餅冠軍，臂力奇大，訓練有素。我害怕那根骨頭會飛出公園，飛到城外。我看不清它在哪落地，只看見那條狗箭一般向前，好久才把它銜回來，仿佛對洋婦說了句“怎么沒有肉”。洋婦接過，放進衣袋，然后又拿出來揚手拋出去。仿佛換了一根，其實沒有，洋婦拿著它插入衣袋根本沒放手就又拿出來。狗又飛跑著去追趕，然后又氣喘吁吁地銜回來……那是一根做得跟牛骨頭一模一樣的木頭。洋婦用來訓練狗奔跑，讓狗跑了多次，才給它食料，這樣，既提升狗的體能，也強化了它的奴性。狗，總以為那是天下最美味的肉……比主人稍后給它的食料更肥更甜更香，因而一次又一次拼命追趕，樂此不疲；或者，它知道那是假牛骨頭，因為它并無一絲半縷牛的血肉，也沒一丁點兒牛的氣味，但它不跑夠主人要它跑的次數，就不能填飽肚子。所以洋婦屢試不爽。這就是狗的德性，也是狗的聰明之處。

洋人當然更聰明，他們曾將華人當成狗，讓華人不只在旅居國受盡屈辱，在自己的國土上也是一樣的遭遇。童年時，老師以“華人與狗不得內進”的故事激發我們向上，爭氣。我們恥于與狗為伍。我們中華民族終于崛起。現在，我在美國名城拉斯維加斯的一個公園里，自由自在地跑步、漫步，然后坐在石凳上欣賞陽光和花草樹木之美，也從洋人對我的彬彬有禮體會人類的文明進步。

一條狗，對我吠什么呢，真是！

不過我不會跟狗一般“見識”，不會對它的狂吠耿耿于懷。它的警惕性蠻高！雖然它的警惕源于其奴性。

也許洋人正是因此而用以看家護院和玩樂，對它寵幸有加。喂養狗的食料和護理狗的用品，有專賣店，有給狗療傷治病的醫院和專業醫生，主人對他的狗，像對家屬一樣……有人告訴我，養一條狗跟養一個人差不多。這當然是指成本和心血了。我看，應該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公園處于一條狹長的低洼地，水泥路曲曲彎彎不斷地延伸，不知道究竟通到哪里，有多長，我沒跑到盡頭就累了，只得掉頭漫步而回。猛然看見一位青年牽著的深棕色實毛狗大得令我心驚。多大？活脫是一只牛犢子！吃驚之余，我估計它的重量、食量……

回到家里，家人問我有沒有興趣養只狗仔，我不吱聲。

九老移民

上世紀80年代末，陳伯陳姆由女兒阿麗申請來到拉斯維加斯。倆老走進女兒女婿和外孫子所住的兩層房屋，左瞧右瞧，摸這摸那，滿心高興。年屆60了，還沒住過有雙車庫、鋪著地毯的屋，電視機也比鄉下家里的大一倍，屋外有個院子，女兒說這里叫“YARD”，長著幾棵葉片紫紅的樹和開紅花、白花、黃花的玫瑰。是有花園的洋房呀！倆老一人一間臥室，西邊墻上都有一個很大的窗口（占了墻的一半面積），正是夕陽西下之時，滿室紅光。陳伯透過窗玻璃，看見屋頂、綠樹直伸展到天邊，天上霞彩仿佛飛揚著。他走到陳姆的臥室，叫她也站到窗前看看。他禁不住感嘆，有句唐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們早點來就好了！

睡到半夜，陳伯口干舌燥，鼻孔火辣辣，難受得再也睡不覺。他躡手躡腳走到陳姆臥室，陳姆也醒著，見他過來，就說，我口鼻出火了！他說，一齊下樓喝杯水！陳姆卻說，只怕驚醒女兒女婿，忍著吧！他回到自己臥室，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是因為這里特別干燥，還是我們頭一次享受暖氣，他媽的，既享洋福，又要受洋罪！

在中國大陸，陳伯是鎮政府轄下的畜牧站的一名獸醫，陳姆是管區的婦女干部，俗稱“婦頭”。倆人都自詡縱橫百里，沒有不認識的地方，每有人問一個陌生地方，他們都說，嗤，那里我腳毛脫下幾擔了！可來到這個舉世聞名的賭城，他們寸步難行，對英語一竅不通，沒辦法。女兒女婿是賭場發牌員，各有自己的車，女兒逢休息就載他倆到商場去轉轉，但很少買東西，也去過一次賭場，看過賭場回來，倆老嘀咕道：

天堂大概就是這樣，無限大，無限輝煌，什么人都有，什么游戲都有，什么吃的都有，喜歡怎么玩就怎么玩，喜歡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看不是天堂，如果女兒女婿把我們丟在那兒，我們轉到什么時候才能出來呢？憋尿都憋死了！是地獄……

女婿早說過有空帶他倆到紅石山、密德湖峰頂、羅杰溫泉等風景區去玩，可輪到休息的日子，他總是出去購物。每購一物，總要貨比百家，比到價錢最平的那家才肯買。有時兩個休息日也購不齊一周所需食物，他就在頭天下班時去買。逢到這種情況，家人就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了，都睡熟啦。他采購所花時間夠得上世界之最。他以能買到價錢最便宜的東西為樂，“我買的東西最平”這話常掛在嘴邊，阿麗總是補上一句“只是味道差一點”。

倆老在屋里覺得悶了，就站在屋門口望望，繞小區轉轉，像小孩子唱的：行行轉轉，走近不走遠。不多久，陳姆連門口也少出了。女兒女婿為她領了工在屋里做：幫人照顧小孩。按例，照顧一個小孩，每個鐘三美元酬勞。起初是領了一個回來，慢慢又來一個，又來一個……最多時是4個。都是2至4歲的。收入可觀，陳姆喜洋洋的，也就忘了累。陳伯也想掙點錢，就對女兒女婿說，這里的人愛養狗養貓，你們留意一下，有誰的狗貓病了，我能醫。他一聽女婿說這里有寵物醫院，那句口頭禪“他媽的”差點爆了出來。寵物也跟人一樣有醫院？畜牲跟人平起平坐？怪不得有些人服侍一只狗像服侍親娘老子似的！女婿平日里難得一笑，聽了他的話嘻嘻笑了，并且打趣道，我們也買只養養好嗎？他說，只怕多了項采購狗食的任務，耽誤了你上班揾錢！還是去寵物醫院問問請不請醫生吧。女婿問你有大學文憑嗎？會講英語寫英文嗎？他不開口，只在心里罵，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讓女兒帶他跑了幾家華人餐館，老板一見就婉拒了。女兒對他說，相信了吧，人家都請年輕的。他無可奈何嘆道，老了，沒用了！于是在家幫廚、幫照料孩子，陳姆叫他洗菜就洗菜，叫拿塊紙巾替孩子抹鼻涕就趕快去拿……

一年后陳伯懷揣陳姆賺的一筆美元還鄉，飛機票是雙程的。陳姆沒了幫手，自然更忙。早上起床要煮全家的早餐，煮什么，她女兒無所謂，女婿和外孫要求就不同了，每天幾乎都要煮兩種，有時煮好了，外孫卻不吃，又要另做。她服侍外孫吃飽，接著收拾碗筷、洗刷，自己還來不及吃，人家就送孩子來了。她邊哄孩子邊匆匆忙忙吃幾口，匆忙中拿著個空碗什么也沒有扒進口里，是常有的事。小孩子好動，少有安靜的時候，爭玩具啦，吵嘴、打架啦，哭鼻子啦，她哄完這個哄那個，忙得團團轉。幸好她做了多年“婦頭”，有著豐富的調解糾紛、化解矛盾的經驗，總能化干戈為玉帛。但往往忘了做午飯，有哪個孩子喊餓她才想起，她就讓孩子吃面包、飲奶，自己吃點冷飯或只吃兩塊面包，奶就舍不得飲了。很多時候她忙得女兒或女婿下班回來了，晚飯卻未做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連連說著，手腳加快……

阿麗每次打電話回鄉下，陳姆也接過電話講幾句，倆人都催陳伯回美。陳伯總是好、好、好地答應。有一天陳姆問阿麗，你爸哪個月回鄉？阿麗哎呀一聲，一拍大腿跳起來嚷道，快一年了！趕忙拿起電話。她爸沒事似的，慢條斯理地說，過期就算了，還去辦什么手續呀……陳姆閉上雙眼很久才睜開，緊接著，一串淚珠簌簌落下。

多少思念、牽掛，在忙忙碌碌的日子中纏繞著！而忙忙碌碌的日子月月相似，年年差不多。但人消瘦了，皺紋多了，老人斑也多了。阿麗看在眼里，就常勸，媽您要多飲奶，家里有什么您喜歡吃的就多吃點。陳姆總是說，我知道，我知道。她心疼女兒女婿又供房又供車，不容易，她舍不得多飲多吃。阿麗知道她要進補，每年都給她一支高麗參，讓她白天燉了自己吃，可她擱在抽屜角落，心想，鄉下家里兒孫多……有一天，她忙著忙著，電話驟然響起。陳伯說，大孫子左腿痛，在佛山留醫，醫生說骨髓有問題。陳姆一聽，心如刀絞。她哽咽著說，我立即匯錢，立即匯錢，錢做膽飯做力，我們不用怕……半年后，大孫子化險為夷出院了，陳姆高興地說，輸財人旺相，輸財人旺相。但六個月間她的頭發全白了。她含辛茹苦積下的錢花光了。

她一樣替人照顧小孩，一批讀書去了又一批來。鄰近住宅區的新老移民都知道陳姆好人，又有方法，有耐心，都樂意把小孩托付給她，自己好去揾錢。阿麗和丈夫心疼她，跟她商量是不是別干了，可她說，我的兒孫還在鄉下，到他們獲得批準來這里時，需要大把錢，我還能動就動。

阿麗和丈夫也感到奇怪，看她瘦得只見骨架，卻精力旺盛，年復一年地忙碌。

阿麗當年申請父母來美國，同時申請兄弟。2007年，她的兄嫂、弟弟和弟媳，以及侄子，一共8人，順利獲得簽證。陳姆聽到喜訊當即回到自己臥室把一大沓美鈔拿出來，說，這么多人來，買機票要一大筆款，我出吧，又要給他們買衣物。一個月后，8位新移民來到的當天，陳姆突然昏迷。像是一條長期繃緊、奏出動聽樂聲的弦一下子松馳了，悄無聲息了。

兩天后她康復出院。醫生說是中風，幸而搶救及時。

陳姆生命的堅韌讓親人們和所有認識的人驚喜。她回到帶花園的洋房里坐下就說，這么多人來到，每個人要找工做，找到工，上下班又怎么樣接送呢，個個都不會開車，也沒有車……嘿，大家看見弦又繃緊了，聽見它又響起美妙的樂聲。

真個是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十新移民

美國政府仿佛非常理解阿麗家一班新移民渴望就業的心情，很快就把社會安全號碼給他們寄來了。這個社會安全號碼俗稱工卡，有了它才能在美國就業，在銀行開戶、納稅。這班新移民來到，像是部隊經過了長時間的激烈戰斗之后疲憊不堪，進入了休整期，整天在飯廳、客廳的沙發上東倒西歪，有的打盹，有的看電視，有的則走回臥室躲進被窩。陳姆說，你們8個人，山都會吃崩，工卡一到，都要趕快去找工做。所以，工卡到之前，他們不只憋悶，還不敢放開肚皮吃。工卡到了，他們都有很快就會得到“解放”的心情。

等待工卡期間，幾個老移民已針對每個新移民的具體情況做好找工計劃，如今工卡到手，阿麗和丈夫分別向老板要了兩天假期，按計劃行事。頭一天，大家喜洋洋的：阿麗的兄、嫂、弟弟和弟媳4人被一家中餐館老板答應收為廚房雜工、推車仔賣點心，等候通知上班；阿麗的小妹和2個侄女報名參加職業培訓（學做賭場發牌員）。第二天輪到阿麗的侄子上陣，這個寶貝最年輕，剛剛高中畢業，大家指望他先考個“駕駛執照”，由他祖母（陳姆）出錢買輛三幾千元的舊車讓他接送各人上下班。不料他筆試考不及格，下午阿麗的丈夫教他開車，他又笨手笨腳，不是開不動車子就是一啟動就猛地向前沖，阿麗的丈夫急得滿頭大汗，對阿麗說，你來你來，我要出去購物。阿麗教了一會，他學不上手，還梗著脖子頂嘴，阿麗就摑了他一記耳光。這小子拉開駕駛室門出去就放開腳步猛跑，還嚷著：“我回大陸，我回大陸……”晚上，阿麗對丈夫說，這小子，要進行“魔鬼訓練”！丈夫說對，不然他怎能獨立揾食。

過了三天，中餐館老板來電約定阿麗的兄嫂、弟弟和弟媳上班的鐘點。老移民們一聽，兩個當廚工的不同班次，兩個賣點心的雖然同班，但上班時間又與當廚工的不同，感到接送很麻煩，想想等到學發牌的幾個都上崗時，麻煩就更大了。陳姆更是急得坐立不安。阿麗的丈夫表示跟阿麗早點出車，先送兩個該上班的，然后自己才去上班；到下班，又等個把鐘頭接兩個回來，無法解決的，請朋友幫忙。他還說朋友們知道我們家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都叫我有困難盡管開口。到老板約定上班那天，三個人依次由阿麗和她丈夫送去，剩下一個下午才上班的，等到下午，果然有朋友開了車來。陳姆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可是，當廚工的回到家門口下車后，站都站不穩，移動一步就搖搖擺擺。兄弟倆都是這樣。都由開車的扶進屋。上班12個鐘頭，屁股沒挨過凳，兩腳腫了，麻痹了。陳姆說，哎呀，腫得像牛蹄，要用熱鹽水浸，邊吃飯邊浸吧。她給兒子端出飯菜，又用盆裝了熱水放了鹽端來，把兒子雙腳塞進去。阿麗的丈夫說，想當初，我也是每天干12個鐘，后來8個鐘，我打2份工，每天16個鐘。你們在大陸有沒有做過工呀？阿麗聞言，插嘴道，你好嘢，你是鐵打的！他說，對呀，我現在除上班、接送，還要對你侄子進行“魔鬼訓練”，每天多少個鐘？

因為操心，陳姆躺在床上也眼睜睜睡不著覺。兩個媳婦每天只做3個鐘，當然不辛苦；兩個兒子就不同了，一天做12個鐘，他倆都三十多歲了，未捱過這樣的苦。二兒子每回到自己臥室就低聲啜泣，大兒子每回到自己臥室也低聲啜泣。怕他倆捱不住哩。那幾個學發牌，畢業后能不能找到工作？能不能做下去呢……

有一天，二兒子吃飯時自言自語：如果有機票，我立即回大陸……陳姆聽得，一反常態聲色俱厲罵道，你以為美國滿地美金任人拾呀？哪個老移民當初不是吃盡苦頭！我的兒孫不是豆腐渣，你是豆腐渣就不是我兒子，你要回去就回去，我最后給你幾百元，買機票！幾個還在接受訓練仍未做工的，個個吐了吐舌頭。陳姆調頭望著她們，她們一齊喊，我們不是豆腐渣！

十一賭王

我聽說的“賭王”好多，但大多緣慳一面。比如有個人稱“戴帽”的，大家都說他很久沒露面了。一天，居住洛杉磯的“米高”告訴大家：“他借了我3000元，兩個月了，打電話給他，起初不接，后來關機。”“米高”是洋人，可能是在裝修公司打工，公司沒有接到工程做的時候，他就駕車跑四個鐘頭高速公路過來，住在賭場酒店（在賭場玩，住宿免費），玩到公司召喚，他才回去，下次再來。他有時玩一天會贏三兩千元，第二天卻又輸個精光。輸光了他就用信用卡“支”一千幾百出來，又重新開始，十來廿塊一注，贏了又加碼，一兩百塊一注，很“順”的話，幾個來回他就會贏幾千塊。可惜沒有不斷“順”下去的機會。他曾贏到8萬，但他把8萬籌碼全部推出去作孤注一擲時，不“順”了，輸了。他說，如果這一注贏了，就有16萬。大家說，那樣，他就成賭王了。于是我知道，所謂“賭王”就是賭得久了，“一注成名”，往后興許也還贏過幾次大的，人們“賭王、賭王”地叫得響亮之極，到輸光了，信用卡又“爆”了，不能再“支”錢了，朋友那里不僅再也借不到錢，人家還催債，于是東躲西藏，不敢露面。可能“戴帽”就是這樣。

有個“賭王”姓陳，原是香港人，多年前移民到加州，在圣地亞哥一家餐館當廚師。像上文提到洋人“米高”一樣，有空就趕來拉斯維加斯的賭場玩“百家樂”，玩得久了，因為有贏得多的表現，而被稱為“賭王”。此人剃了個時尚的光頭，一身已非時尚的白色西裝。瓜子型的臉頗為白凈，胡須剃得光溜溜。看上去說得上風流倜儻。我堅信賭客是贏不過賭場的，今天贏了，明天會輸掉，這個星期贏了，下個星期會輸掉，這個月贏了，下個月會輸到要把住著的房子連同車子家具電器統統賣掉，拿錢去抵債，變成窮光蛋。因為賭客就是要賭，一段時間贏了10萬，又想再贏10萬，少有就此止步的。繼續賭，不免碰上不順，輸了。輸了更是想贏回來而無法止步。于是越輸越慘。我想，老陳是未到落魄時吧。不多久竟見他舉家搬了過來，在靠近賭場街的地方租房子住下。他天天在賭場混。美國處于經濟衰退期，失業人多，找工作極難。他竟然敢辭了工以賭為業，真是膽子比拳頭大。他老婆沒有工做，賦閑在家，兩個孩子上學。他居然能夠撐住，而且找到一幢價錢20萬的房子，交了幾萬首期，開始“供”了。我納悶，這個“賭王”莫非不是我意料中的“賭王”？莫非他有秘密技術？

有一天，我們向餐廳走去，“賭王”陳站在“百家樂”賭臺旁邊，望著那塊輸贏顯示牌。怎么沒賭，我女兒問他。他嘆了口氣說，輸啦，昨天我贏到8000元時收手就好了，但我想贏夠1萬元，結果輸了那8000元，又輸2000元。今天輸了4000元。他眉宇間已經沒了英氣，臉色開始黯淡。他向我女兒借了1000元，說明天還。明天復明天，不見他還。女兒感到不好意思催他，可過了兩個星期想起來要催了，卻不見人，打電話關了機。于是按他說的常去的賭場逐個去找，碰到熟人就問見沒見過他，熟人仰頭想了想說，好久沒見了！我想，又一個“賭王”銷聲匿跡了！

十二洋人的禮貌

我們中國自古就稱“禮儀之邦”，姑且不論有論者說后來演變成“送禮、吃禮之邦”了，就“禮儀之邦”而論，近年是有復興的跡象的，但較之洋人，尚有不小的差距。比方說，早上，我到公園去跑步，可以說舉目無親，但是迎面而來的洋人，男也好女也好，總是先開口：“Good morning！”人家已經養成習慣，跟陌生人碰面也打招呼。我們國人，一般來說，未有這個習慣。其實這個不難，慢慢養成便是。然而在特殊情況下，仍然禮貌周全，就比較難得了。有個早上，我跑著跑著，見一洋人放慢腳步跑來。洋人喜歡穿黑色衣服，這位中年漢子也不例外。他右手拿著手機湊近耳朵，正跟人通話。我想，招呼就免了吧。不料，將要擦肩而過之時，他眼望我，舉起左手，點點頭。他有禮地致意。他可以不這樣做的；他不這樣做，無可厚非。但他做了，他給一個陌生的中國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想起來美國之前，因在市政府內一個部門打工，每天上落電梯，湊巧會碰見市的領導。有一次我走入電梯，見某市市長一個人在里面，我向他喊了一聲“×市長”。不料我喊得不是時候。×市長正從褲袋掏出手機，然后是將手機貼近耳朵，自顧自聽了又說，對我的進入和招呼，一點也沒有反應。×市長上任已一年有多，今天才有機會當面喚他一聲，然而我沒看清楚情形就開口，討了個沒趣。本來×市長也可以抬抬手表示應答的，但他沒有。

那個洋人在細微不經意之處禮貌也那么周到，大概是他時時、處處目中有人的緣故。

十三疑似艷遇

我家前門側邊有兩棵樹枯死已有好些日子了，本該鋸掉，買樹苗回來重新種上。可是從報紙上看過砍了一棵樹惹起官司的新聞，感覺砍樹跟砍人一樣，可怕，可怕。因而一直不敢動手。忽然一天接到小區管理處來信，請我們把兩棵枯樹鋸掉，說是影響了小區的綠化美化，還附了枯樹的照片（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拍了照），我知道那意思是：看，大煞風景！于是，我拿出板鋸。

說是樹，其實是灌木，無明顯的主干，近地面處較大的枝干比洋人的手臂粗多了，小枝條又橫斜交織，板鋸伸不進去，很難下手。我在枯樹前看來看去，決定“揀軟的捏”，先除去小的。怎知板鋸鋸小枝，吃力不討好，很快就滿頭大汗。抹汗之際，眼前出現了一把大鐵剪，鐵柄長如人的上肢，粗如一寸水管。我一邊接住一邊調頭看，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洋女人。她淺淺一笑。我印象中大多數洋女人很胖，這個卻身材苗條。她穿淡黃短褲紅背心。瓜子型臉，臉色紅潤，明眸酷齒。一頭金發。麗人也！

鐵剪才是最合適的對付枝條的工具。她是雪中送炭哩。她先是手把手教我怎樣握住剪柄，怎樣剪，然后，嘴里嘰哩咕嚕，伸手指這指那。我乖乖地“聽”她指揮，她手指那根我剪那根。嚓一聲一根落下，嚓一聲落下一根。無阻無擋，干脆利落。我倆配合得很好。這時小區管理處的人來拍照就妙了，可惜他們不來！我倆又一齊把剪下的枝條搬開。粗大的枝干裸露，可以下鋸了。

我把很重很重的鐵剪還給她，同時說：“Thank you！”她遞給我一張名片。驚詫之余，我也會意。但名片上全是英文，我不禁苦笑。只得用鼻子嗅了嗅，嗬，好香好香！我望著她走過馬路，走進我家斜對面的屋子。原來是近鄰！她多大年紀呢？人說洋人的年紀很難判斷，有的五六十歲看上去只有三四十歲，有的二三十歲看上去卻似四五十歲。然而我肯定她比我年輕。看來我要用流行話說，“惡補英語”，不然，有事怎么向她求援呢。

責 編：謝荔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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