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玫瑰之約

披著朦朧的月色走出桃花公寓時，風呼呼叫喚著，好像一張拖著長舌的大嘴巴，不曉得要在女人耳邊喋喋不休地鼓噪些什么。夏可人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只被剃光毛的貓咪，風吹過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這是個三伏天的夜晚呢！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連衣裙是“露”牌的，上短下短，上短露半截，下短露大半截?？粗约喊虢芈懵兜娜榉搴痛蟀虢芈懵兜挠裢龋矍啊班侧病碧鰞蓚€字：背叛。夏可人心想，我已經背叛了自己的“保守”，也踏上了背叛花仁的旅程，如同昨夜的夢。在夢里，她是一只背叛主人的“紅貓”，縱身一躍從窗口跳出去，跳到了一條小船上……

夏可人不是一個愛趕時髦的女人，在穿著上向來很保守?！澳阊?，就像一只貓，一身‘毛’捂得嚴嚴實實?！边@話是胡詩茅說的。只要氣溫允許，胡詩茅能露的決不遮著，尤其是胸前，已經過了季節的兩砣，雖然大勢已去，還在強做聲勢地招搖。胡詩茅似乎很看重那些在自己身子上看來看去的男人的目光，或者說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子上看來看去是她的榮耀，是她的追求，是維系她的自信心和青春活力不可或缺的動力。對于女友的所謂時尚裝扮，夏可人向來不敢茍同，若不是花仁的那句話，她的身體也許永遠不可能成為“露”牌服裝的衣架。“三十大幾的女人，就別再誤導消費了。”花仁是對著電視劇中的女人說的。話說得有些刻薄，夏可人聽來像有顆釘子扎在耳膜上，三十大幾的女人怎么啦？她瞪了男人一眼，想說點什么，話未出口，電話鈴聲把她喊到了街上，兩個女人逛了半天商場，胡詩茅給自己買了一雙高跟鞋，白色鞋幫上點綴著小朵玫瑰花，“指導”夏可人買了一套連衣裙?；氐郊?，夏可人第二次出現在客廳里，女人張揚地在客廳里走“貓步”，男人的目光依舊留駐在屏幕上，好像走來走去的就是一只貓。

脫下連衣裙掛在衣架上，裙擺越來越清晰地在窗口送進來的晚風中飄動，宛若一個不安分的精靈要蕩出禁錮的窗口。夏可人突然意識到，對于那個男人的約會，自己并非無動于衷，而是像閃著熒燈的手機，一直在悄然等待。此刻，擺來擺去的連衣裙好像在催問女主人：去？不去？

去！夏可人很快就抵達了火車站。從南邊沿的公寓到北邊沿的車站，打車只需6分鐘，照此可以推斷，這座城很小。真的很小，是個小縣城。這個小縣城以及與這個小縣城相關的很多東西都讓夏可人提不起勁來，尤其是她的他和她的家?；ㄈ试诳h瓷廠當推銷員，那泥土燒制的壇壇罐罐如今沒人用了，員工們紛紛被廠里“推銷”出門，花仁依仗著原廠長父親的余威，依然“工作”并快樂著。當初她找他的時候，母親不太愿意，先挑剔工作，說推銷員沒幾個本分的；又挑剔姓，“姓什么不好偏姓花，將來有了孩子，取什么名兒？花心？花燈？花粉？花卷？花菜？花椒？花柳??？”瞧，連“花柳病”都謅出來了。夏可人頂撞母親，生個兒子就叫花榮，梁山好漢；生個女兒就叫花木蘭，民族英雄。結婚7年，她既沒懷上好漢，也沒懷上英雄，責任在誰，倒是互不追究，似乎從沒想過去醫院“追究”一下。一個建立了7年又沒有孩子的家庭，也許適宜于某種情緒的生成。起床、洗漱、草草地用餐、匆匆地上班、投身同樣無所事事的工作、下班、去市場買菜、進廚房做飯、在衛生間沖浴、上床做愛、睡覺，只需瀏覽一下每天按部就班的作息時間，日子呈現出一種了無意趣的蒼白與單調便在所難免。平淡的日子里沒有故事，后來發生的故事，也許問題就出在后來的日子里滲進了調料，她迷上了網聊，他迷上了方城。

花仁筑罷方城回到家，墻上的掛鐘已指向凌晨兩點30分。床頭柜上靜靜地躺著一張紙條：“我出門幾天，你自保重！”

老婆去哪里，幾天回來，花仁不在乎。手指一掐一揉，紙條變成一個小球球在地磚上打了幾個滾子，滾進了床鋪底下。男人在席夢思上打了一個滾子，呼呼睡去。

夏可人頭枕著靠背，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外，夜色像一片無盡頭的灰色天幕，偶爾閃過的光亮似流星滑落。女人閉上眼睛，灰色剎那間變成一片廣闊的海藍，藍得晶亮晶亮的，哦，是一片碧藍的湖面，水面平靜得鏡子一般，一只鳥兒貼著湖面飛翔，一只翅膀很大的白色的鳥兒，它飛得緩慢，像在鏡子前仔細欣賞自己的容顏。突然，它調皮地一個猛子扎向水中，又呼啦一聲躥出水面，鏡子碎了，一圈圈漣漪如同煙花從天空散落開來。昨夜也是這般景致，小船在湖面上飄蕩，“紅貓”和“風鳥”就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做著那事兒。自始至終，她一言未發，而他只說了兩句話，開始，他說：“紅貓，我好愛你！”末了，他說，“紅貓，好想你一輩子躺在我的羽翼下面。”到了晉州市，“紅貓”會躺在“風鳥”的羽翼下面嗎？火車風馳電掣般縮短著“貓”“鳥”相會的距離，這不是夢。

夏可人從包里掏出手機，給“風鳥”發了一條短信：“我按原計劃上車，不見不散?！卑l完短信，關機。

他一定是個極富浪漫的男人，夏可人想象著“風鳥”的模樣兒。記得他說過，有一次吃早點，剛拿起饅頭就看見窗外的梅花開了，于是他跑到屋外，攀過一枝梅花，吸一口清香，啃一口饅頭，再吸一口清香，再啃一口饅頭……想象吧，天降大雪，四野皆白，梅花正紅，一個男人就著清幽的芬芳，吃著熱騰的饅頭，雙目微合，一副陶醉的樣子，這不是一幅奇妙的畫么？這么想著，夏可人有一點好奇，有一點憧憬，有一點激動，有一點緊張，有一點不安，有一點愧疚，各種情緒如雨后久未梳理的雜草，茂盛而凌亂，8小時的車程因此而漫長而短促。已到了“誤導消費”年齡的女人，為什么還不可救藥地幼稚著？夏可人問自己。女人的內心深處，總有那么一點地方是永遠長不大或者永遠不想長大的。記得這是一位女作家說的。果真如此？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夜色“咔嚓”一聲開溜，晉州市到了。

相約見面的地方是在鳳凰山。

一座小山，坐落在城市中心。呵呵，又到了鳳凰山，夏可人曾經來過，和花仁蜜月旅行時?！爸钦邩匪?，仁者樂山。”花仁摟著她坐在山頂的鳳凰亭里說這句話時，顯得愜意無比，山的博大能把人的胸襟鋪墊得寬闊無垠，他花仁就是仁者。7年了，仁者依然是仁者，只是他不再“樂山”，如今他的胸襟里只有那座永遠筑不完的方城，或者還有她未能知曉的秘密。

打開手機，想起是不是先給花仁打個電話，手指猶豫著，打給他干什么呢？這會兒他或許還在構筑方城困倦后的隆隆鼾聲里，或許又投入了繼續構筑方城的噼里啪啦中，和以往任何一個周末一樣。

夏可人突然想起網上說的：一對正常的年輕夫妻，一年的性生活頻率低于6次就算是無性婚姻了。夏可人不敢想又不得不想，她今年33歲，花仁也不過才39歲，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齡，可他們竟然連續120天沒有床笫之歡了。按照這樣的頻率推算，他們已屬于十足的無性婚姻。性愛需要足夠的“性趣”，當他的褲衩換下來3天了她也沒洗，他不再埋怨；她患感冒他未能及時買回可口的水果，她不再生氣；她不梳頭不化妝不戴胸罩趿著拖鞋跑下樓去辦事，他不再提醒；他逛街時眼睛極不安分地向陌生女人抽動鼻翼以吮吸某種新鮮的體味，她不再吃醋。她和他之間的“性趣”便恰如把溫度計丟進冰水池里，發展下去，她在他眼前晃蕩，他視而不見；他在她眼前晃蕩，她心里罵他犯賤，這時溫度計已成為一根冰棍。兩個人背對背入睡，她的夢里出現了另一張異性面孔，他呢？她無從知道。就像他無從知道她的背叛之旅。

手機上有未讀短訊：“我在等你，在鳳凰亭等你！”

8個月前的今天，當然也是個周末，他也這樣說：“我在等你！”

那時候，夏可人把自己比作一只蟲子，把自己的家比作一個瓶子。一只蟲子被封閉在瓶子里會如何動作呢？在它還有力氣爬行或飛翔的時候，肯定會四處碰撞尋找出口。她就是誤打誤撞地撞破網絡來到某個UC聊天交友網站的。而在此之前，夏可人雖然與電腦親密接觸好幾年了，但從不上聊天網站，更不知道MSN在全球如此風行，視頻性那么泛濫。一個健全人，在“殘聯”上班，那臺辦公電腦中儲存著一個個身殘志堅或身殘志衰的故事，在整理這些故事的過程中，在感動著嘆息著之余，她萌生過寫小說的念頭。小說沒寫成的原因，她歸結為：同事之間的復雜關系勞心攪神，辦公室里不可能誕生作家。家里有了一臺二手電腦，小說也沒寫成，原因自然在于男人勞心攪神，一個沒有文學氛圍的家庭不可能誕生作家。

因為喜歡紅色，喜歡貓咪，“紅貓”在夏可人破網之際急不可耐地從她的體內逃脫出來，附著在她的指尖上，輕輕一點鼠標，就隨主人來到了網絡上，進入某UC網站里的知心屋。瞬息，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紅貓”又圓又亮的眼晴瞧著電腦左邊的排序框，發現她的名字高掛在框框頂上管理者的名字下方。這才明白，進入這個空間里的人都中了魔法似的，變成用網名和個性頭像刻畫出來的符號。人類本來就是宇宙的某種符號，只是在進化的過程中漸漸遺失了符號里所有的信息，覺醒過來后又開始漫無邊際地尋找。

剛剛進入房間，“紅貓”就被“風鳥”緊緊糾纏上了。

“我在等你！”

“說謊，你怎么會等我？”

她頭一回進入聊天室，他們頭一回碰面，“等”無從談起，但她沒有拒絕他。“風鳥”是一只什么樣的鳥兒呢？好像有些淘氣，有些不羈，還有些小小的賴皮。她對他有些壓抑不住的好奇。可他們并沒有認真聊天，而是經過她突發奇想的提議，不停地變換馬甲，去人氣最多的聊天室，看看誰能更快找到對方，結果是勝負各半。她和他成為聊友，一種奇怪的默契在他們身上蔓延開來。一切都在經意和不經意間悄悄地發生著變化，都能覺察到對對方淡淡的好感，然而沒有誰會愚蠢到去捅破這層窗戶紙，這只是成年人寂寞時消閑的一種方式。她和他，只不過一對默契的聊天對象而已，至少她并沒有超乎“界”外的企盼。已婚網蟲和未婚網蟲的區別在于：必要的時候，后者可以往婚姻方面靠靠。他們像哥們一樣調侃，嬉笑怒罵，率性而為，沒有任何的勉強和造作，滔滔不絕的話語在各自的動漫頭像亮起來的時候就傾瀉而出，認真和不認真的交流著一些嚴肅和不嚴肅的觀點和看法。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光，有一種蜜蜂飛在花海里的感覺，寂寞和孤獨有了一個可以寄放的場所。她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美妙和沖動，內心的某些欲望，被生活的點點滴滴所磨滅的欲望，似乎有了沖出重圍的可能。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累贅，卸下一切重負，虛擬世界的交往倒顯得純粹、透明、輕松、自然。網絡真好，原本生活在不同區域的“貓”和“鳥”，居然有機會相識，這也是緣分嗎？她漸漸地發現自己開始依戀那個亮起來的頭像了，她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抑制地遲早會發生的。

事情終于發生了，“紅貓”和“風鳥”相約鳳凰亭——因為民間流傳的鳳仙和凰神逃離天宮落腳山頂筑愛巢的故事而得名的地方。

他們還沒照過面，因為她的視頻從來都是“壞”的，所以他的視頻便總是平等地“壞”了。

“我怎么認得你？”她給他打電話。

“臉上有顆痣，長在和那個湖南出生的偉人一樣的地方。你呢？”

“我？我……我穿牛仔裙?！彼`機一動，決定讓“視頻”再“壞”一次。

關機。夏可人笑了。即將發生的情勢很有意思，“紅貓”一眼可以分辨出長著“偉人痣”的“風鳥”，而“風鳥”卻要在多得像螞蟻一樣的晨練人群中搜尋穿牛仔裙的“紅貓”。

放肆的晨霧繚繞在上山的石階上，一陣風掠過，路邊的白楊樹枝在風中翻飛著，正在枝頭上賣弄地唱著歌兒的幾只小鳥仿佛突然間被什么東西掐住咽喉，掙扎著嘰嘰叫了幾句，便悄無聲息了。夏可人聽說過白楊樹的另一個叫法——“鬼招手”，這讓她產生了一種莫名而怪異的聯想。她聽到自己的喘息粗重起來，一團團地呼出去，扯碎了身邊的薄霧。鳳凰亭就在前方，亭子里有一雙目光鉤子一樣伸過來，鉤在她小山一樣顫巍巍躍動的胸前。

走進鳳凰亭，夏可人坐在一旁，斜睨了男人一眼，又斜睨了一眼，心猛然一顫，不知怎么的，眼前的國字臉猶如一尊脫落了瑰麗油彩的面具，露出不堪的情形來。恍惚中，她坐在那間屋子里。在女友臥室的墻壁上，她多次見過這顆“偉人痣”。婚紗照最大限度地突出了兩張面孔，胡詩茅的臉貼著“偉人痣”，兩人都在笑，看得出那是攝影師“導演”出來的笑，有些勉強和僵硬。男人最不善變的大概就是他們的容顏，眼前的“偉人痣”和8年前婚紗照上的“偉人痣”一模一樣。因為臉色白凈，黑痣顯得又黑又亮，好像一顆黑珍珠嵌在下巴上，熠熠閃光。

夏可人不曾見過“偉人痣”，可她知根知底，他是胡詩茅的第四任即現任丈夫，也是胡詩茅的第一任丈夫。離婚后各自經歷了兩次婚變，兩人又走到了一起，誰說破鏡不能重圓？“省事，婚紗照拿出來，抹抹灰塵，掛上就得了?！焙娒┱f出這句話就像把藏在地窖里的陳年老酒拿出來倒入杯子里一樣。讓夏可人不得其解的是，時尚浪尖上的胡詩茅怎么會把淘汰的東西藏入“地窖”而不是一撕兩半棄之垃圾？“他一直保存著，看來他對我還是很真誠的?！焙娒ψ约涸谑兹握煞蛐闹械姆至款H感自豪。

這會兒，胡詩茅的自豪在夏可人心中卻打了一個大折扣，她決定要替女友當一回愛情偵探。確切點說，她要測量一下這只“鳥”兒的花花腸子究竟有多長多粗。

離開亭子，夏可人繞到50米外的一棵大榕樹下，發出一條短訊：“風鳥，我邂逅姨媽，一時脫不開身。我們改在傍晚見面，好嗎？”

“有點遺憾，我會在老地方等你?！被貜秃芸?。關機，夏可人回到亭子里。

男人手執一支玫瑰，紫紅色花瓣在“偉人痣”上蹭來蹭去，似乎正在品味著他的“遺憾”，而眼珠子卻嘀溜溜地在人群中掃描。高跟鞋叩擊地面的啪啪聲，把國字臉吸引過來，“鉤子”又鉤在夏可人的小山上。

“等人吧！”夏可人溫婉地沖他笑，她要主動“鉤”男人了。

“等緣分?！蹦腥诵ΓΦ糜悬c浪蕩。

“很漂亮的玫瑰啊?！?/p>

“剛剛在山上采擷的，野玫瑰，喜歡就送給你吧！”

“喜歡，但不敢當。”

“那就去自采吧，山坳里有的是，我給你帶路。”

“呵呵，那好??！”

夏可人是喜歡玫瑰的，她家陽臺上養的花除了玫瑰還是玫瑰，紅的、黃的、粉的、黑的、白的，她的目光總是長時間地在那些盛極之時的花瓣上流連，看不夠的時候就用手機或數碼相機咔嚓咔嚓地把它們留下來，等那些沒有香味的影子在她的手機或數碼相機里塞到無法再塞的時候，又一朵朵地把它們刪除，然后又一朵朵地去拍那些新開的花兒。常常，她在癡看那些花兒的時候，就能聽見它們說話，花們和花們相互間說，和露珠和雨絲和陽光和空氣說，和飛來的小蟲小鳥蝴蝶說。開始她只是靜靜地聽它們相互耳語，過不了多久她也學會了它們的語言，于是花們也和她說起話來，在沒有上網認識“風鳥”之前，她和花們在一起打發著閑散時光。

小路彎彎。左拐右轉，繞到山背后，這兒是另一個世界，沒有人，但有花，真的是野玫瑰。夏可人遠遠地望見了野玫瑰，在一片向陽坡地上，一簇簇野玫瑰長滿了山坡。野玫魂比陽臺上的玫瑰更美麗，清一色的紫紅，花瓣兒像嬰兒的唇，像杜鵑的羽毛，像飛動的彩霞，鮮艷極了。女人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蔡依林的《野玫瑰》：我愛上這種氣質，像牛奶般的舒服，所有重量都消失，身體會靜靜飄浮，頭發都飛了起來，想不到天空那么矮，星星也靠過來……

夏可人奔跑過去，采擷一朵野玫瑰貼在鼻孔邊，陶醉在花的芳香里?！鞍?！”女人尖叫一聲，手指流血了，鮮血侵染在男人的手上。女人的尖叫很突然，是因為男人的動作很突然，從身后伸過來的雙手正在女人雙峰上揉搓。“扎著了吧，野玫瑰會扎人的。來，我看看。”男人松開手，站到女人對面，抓住了女人的右手，女人掙脫開來，從挎包內掏出紙巾擦了擦血跡，拾起掉落地上的野玫瑰：“這東西還真是長著尖刺呢！”

“玫瑰刺（賜）福，你有福氣啊！”男人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女人，這是一種令人心慌意亂的攫取般的注視。夏可人轉過身子，想逃離。片刻，又把身子轉過來，戲還沒演完，女主角還得留在舞臺上。

“賜福？什么福？性福嗎？”女人笑，哈哈大笑，她知道自己笑得比男人更浪蕩，

“難道你不想得到性福嗎？”男人的手又伸了過來，女人退后一步，一抹紅霞掛上臉頰。她一邊撩著額前的劉海，一邊斜睨身邊的男人，這只“鳥”身材修長，個頭足有一米八，健壯而不肥碩，男性魅力十足。他炫耀過，在那方面他很厲害的。夏可人曾經對這種“厲害”的渴望如夢一般浪漫。如今，“厲害”就在眼前，只要她愿意，夢立刻可以變成現實。而要讓夢變成現實，就要放棄原則，愛情總能讓人以一種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放棄很多原則，而不知不覺地順從另一個人，可她和他談得上愛情嗎？

眼神在短暫的脈脈飛動之后回歸常態，夏可人手臂一甩，力氣這東西很怪，甩得遠一塊石頭，甩不遠一支花，玫瑰落在腳下，腳底踩過，花碎了，一片花瓣兒隨風飄起來，恰似一只小鳥在飛。真的是呢，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p>

“漂亮的野玫瑰不要了？”

“它會扎人。”

“雖然扎人，可野玫瑰就是比種植的玫瑰漂亮，好比野花總比家花香。”

“呵呵，長見識。走吧，你要等的緣分說不定正在亭子里等你呢！”

“你就是我等來的緣分呀！”

“是嗎？”夏可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風鳥”和“紅貓”第一次碰面他就說過“等緣”。后來又一次次推銷過他的“緣分觀”：一對有緣分的男女，私生活的程序完全可以被簡化，憑著默契就能把男女儀式做得行云流水。回憶起8個多月里很多曖昧的聊天，女人覺得，緣分在她和他之間也許是真實存在的?？蛇@會兒，女人很想問問男人：你和胡詩茅有緣分嗎？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胡詩茅說過：“我和他勞燕分飛又破鏡重圓，也是前世修成的緣分。”胡詩茅第一次把夏可人領進臥室時，面對墻上的“偉人痣”說出了這句話。

“你還是孤鳥宿山林？”她像第一次一樣問他。

“林中雖有鳥，可惜欠緣分。”他的回答和第一次一模一樣。

“只怕有緣在等待，你不珍惜她吧？”

“咱倆的緣分，我會倍加珍惜?！蹦腥擞职咽稚斓搅伺诵厍?。

“就想在這山野草地上茍合，如此珍惜？”女人又退后一步。

“走，下山，讓我好好珍惜你?！?/p>

午餐和晚餐是在大酒樓里進行的，鮑魚、海蚌、龍蝦、魚翅……男人大大方方地“珍惜”了兩回。

撞上個泡女人不計成本的角兒，那就讓他再慷慨“珍惜”一回吧！鳳凰賓館門前，夏可人說，住這吧！望著門楣上方的五顆星，男人躊躇片刻，點頭，好吧，住這。進入918號套房，一按開關，乳白色的燈光如水一樣傾瀉下來，映入眼簾的一切夢幻般豪華，原裝進口鱷魚皮沙發，大理石茶幾上擺放著著名的骨瓷精品茶具，純平背投式大彩電，雙門大冰箱，純毛波斯地毯踩上去無聲無息，剝奪了你的雙腳似的。讓夏可人最感興趣的是那張胡桃木高低床，興趣所在并非床頭與把手處鍍金、鑲銀的貴重裝飾，也不是咖啡色床罩上撒滿一床浪漫的玫瑰花瓣，而是它的寬度。超乎想象的寬度誘發了夏可人的上床沖動，她想在床上打幾個滾子，打三四個滾子還會在床上。當然，夏可人不會上床，徑直走進浴室，閂上門，不管不顧地自個兒享受自動調節按摩浴去了。夏可人知道，此刻她需要水流，需要水流拍打自己的腦袋，不適時的亢奮和不該有的欲念，會像墨汁一樣在水流中慢慢洇開，再凝固成理智……

女人一個澡足足洗了一個小時。嘩嘩的流水聲像是一種漫無邊際的誘惑，一次次把男人的激情元素調撥到頂峰又墜落在山澗，等人的時間太熬人。

流水聲終于停止。男人想象女人穿上他剛才購買的白色蕾絲內衣，芙蓉出水般走出浴室的情景，高聳的雙峰，若隱若現的兩點櫻桃紅……男人的激情元素又一次登上峰頂。門開了，密集的蒸汽沖出來，男人急迫地迎過去，緊緊摟住女人。摟住的是一只“貓”，女人上穿高領白襯衫，下著黑色長褲，一身“毛”捂得嚴嚴實實。

夏可人推開男人，把白色蕾絲內衣連同自己換下來的連衣裙一起交給男人，笑了笑：“送給你老婆吧?！?/p>

男人愣愣地站著，像個木頭樁子。

夏可人又說：“送給胡詩茅。”

木頭樁子說話了：“你是誰？”

“紅貓！”夏可人猛然轉身，邁開大步，出門，下樓，走出賓館，朝大街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鉆進出租車……

售票廳墻上的掛鐘指向8時30分，還來得及趕上9點的火車。買好票，進入候車室，夏可人徑直去了洗手間，鏡中人像個逃犯似的，一臉蒼白。補完汝，沖著鏡子哈了口氣，拿起手機沒有猶豫，一氣呵成地按出了11個號碼。以前，晚8點以后夏可人從不打胡詩茅的手機。胡詩茅說過，最怕別人打擾她的夜生活。

“誰呀？”那頭的聲音很慵懶。

“是我，可人?！?/p>

“你在哪呢？”

“我在晉州?！?/p>

“哦，哦，有事嗎？”

夏可人從“哦哦”中判斷，胡詩茅正在床上。

夏可人是在參加一個朋友的婚慶宴會上和胡詩茅認識的。胡詩茅是個典型的女權主義者，頭一次見面，就向夏可人灌輸自己的男女性平等觀：“男人女人的地位是平等的，包括性，女人完全有隨心所欲享受性快感的權利……”宣言似的，嗓門還挺大，夏可人夾起一塊紅燒肉，趕緊堵住了胡詩茅的嘴。能堵得住的也只有嘴，夫妻分居兩地，胡詩茅身邊從來不缺異性床伴。

“你做你的事情，把耳朵貢獻給我就行了?！毕目扇苏f。

“哦，哦，有事回來再說吧。”電話掛斷了。

夏可人覺得自己仿佛被人從冰窟里撈出來，又馬上放進飄著玫瑰花瓣的熱水里，那種怪怪的味道，讓她對當今男女的行為產生了莫名的嘆息。

列車有節奏地彈奏著催眠曲，夏可人睡著了。醒過來時，聽到的是中年女列車員粗魯的聲音：“到站了，美夢回自家床上繼續做吧！”

東邊的天才洇出一抹乳白。夏可人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站臺，打車回家。

小城很小，還在夢中的小城更小。5分鐘，到家了。

從挎包內取出鑰匙，輕輕扭開門鎖，夏可人忽然心生愧疚，若不是“朋友夫”，野玫瑰差點扎在花仁身上?；ㄈ收诤ㄋ校灰@擾他，就在客廳沙發上坐一會兒，再去張羅早餐，然后叫醒他。

門開了，鞋柜旁邊一雙女鞋跳入眼簾，把夏可人驚得差點大呼一聲：天?。『喼本褪请娪爸械拿商妫咨瑤蜕宵c綴著小朵玫瑰花，這雙鞋……

站在門口，夏可人死死地攥著拳頭，金屬鑰匙硌得掌心針扎似的疼痛。她臉色灰白，雙目失神，覺得心里給什么利器狠狠地扎了一下，鮮血在流淌。她想起了野玫瑰，長著尖刺兒的野玫瑰。悄悄退出去，把鑰匙伸進鎖孔，輕輕一擰，門靜靜地關上了。

下樓，夏可人在小區綠化帶內的一條石凳子坐下來。旁邊有棵女貞樹，隨風吹來幾縷微微的葉香。世上可有男貞樹？女人問樹，樹無聲。樹上一群小鳥在唱歌，鳥兒們的嗓音尖刺、嘈雜，難聽得嚇人。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胡詩茅從樓梯口出來，兩天不見，又換了發型，一頭超短發向上發散，看上去活脫脫一只火雞；一身粉紅色連衣裙，十分嬌媚。本來也就嬌媚，一身粉色就顯得雙重的嬌媚了?？上目扇撕鋈挥X得，胡詩茅其實長得不好看，那張臉很窄，兩只眼睛嵌在顴骨上面，塌鼻梁，嘴巴嫌大，五官格外的不協調。胡詩茅低著頭，走得不急，鞋跟“嗒嗒嗒嗒”響在水泥地上，穿過小區，出了大門。

“嗒嗒嗒嗒”漸漸遁去。夏可人站起身子，抬頭望了望那扇窗戶，玫瑰色窗簾內除了男人的呼呼鼾聲，還有什么呢？女人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再上樓去打開那扇沉重的鐵門。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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