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人曾經說:西方的后現代藝術是單一的信條。之所以說是單一的信條,是因為對真實的利用有一個考慮,在此之下形成了一致的默契,并在一致的默契之下追求不同的影響。
極簡主義音樂(Minimalism,也譯作簡約主義、極限主義)從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抱著“單一的信條”:顛覆勛伯格(Amold Schoenberg)所開創的二十世紀現代派音樂的晦澀繁雜:作曲家們很快達成“一致的默契”,利用“一個簡單音型的不斷重復貫穿全曲,通過不斷擴展節奏、增強配器的修飾效果等手段使之變化”的方式來營造一種看似簡單直白,實則細膩微妙的音樂聽感:在這個框架基礎上,幾位極簡主義的宗師開始沿著各自的途徑“追求不同的影響”,利用這一開放的表達系統,開創了不同層面的音樂潮流,并各自影響了西方音樂的發展。
以不變應萬變
從過去到現在-極簡主義音樂都以一種特立獨行的面孔呈現在大眾面前,它隸屬于嚴肅音樂范疇,卻在近幾十年中逐漸滲透到戲劇、電影、舞蹈配樂和Newage、流行、民族等大眾音樂領域。上世紀六十年代,極簡主義在縱向層面,以新興姿態狂飆突進地攻擊著嚴肅音樂陣地:七十年代開始,隨著這一思潮的橫向擴張,作曲家們以極簡主義為母體開發出了更貼近大眾審美的音樂形式。Minimalism便如同它的旋律演進特征一樣,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深刻影響著人們的音樂審美習慣。
與視覺藝術下的后現代表達相比,極簡主義的后現代面孔至少在形式上顯得更加樸素,它所顛覆的,正是現代派音樂的種種費解和歧義。那無限重復演進的音效體系對于聽覺系統而言,既不像皮埃爾。布列茲(Pierre Boulez)的整體序列主義那樣晦澀冷峻,也不似約翰·凱奇(John Cage)的機遇主義那般怪誕突兀。
極簡主義的創作理念在音效風格上具有寬容的適應范圍,正因為如此,當年這一流派的宗師們才可以在漫長的音樂歷程中于不同的領域游刃有余。從最初“共襄盛舉”,到后來各立門戶,極簡主義經歷了漫長的演變和交融。這一過程中,其創始人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始終站在極簡主義的最源頭,年復一年地在音符的重復雕琢中,一面深刻介入藝術潮流的變遷,一面冷眼旁觀時代社會的演進。
即便在極簡主義流派內部,他也堪稱是一個奇異的個體。數十年如一日的音樂堅持,與走進大眾的跨界嘗試,格拉斯做到了別人無法做到的事情。當年的改革者,如今通過大眾音樂載體,堂而皇之地讓人們無條件地接受他的嚴肅與保守。再也沒有音樂家在嚴肅與大眾的結合上比格拉斯更加“粗暴”了,他將那充滿“原教旨”意味的極簡主義音符強行灌輸進大眾音樂系統,真正做到了以不蠻應萬蠻。
從另類到經典
菲利普·格拉斯曾經是一個異類,直到今天,雖早已獲得經典認可,但關于他的爭論和解讀依舊在不同的層面進行著。不論如何,很多人從內心深處對格拉斯懷有某種尊重,當人們被魚目混雜的Newage和不知所謂的現代派音樂弄得暈頭轉向時,格拉斯的價值開始被更加深刻地理解。
最初認識這個老頭是通過克羅諾斯(Kronos Quartet)四重奏樂團,這個樂團雖然以邪門著稱,所幸格拉斯的音樂沒有被他們演繹得陰陽怪氣,終究能聽出個所以然來。事實上,格拉斯的器樂作品,無論鋼琴獨奏、室內樂還是電影記錄片配樂,都是一副學院派嘴臉。這和另一位同門邁克爾·尼曼(Michael Nyman)不大一樣,后者總是在公共音樂領域主動做出一副親民姿態,加上他在大眾看來“侯門深似海”的音樂背景,受到很多人的尊敬和愛戴。格拉斯雖然曾為三十多部電影配樂,可他絲毫沒有因為涉足到大眾音樂領域而放低高貴的身段。
四十年前,他與史蒂夫·里奇(Steve Reich)、特里·賴利(Terry Riley)、布萊恩。伊諾(Brian Eno)和邁克爾·尼曼正是為了反對現代派音樂的冰冷晦澀才扛起了極簡主義的大旗,這種看似簡單的音樂風格長久以來在學院派概念中的“嚴肅”與“通俗”間搖擺。對于極簡主義的爭論和定性都是學院派內部的事,跟廣大人民群眾幾乎沒有關系,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學院派最終達成一致,認可了這群“另類”的家伙,不但給了名分,還把這一派別捧上了二十世紀音樂的經典種類。然而,極簡主義在公共音樂領域始終是神秘而“高貴”的,沒有人把它看作和搖滾樂一樣通俗平易。
死守學院派陣地
在變幻莫測的音樂長河中,無論極簡主義的鼻祖們有著怎樣的江湖地位,也終究無法抵御歷史潮流的激變。在學院、大眾兩邊不討好的年代里,五大前輩開始內部分化;特里·賴利成為電子樂的始祖,布萊恩·伊諾則發明了環境音樂,他們的后輩中也出現了艾略特,高登索(Elliot Goldenthal)、唐·戴維斯(Don Davis)這樣的配樂名家;邁克爾尼曼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以玩票姿態出入于電影音樂界,創作出《鋼琴課》等一系列膾炙人口的配樂作品;剩下的菲利普·格拉斯和史蒂夫·里奇也或多或少開始接觸大眾音樂領域。
雖然現在已經沒有死守嚴肅音樂門檻的極簡主義作曲家,但格拉斯仍是對自己所開創的音樂理念最根深蒂固的家伙。他死守極簡主義嚴肅傳統的清高架子,即使他成為學院派最為推崇的極簡主義第一號人物,然而在擔任過《時時刻刻》這樣的好萊塢著名電影配樂后仍然為很多人所陌生。當年一部《鋼琴課》成就了邁克爾·尼曼在大眾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格拉斯并非沒有這樣的機遇,只是他把嚴肅的藝術操守看得太重,將電影配樂當作室內樂來做,音樂里充滿著“原教旨”意味,與電影配樂約定俗成的內涵與外延有很大隔膜,自然難以引起公眾注意。
格拉斯當初為了反對現代派音樂艱澀冰冷的曲高和寡而開創了極簡主義,如今他的音樂雖廣受推崇,但畢竟無法成為普羅藝術,他似乎在刻意保持與大眾的距離。格拉斯雖然以反對當時的主流學院派的姿態進入音樂界,但實質不過是用一種學院派去反駁另一種學院派,與當時的音樂界對他和極簡主義音樂的爭論一樣,話語體系的碰撞始終發生在學院派內部,從未擴展到普羅大眾,在得到學院派認可后,他必須也只能保持經典藝術姿態。
“現象”級個案
從某種意義上說,極簡主義在格拉斯那里已經成為嚴肅音樂身份的象征,他用純粹的理念創作,并受到越來越多的尊重。即便創作電影音樂,人們也會把他當作嚴肅音樂家,不會把他看做電影配樂家,這是他與邁克爾·尼曼在大眾心中最大的不同。正因為他在人們心中約定俗成的印象,才使他可以毫無顧及地使用幾十年如一日純粹重復的音階技巧去為不同題材的電影配樂,而不用考慮電影音樂本身的系統規律。
某部影片一旦決定邀請格拉斯擔當配樂,也就默許了他的音樂恪守,無論他把配樂做得多么嚴肅甚至乏味,都不會遭遇rejected(棄用)的待遇。而格拉斯只需略微考慮電影內容所需要的元素,比如在《KunDun》中融合進喇嘛的頌經聲,然后便按自己慣有的套路去創作了,喇嘛的頌經聲于是變成了無限重復循環的聲音符號。格拉斯在音樂界享有如此的優待取決于其經典大師的身份,當年反對經典的他如今也成了人人敬仰的經典。他本人也在嚴肅音樂界享受到與蓋歐基-里蓋蒂(Gyorgy Ligeti)、路易吉諾諾(Luigi None)、潘德瑞茲基(Krzysztof Pendereck)、斯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皮埃爾·布列茲等現代派大師等同的音樂地位。這些榮譽是他始終堅持嚴肅意義上的極簡主義音樂創作所收獲的果實,普通大眾對于他的崇高印象基本來自他在嚴肅音樂界的地位,而公共音樂領域之所以能夠容納他的理念,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極簡主義在價值取向上的搖擺性使得它具有某種程度的大眾化可能。
作為擁有潛在市場的音樂派別里的第一號大師,格拉斯在各個領域都能如魚得水。嚴肅音樂界的耀眼光環加上可能被大眾接受的音樂形式,這兩大武器成為他縱橫江湖的獨門秘籍,讓他可以一如既往、心安理得地進行極簡主義的終極實驗。在這樣一個消費的年代,很多嚴肅音樂家只有放下架子去迎合大眾才能換來掌聲與認可,格拉斯卻擺著架子走到群眾中間(他曾經以無比經典的姿態演奏過已故搖滾大師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無比草根的作品,以始終不變的藝術操守同時取得學院派認可和一定數量大眾市場的成功,成為音樂界中一個獨特而詭異的“現象”級個案。
格拉斯的多重可能
極簡主義音樂的大眾化可能最早來源于伊諾創立的Ambient(環境)音樂。伊諾以極簡主義的游戲規則為基礎,融合環境聲效和電子樂等現代科技手法創造了以簡單音節的循環演進來營造環境氛圍的Ambient音樂。這種音樂形式從創立之初就被自然地劃進了實驗音樂的范疇,雖然自極簡主義脫胎而來,卻因為組合元素的復雜多樣性和內涵所具有的某種不可言說的氣質而被定義為先鋒派音樂。
從其后的發展來看,不論伊諾還是Ambient都具有深刻的流行音樂氣質,伊諾因為廣泛涉獵流行、搖滾、實驗、多媒體等多種藝術領域,成為一位革命性的流行音樂家。雖然后人對他的音樂造詣評價不高,但Ambient卻是他對世界音樂的一大貢獻,這一概念形式已經孕育了后來的Newage冥想音樂、Chill Out、沙發音樂等大眾音樂品種。從這個角度講,作為Ambient的概念源頭,極簡主義應該間接影響了后來這些音樂的發展,它們具有一脈相承的精神內涵。
也許格拉斯最初并未意識到極簡主義所蘊含的多重可能,但它的確被后人賦予了新的形式外殼。從Ambient開始,極簡主義的深層品質以不同面貌呈現在大眾面前,進入流行文化領域;作為原始形態的極簡主義則隨著學院派的認可被束之高閣,敬為神明。雖然深處“候門”,它的后輩們卻將其精髓發揚廣大,形成了堅實的群眾基礎。到《時時刻刻》和《楚門的世界》誕生的年代,Ambient早已銷聲匿跡,更新一代的音樂形式繼承了Ambient的衣缽,而此時的老教主依然用著最原始的音樂手法活躍在好萊塢。
極簡主義在后來的演變顯然超出了格拉斯的設想,甚至包括邁克爾·尼曼在電影配樂里對極簡主義的改裝,都是他不可能邁出的步伐。當年以革命者姿態進入音樂界的格拉斯隨著個人地位的無限膨脹,已經變成了不折不扣的保守主義者。在保守思維遭到嚴重唾棄的今天,格拉斯的保守卻為他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譽,這樣一位二十世紀嚴肅音樂界的經典人物在享受藝術光環的同時,也在深刻影響著現代音樂的發展。
當我們厭倦了媚俗的旋律音階和無孔不入的和聲織體時,不妨換一換口味,聽聽格拉斯單純而別有韻味的循環音符。極簡主義只是形式,關鍵看聽者如何對待,可以選擇靜靜地欣賞,從看似相同的重復音節中發現細微的不問,并隨著循環往復和音效不斷加強而進入深遠開闊的聆聽境界:也可以選擇把它作為日常生活和工作的背景音樂,在單純中尋找松弛的快感。不可否認,極簡主義在現代語境下,內涵與外延已經變得越發繁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