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青春年少時是一張白紙,記憶深刻,感受強烈,那時你最先接觸什么,什么就會跟隨你一輩子難以忘卻,而長大后再經歷的事物則很難真正走進你的內心。我初高中時喜歡的那些書籍、影視、音樂,等等,好像奠定了我一生的審美基調和品味。最簡單的例子,那時我只看了幾部武俠小說,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而后來再讀的,包括上大學時讀的那些武俠小說卻已隨歲月模糊了印象。
《邊城浪子》是我初中時代看的電視劇,香港TVB出品,八九年的片子,吳岱融、張兆輝的那版。自此以后,傅紅雪這個一襲黑衣、背負仇恨的形象,就在冥冥之中占據了我的內心。我驚異地感受到我們是那么的相近相通,只不過身處不同的江湖罷了。我們都不曾為了自己而活,都曾為了擔當某一項使命或事業,而差遣自己的身體和意志,哪怕內心充滿痛苦和掙扎。這樣的想法常常使我有一種莫名的悲壯感。直到后來,我辛辛苦苦的考上大學,磕磕碰碰地參加工作,又經過幾年打拼站穩腳跟,而今過上了且歌且行的生活,那種悲慨的情愫才慢慢得以釋放。是啊,在沉重奮斗的階段,誰沒有過深沉的傷痛,誰沒有過那種復仇般的力量和自以為神圣的精神支撐?不管這奮斗源于我們對一些人的愛,抑或對另一些人的恨。
相對于金庸筆下“俠之大者”的高大全人物,古龍小說里最有光彩的人物,卻都是一些有著身體或性格殘缺的人,比如西門吹雪、李尋歡、楚留香、傅紅雪等等,古龍很著迷于描摹這些有著這樣那樣生理或心理病態的人物,并試圖挖掘人性深處的壯美和復雜。
《邊城浪子》是古龍后期的代表作品。其主人公除了傅紅雪,還有葉開,但是我覺得相比懷抱仇恨、執著冷傲的傅紅雪,葉開的形象及其秉懷的慈悲與寬容就顯得太蒼白無力了。由于成長的環境不同,信仰愛也好,信仰仇恨也罷,本質上沒有什么高低對錯之分,重要的是,是否有足夠的理由和力量去執行你的信仰。顯然葉開的理由不夠充分。他生活得順風順水,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別人承擔著本應屬于自己的厄運,所以他能饒恕仇家。做到寬容和愛并不難,就算他的這份愛這份寬容源于他良好的教養和寬廣的心胸,其質量也沒法和傅紅雪最終放下刀的那一瞬間所表達的愛和寬恕相比。愛永遠是歸宿,但有過刻骨仇恨的人了悟的愛,踐行的愛,更曲折地接近大愛的本質。而一個連痛苦都沒有體驗過的人,他如何能夠擁有轉換愛與恨的力量。即便這場恩怨根本與自己無關,傅紅雪也并不可悲,畢竟他曾經理所當然地恨過,目標明確地執行過,生命因此而大放異彩;而葉開,時時也憎恨仇人,卻又總同情他們的悲慘結局,心中糾結著矛盾和茫然,就像叮叮當當說他的話一樣,“你做的事,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樣去做。”沒有無原由的恨,也沒有無原由的愛。葉開這種輕飄蒼白的愛才是可悲。乍看此言,可能有失偏頗,但拋開傳統的道德評判,這確實是基于古龍《邊城浪子》的文本意義上得出的結論。
吳岱融飾演的傅紅雪,形神皆備,簡直就是原著意義上的傅紅雪,以后任何一個版本無出其右。蒼白的臉,漆黑的刀,拖著一條殘腿,以一種特別的姿態無比堅毅地走在復仇的路上……這個形象曾經牽動多少年少的心。吳岱融,據說這個新加坡人后來混得不怎么樣。一看他演的傅紅雪,就知道這也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家伙,沒辦法,為藝術而藝術的人,都沒有美好的結局,不成瘋魔不成活啊,張國榮、陳百強……唉。
剛上班的那兩年,每天都忙得要命,卻偏偏精力旺盛,夜里有時候也翻書看,那時我宿舍里的書也不多,所以最后總是翻出那套《邊城浪子》看看。下面這首詩就是我在那些個奮勇向上的日子里寫下的。
《夜中相遇傅紅雪》
夜讀古龍,走出
那個倔強的跛子
認真,心切,一絲不茍
深的眸子
寂靜里射出復仇光芒
照亮久已沒有血性的江湖
蒼白的手握住刀柄
就握住了那一段仇恨
縱使這一場恩怨竟與自己毫不相干
悲劇的跛子在別人的眼光里
默然承受了這殘忍的笑話
刀已出手就不可能收回
哪怕那刀鋒對著自己
如果不能把愛均勻地傳布
那就扛起仇恨
生活總要有個重心
為此,一往無敵
夜讀古龍,也有那樣的體會
別把自己擠兌得太緊
但傅紅雪,我江湖中的兄弟
既然我們的手還握著刀
那明天,就只有殺出一條血路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這是一句頗具中國道家思想精華的話。最早反映它的意思的語句出自《孟子》。是有著深厚中國古典文化素養的金庸,在他的小說《書劍恩仇錄》里用更為完滿的語言表達出這句古話的醒人奧意。那是在乾隆贈給陳家洛的一塊佩玉上書寫的四句話:“強極則辱,情深不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有一段日子,我經常想到這四句話,甚至陷落到此中。特別是前兩句話,每次都有著第一次看到時的驚愕和恐懼。驚愕是因為冥冥中它的準確性和命中率;恐懼則由于以我個體的力量根本無法逃出它的范疇,它的內容像一個巨大的網,輕而易舉就把我包容。我總覺得它說的就是我,每個字都像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就是沖著我來的。而我在它們面前總是手足無措。
我感到空前的迷惘。因為我讀不懂它。但后來,通過許多事情,我讀懂了自己,我釋然了。也不需要讀懂它了。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這句話有著巨大的力量和生命,它凝結了中國式的思辯內涵。對它的理解,有兩種,我只說比較通俗層面的意思。人如果強悍到了極點,那就會受到辱沒。或可這樣理解,即使這種所謂的辱沒,在別人眼中根本夠不上辱,但在一往無敵的強者心里,它也是巨大的恥辱和陰影。而用情太深的人,必會損耗元氣,消磨精力,難以長久。只有做到中正平和不慍不火的君子,才能像溫婉潤澤的美玉一樣,達到永恒,這是多么美好誘人的一種境界啊。
但我義無返顧地不想抵達,不是因為我做不到,而是因為我不準備做到。
我自認是一個情感豐盛的人,有時甚至是濃烈而炙熱的。我想,相當數量的人都是這樣的,重情有義,篤愛彌深。這有先天遺傳因素,也與后天經歷相關。有時,我們也確實為情所累,但更多時候,我們是幸福而欣慰的。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在今天這樣一個飛速發展的社會,在我們節奏快、變化頻的日常生活里,許多東西都如過往云煙,無法抓住。能有什么讓我們在忙碌之余心存牽掛,能有什么讓我們在一天疲憊之后有所歸屬,能有什么讓我們在物欲面前有所堅守?惟有心中的情感及其維系的種種關系。擁有一份真誠純粹的感情,是我們在這世間前行的理由和動力。就比如現在我們身邊的親人或愛人,不管我們在外面怎樣堅忍剛強,怎樣狂妄霸道,在他們面前也會盡展我們最柔軟的一面,俯首貼耳,在他們面前我們永遠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弱者。因為我們需要愛他們和被他們愛。于是,我們用我們的一切來守護他們,用我們的榮譽,用我們奮斗的精神,清秀的品質,用我們的金錢,我們的時間來愛他們。
在這紛繁無常的紅塵俗世,一定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為情而生,世間萬物,對于我們,生不曾帶來,死不能帶去,惟情令人留戀,惟情令人輕言死生。情感是我們整個生命的重要部分,就像血液之于生命體,沒有血液的生命體是蒼白死寂的,沒有情感的人生是枯乏幽暗的。
前兩天我去看我的舅姥姥,也就是我母親的舅母。舅姥爺已過世多年,舅姥姥一個人生活,年逾八旬,身無一病。當我們談到婚姻愛情的話題時,她對此不屑一顧,連說婚愛無用。我驚異于她對晚輩這樣的教誨。在回來的路上,我想起了許多事情,慢慢梳理出了頭緒。舅姥姥一直都不是那種情感特別細膩的女人,或者隱匿在深處的情感從沒有被舅姥爺激發出來釋放出來,所以她在內心里實質上一直是一個人孤獨而強大地生活著,在舅姥爺在世時或過世后都是如此。我的姨奶奶(父親的二姨),與我舅姥姥驚人的相似:老伴早已過世,年逾八旬,身無一病。她們二老健康自在地活著,對兒女的情感倚賴也都馬馬虎虎。她們這種百無牽掛、情淺意淡并且懂得珍惜自己的性格與習慣,使她們從來身心完整、百病不侵。這其實是一種意外的健康境界啊。與此完全相反,我爺爺和奶奶青年時期,一見鐘情,相愛一生,育有八子,飽嘗風雨。在爺爺六十七歲去世之后的第四年,奶奶終于隨他而去。事后,我們才都恍然悟出,這四年中奶奶的沉默寡歡,由健康到虛弱,以及最終的莫名離去。一個深愛著另一個人的人,怎么能夠長期忍受他的永遠離去呢,那種無望的牽掛和永無實現的愛足以使一個情深的人幸福地終結自己。
又想起了那首曠世流傳的詞句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雁猶如此,何況人乎?
無情不似多情苦。這是從古到今一個永恒的話題了。自私而薄情的人,他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強者,他們在這世界上行走,不需要愛,不需要牽掛,只需時刻考慮一下自身就可以了。薄情甚至成了一個人成大事的充分條件。薄情使人極易達到一種刀槍不入、奈我不得的境界。劉邦在逃命的馬車上,為了減輕車子重量,三次將一對兒女推下馬車(后又被人拽上來),項羽捉住了他的老父要煮了要挾他,哪知劉邦恬臉要分一杯羹!這哪是正常人的標準呢?項羽以常人之情揣度劉邦,實在是高看他了。還有那個劉安,就是為了討好權貴,把自己妻子宰了吃肉的那個(“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有時候,人,真的還不如禽獸。
我一直認為那些薄情寡義、冷硬生澀之人,用人類進化論的眼光來看,都屬于還未進化完全、距離現代人類文明比較遠的物種,他們的情感細胞不足以使他們感到,人在世上還需要熱乎乎的情感牽掛。
其實,情感與否的話題,在當下是一個不討巧的話題。現在的人們更注重標榜自由個性和自我意識,再年輕一些的人們,更喜歡斗狠玩酷,比著陰郁冷漠,誰要是還扮“情圣”,誰就老土了。但話又說回來了,人類幾千年來的文化藝術里一個永恒的母題就是情感。哪篇小說里哪個電影里沒有動人的情感呢,即使我們外表再冷漠再酷斃了,相信,我們的內心也都有最為柔軟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生而為人的道理所在。
回到文章開始,“強極則辱,情深不壽”,現在再來看它們,我就釋然甚至不屑了。是的,我們要聽從并忠于自己內心的情感,為此,一往無前。